帕斯卡·葩蒂诗2首
帕斯卡·葩蒂(Pascale Petit),1953年生于巴黎,成长于法国和威尔士。她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接受了成为一名雕塑家的训练。2000年,入围英国最佳诗歌评选名单,并在2001年获得一项新伦敦作家奖和一项英格兰作家艺术委员会奖。她的第二本诗集《动物园父亲》入围2001年艾略特奖。
蚂蚁手套
亲爱的父亲:当母亲死后
我读了你们之间的所有信件
我终于知道我只是强.奸的结果
于是我走进了森林
我遇到了一个部落那儿的人
帮我写了一封信并为我准备了
一个男孩的成人仪式
长者袭击了一个巨大的蚂蚁窝
抓来了三百只闪着金光的工蚁
把它们织进了棕榈皮做成的手套
蚂蚁的毒刺朝上排在手套内层
长者吐气向工蚁激怒了它们
部落里的人用茜草果汁染黑了我的右手
并把它伸进了蚂蚁手套
我必须保持沉默当这些工蚁袭击我
你能闻到蚂蚁毒液中的柠檬芬芳吗?
这些字跳着脱堪代洛舞
希望你收到这封信时也在跳
我戴着蚂蚁手套疾舞
用我的脚掌使劲跺着地面
顷刻之后小石块嵌进了我的脚底
顷刻之后开始了部落的庆典之宴
咬掉蚂蚁的头喝它们的血
直到我的嘴唇和舌头完全麻木
我但愿你从这封信中喝到这些血
这些词也将刺痛你我的手依然肿胀
当你触摸到我的签名时你的手是否也会肿?
当你吻着我留下的唇印时你的嘴和舌是否也会麻木?
当我写下再见时我的手永远留在了蚂蚁手套里
我的手腕上轻盈的红蓝羽毛在飘动
博尔赫斯有一文一诗论及惠特曼的作品和他的生平之间的这种差距。博尔赫斯曾翻译《草叶集》,在译序中说,看过“炫目与晕眩”的《草叶集》的读者再去看惠特曼的传记,会有上当之感。在《草叶集》中,惠特曼到处游荡,爱人众多,而在生活中他并未去过多少地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记者。博尔赫斯由此认为有两个惠特曼:普通记者惠特曼,以及“惠特曼想成为却并不是的另一个人,一个有丰富爱与冒险经历的人,一个游荡的、热情的、无忧无虑地在美国游历的旅行者”。博尔赫斯的诗《卡姆登,1892》(Camden, 1892)也循着这样的思路(惠特曼一八九二年死于美国新泽西州的卡姆登):垂死的惠特曼看见镜中老朽的自己,但感到满足,因为“我曾是沃特·惠特曼”。两个惠特曼,与博尔赫斯许多作品中的多重自我类似。博尔赫斯的言下之意是,生活平淡的惠特曼创造出了另一个与自己迥异的文本的自我,作为一种补偿,这也是惠特曼的天才所在,而那个日常的自我在诗歌中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博尔赫斯是将惠特曼进行了“博尔赫斯式 ”的解读,正如博尔赫斯在另一首诗里将塞万提斯描绘为忧伤失败、失去了祖国的人。
我更愿意相信惠特曼并非在诗中掩藏了日常的自我。如果我们在一切过往的诗人中都看到一个当代的脆弱失败的诗人,文学版图将趋于平面化、单一化。惠特曼异于当代诗人的部分,也许恰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是我们的另一种资源。
惠特曼也有纯然书写痛苦与焦虑的诗,但很少,篇幅也不长,且不进入细节。《泪水》(Tears)一诗特别沉重,写一个人晚上在海边痛哭,而白天他那么整齐有序(regulated),我们不知此人痛苦的具体缘故,诗中也没有说那人是谁。《然而,然而,你们这些懊丧的时刻》(Yet, Yet, Ye Downcast Hours )中,惠特曼说自己对懊丧的时刻十分熟悉,但语焉不详。在别的诗中,他告诉我们他完全理解那些邪恶的人,因为他自己也“充满邪恶”,但同样没有细节。《你们这些在法院受审判的重罪犯》(You Felons on Trial in Courts)写“我”与那些罪犯和妓女一样,“在这张看似冷漠的脸下面地狱的潮水不断在奔涌”,然而从这首诗看惠特曼并无罪感,而是接受这些底层犯罪者,将他们也纳入世界的神圣秩序。
更多的时候,生活苦痛只在《草叶集》的字里行间出现,较少作为诗的主体。惠特曼的处理方法之一是将其埋藏在长篇的列举中。在《我自己的歌》中,他列举了众多健康的劳动者,包括木匠、农夫、纺织的女子,然而在其中我们发现了几个不和谐的人:一个被送进疯人院的疯子,手术台上一个血肉模糊的畸形身体,还有“自杀者趴伏在卧室里血淋淋的地板上,/我目睹了尸体和它黏湿的头发,注意到手枪落在什么地方”。《草叶集》中共有两处提及“自杀者”(suicide),然而“自杀者”并非这两首诗的题目,没有被突出地集中书写,也并不醒目。在《我自己的歌》大量健康的人物谱中,几个不和谐者几乎被淹没,是大幅群像里的几张痛苦的面孔。我想这并非是惠特曼将世界的阴暗面隐藏在诗中,而是在看到这些的同时,他也看到了许多健康者,他的心思和笔都没有在黑暗的部分过久停留。当诗人的视野放宽,容纳了众多的人与物时,黑暗也仿佛得以冲淡。或以他的名诗《来自不停摆动着的摇篮那里》(Out of the Cradle Endlessly Rocking)为例,诗中之人从鸟和大海那里听到的是爱与死的主题,与惠特曼大部分诗中的明亮色彩不一样。此诗加入了鸟的哀声,形成多声部的效果。这也是《草叶集》从开篇到此唯一一首哀伤痛苦的诗,然而那是一只鸟痛失爱侣,而且那是使一个诗人觉醒的时刻,是他的起步和开始。鸟是诗人的启发者和唤醒者,这也减弱了诗的哀伤。
在惠特曼的几首关于忧郁的诗中,我们瞥见了熟悉的忧郁诗人形象,读到了华兹华斯的很多诗中、雪莱的《西风颂》、济慈的《夜莺颂》中的那种对尘世生活的抱怨,读到孤独。然而惠特曼很少表达逃世的想法。他没有想变成西风、夜莺,没有在过去寻找梦境。他是未来导向的,不像欧洲浪漫主义者有时指向中世纪的过去,也没有想象到远方无人的幻美之地躲藏。在他的大部分书写忧郁的诗歌,也就是“怨诗”中,他都找到了鼓舞自己的办法。
他有时以士兵的勇敢对待痛苦。《啊,贫穷,畏缩,闷闷不乐的隐避所》(Ah Poverties, Wincings, and Sulky Retreats)列举日常的许多痛苦,最后宣布:“我还会作为一个赢得最后胜利的士兵那样站起来。”他的“怨诗”中常自带解决方案,尤其是老年,当他非常看重的美好身体变得衰朽的时候。《你那欢乐的歌喉》(Of That Blithe Throat of Thine)写一个北极探险者听到一只孤鸟的歌声,诗人也如那被冰雪包围的北极探险者一样,被老迈所包围,但那只鸟给诗人以教导。鸟鸣改变了一切,包括“老年被封锁在冬天的海港内——(冷,冷,真冷啊!)”。《致日落时的微风》(To the Sunset Breeze)中,“我,老迈,孤独,患着病,给汗水浸得筋疲力尽”,但一阵清风吹来使“我”重生。这些诗有杜甫的“秋风病欲苏”之感,甚至题目都不是痛苦的。诗中对老年困境的描写令人动容,但诗人主动突围和自救。惠特曼把诗笔献给那些安慰之物,而并不在痛苦之上过多“逗留”。他是可以安慰的,不沉溺于自怜。
我想,我们不应当将这些品质视为惠特曼的幼稚,或者他“不够现代”。我们所处的现代阶段并非多么令人自豪,我们对悲伤知道得更多,而不是快乐。也许我们可以从惠特曼身上获得灵感与鼓舞,以减轻我们的现代负担。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呼唤勇气和乐观,不过多耽留于悲伤与怨诉,更注目于我们共同的身份,而不是个人的悲喜。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博尔赫斯这位与惠特曼如此不同的诗人,会乐于翻译惠特曼的《草叶集》,而且视惠特曼为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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