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努什·苏伯尔诗9首
雅努什·苏伯尔(Janusz Szuber,1947-)雅努什苏伯尔,波兰诗人,作家。已出版18本诗集,被翻译成多种语言,获多项大奖。希姆博尔斯卡和赫贝特都曾盛赞其诗。重要作品有《他们信守诺言》等。现居老城萨诺克(Sanok)。
Janusz Szuber was born in 1947 and has published eighteen collections of poetry in Poland. His work has been translated into many other languages, and he has received a number of awards, including the City of Sanok Literary Award, the Kazimiera Illako -wiczówna Award for Best Poetic Debut, the top award from the Polish Foundation of Culture (for his book About a Boy Stirring Jam), and the Wladyslaw and Nelly Turzañski Cultural Award (Toronto). Szuber lives in the old city of Sanok, near the Franciscan church where his ancestors are buried.
◎提瑞西阿斯的训诫
1
玄妙深奥的橡树,预言杯,
为我们预言怎样的未来,
计算机绘出什么星座,
谁会被允许完整阅读?
在哪个大陆,海豚背负
灰烬下哪一座城市的岛屿?
2.
时间以沙漏测量。
监视器上,光斑跳跃。
你是谁?抄写员,或一个皮条客。
我不记得了。作为男人,我触摸蛇
为了成为一个女人,
而你,怀疑者,讥笑我。
3.
给我一枚银币祝我一路平安。
戴上亚麻面具,以圣歌封缄。
在医疗上,写下:他已痊愈。
打开电子狗的锁链——
让它们追踪汽油弹烧毁的树林里的踪迹。
我,一个盲人,将在脸上寻找伟大的虚无。
◎提瑞西阿斯的告别
从未被赎回的罪里
诗诞生。这就是为什么在你眼里
黑暗越来越沉重。
螺旋式楼梯将我带到地下的的国家——
阴影的共和国,灰暗的王国。
楼梯边等待的少女
是另一个底比斯女仆的复制品。
仅仅从扬声器里还有一些他们
音乐的碎片。而且生活
失去他们的色彩,冷,现在我不再想
触及梨或石榴,
像园丁养的那只疲惫的狗
拒绝承认自我和他人,诗的营养。
◎写于深夜
差不多整整一天,我坐在桌旁
换了两支笔,写信。
其中一封,一个笑话,用黑体字。
我试图诚实,避免不真实,
至少自我和事件的真实
在对它们大致的描述里我是可理解的。
然后,更长的电话交谈
和短暂休息,读了卡瓦菲斯八首诗。
多么了不起!太棒了!谁能像他那样写出欲望和爱,
承认:当他们筋疲力尽时
身体的苦涩被带走,
它们引导诗人的手。在它们之中且只在它们之中
有全部未来的咒语。
◎在冰与水之间
接受它。绝不会有别的
除了这里的一切。四月的雪暴
卷走烟雾的细丝,然后
太阳出现而融化的冰
从僵硬的电缆一滴滴落下。
让我们避免误解
带着悲伤结结巴巴说出狂喜
在冰和水之间,在朦胧
春光里,当排水管叮当作声。
不要说你不能以接受
这里的一切。不会有
别的在暴风雪朦胧的光里
当排水管叮当作声,在冰
与水之间。这样的狂喜。
这样的狂喜和悲伤。
◎这里的一切
养猪场的灰色建筑,里面
咕噜和嚎叫声,黑面团似的泥胶
他们艰难地,在压制胶靴,
在多雨的夏季,到处是青蛙,他们偶然地
在这农场意外工作,不,不能说是农场,只是一个贫穷的
地区,长满矮松和杜松,
部分已枯死,在牧场和潮湿草地的
斜坡边缘,在上面
每周一次或两次,边境巡逻队飞过
乘大腹便便蜻蜓似的直升机,这里的一切,
沿伸几英里的空地,
荒芜,没有人烟,荒芜占据自身,
当你坐在那间临时啤酒屋的屋顶下,
毫无证明什么的欲望,
所有这一切里有,永远不能
被隐喻捕捉的东西。
◎关于一个搅拌果酱的男孩
一只搅拌果酱的木勺,
滴着甜油,而在盘子里
李子浆不断冒着泡。
对于不能把握整体的人
在被记住的细节里存在拯救。
往回溯,对于这件事我知道什么?
真实,硬如钻石的一切,
发生在不确定的
未来,一切似乎
只是要发生之事的标志。多么简单。
现在我知道,注意力分散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每一时间的微粒都有其终极的维度。
◎实体
在以牙膏增白的网球鞋边
滚动着一只用木棍操纵的铁环
从山顶到阿普特卡卡公园的小路上
今天我想见见自己
以你小男孩的眼睛。我们共享的耻辱
在静止的池塘浮萍下。
在它们之上,此刻在过去,是生锈的太阳。
我们哪一个更真实?谁应该宽恕谁?
也许你应宽恕我,因为我让你跑过。
所以,当你从我身边忙不停地滚走铁箍时
我甚至不该试图阻止你,
我应该让你不停地跑。
◎我有过一些梦
我有过一些美丽的梦,醒来时
也很快乐,
总是因为你们,而非
我中之我,我得以继续存在,
现在,惟有你们,
像黄色的旗帜,彩虹,水边的少女。
《门槛·沙:雅贝斯诗全集》中呈现的是一个全然成熟的诗人。雅贝斯的诗歌生涯实际始于1929年,他发表了一些早年因姐姐去世而开始写的诗。在开罗,他和友人一起创办了超现实主义杂志《沙之享》。1935年,遇到了对他的诗歌影响甚巨的马克·雅各布,这基本就是他的生涯前传。他的诗名在法国的传播,深受保尔·艾吕雅之惠,他也一直和艾吕雅、勒内·夏尔及超现实主义团体多有过从。
收在伽利玛出版社《诗全集》中的作品,是从1943年的《为食人妖的盛筵而歌》开始的,从这些“歌”开始,雅贝斯在那个探索之风盛行的时代里,最终定位准了自己的诗歌立场。他的诗学也定音在了深邃的诗歌语言意识上,“诗不应仅仅抗议滥用语言,更应通过抑扬顿挫让某种光影、某种疯狂渗透进来,并把语言引向智慧那炫目的秀发。……诗首先是、应当是狮子的语言、牛的语言和鹰的语言,而最终形成于人的语言。”(加·布努尔《我构筑我的家园·序》)可以说,《诗全集》中的所有诗篇,都是这一诗歌理念成型之后的产物。
因为《诗全集》中俱是诗歌定位准确之后的成熟之作,所以我们往往随便翻开一页,便会遇到:句与句衔接时出乎意料的转折,金句的闪耀,表意强劲的语词沉甸甸的重量,极具爆发力的语句深不可测的来处,凝练集中的结构,画面中某个细节的深远意味,箴言所到之境的无远弗届……这是一个功力非凡的语言炼金术士的作品,他惯于将激越、沉痛、欣喜、惊愕瞬间变形为能进抵灵魂唤醒记忆的纯文学话语形象。
现在我随便翻开的这页是《我街区的三个姑娘》(1947-1948)散文诗中的一页,到写出这些散文诗时,雅贝斯内在的那个原创性的诗歌大师已然不假任何他物或者说综合了所有技术和激情地升上了天空,而1946年时的《水底》,今天读来还依稀可见超现实主义习作的影子,最初的那些“歌”还不敢彻底撒手民间文学的抒情、叠句范式等形式所具有的根系力量。当然,在此前的“歌”中,那个炼金大师就已经屡屡不经意地露出了他惊人的本来面目,让你看见了他手中握有到过天国之证明的那枝玫瑰(典出柯勒律治):在那枝人们对它无能为力的玫瑰中(《为一位修女的花园而歌》),在“她是树的性”中(《陌生女人之歌》),在活着上千条秘密生命的天堂双象中(《天堂的双象之歌》),在作为“冰冷的水墓园”的海中(《陌生男人之歌》),在“让水开怀大笑”并把自己洗白白的笑中(《为两种笑而歌》)……
接下来1949年的《沉睡的客栈》里,这位炼金大师已完全不会再为超现实而超现实主义了,而构筑家园所需材料的丰富性足以将所有的修辞冲动变形为成功的“一切在你中”的信条实践。回环复沓、诗中一再出现的“带着从天使那儿/窃来的短剑/我构筑我的家园”成为这力量巨大诗篇的内在结构需要和情感支撑,而让你感觉不到有任何一种形式挪用在其中。某些意义不明、所指无限的神来之句,让你沉醉其间而并不想发动智识自寻烦恼去辨其来路,而这正是“诗”之真谛,“正当石膏审判官们宣读着判决/将罪恶之长笛上的红宝石嵌入他们的指甲。”成熟了的诗人如何维持住写出这种句子的“神通”之能,才往往是个真问题。因为“这关系到及时地重新发现那把从蛇中造出一个天使的锁。”(《逃生门》)
纯粹当读者而非译者的现在,读到这个句子的时候,我再一次灵魂被震动,被蛇、天使、锁之间纠结的关系驱至竟有些神思恍惚。于是,有疑问就想去解答的心灵开始自我运作:盘曲的蛇,坚硬的锁,不可见的天使,天才感知觉反应的形象组合!好吧,感觉不是关键,现在关键是:一把锁,它是干什么的?它一定是要锁住什么东西的,而凡被一把锁锁住,便会,成为一个秘密!于是,恍惚之中,一个秘密以一把锁的形象出现了。是了,这把锁锁住的,其实就是“从蛇中造出一个天使”这个秘密。这样的一个诗歌意象便是一个心理事件,甚至是一个心理结构的重现。诗人“捕捉”的能力,直接捉住的就是这至简的复杂。这是受赐福的、受雇于一个伟大记忆的诗人才能写得出来的句子。
在正典中,神话故事给予我们的是“一个堕落的天使化身为一条蛇”,而一个典型的喀巴拉或诺斯替的神秘主义思维方式,则会发现这个堕落天使事实上是从蛇中造出来的,这种原创性思维便是“居先”。在历史上,“居先”的认识往往会被视作异端,因而要保守这认识到的秘密。现在我终于理解了哈罗德·布鲁姆为什么屡屡称自己是一个诺斯替主义者,因为他真正信仰这一思考方法,认其为弥尔顿之后,有雄心的诗人们操作“诗”的主要思考方式,因“影响的焦虑”而要赢得“居先的错觉”。居先于正典神话故事的人,先看到“蛇”,那不可见的堕落天使所由出之处,他知道这是一个禁忌,是要被锁住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创造的秘密”。创造属于造物主,因而了知它,是禁忌,诗人便是犯禁之人,便是行造物主之事的人,便是僭越的异端,不断地重新发现那把锁的原创性,造就了一个个伟大诗人。
雅贝斯深切地懂得“创造的秘密”。在《诗全集》开卷的题记当中,他写道:“时间是由回忆或记忆缔造的么?我们深知,我们每个人在制造各自的回忆;然而还有另一种记忆,它比回忆更古老……那是世世代代沉睡在我们身体里的记忆,它存在于创造的核心。”
犹太文化就是圣经文化,圣经文化的“名字”“圣化”力量是它在所有人类文化中无出其右的一次创造。雅贝斯写得出这样的诗句,源于他的完全浸淫于那个文化当中,一个基督教文化背景中的有原创力的人或者说有诺斯替思维方式的人也写得出来的。我对这种“名字”被“圣化”的力量亲身体验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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