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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词人·王安国

  王安国(1028-1074),字平甫,是王安石之弟,《宋史》上说他“幼敏悟,未尝从学,而文词天成。”十二岁的时候就以文章闻名于当世,他也做词,比较著名而为自我写照的是一首《清平乐•春晚》: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

  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

  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竹坡老人诗话》里记载说:有人在建康(南宋改江宁府为建康府)一户人家里看到一纸王安石亲笔书写的小词,题为《清平乐》“留春不住”云云,觉得很疑惑:“王荆公平生不作这样婉约的词语,却有这纸笔迹传世,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这是王安国的词。并且有说法认为,另外一些归属于王安石名下的诗句:“繁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也是王安国的句子。王安国的文集今已散佚,但从现存的诗词来看,他的性情要较乃兄为恬淡,也不热中权势,虽有身居高位的兄长,却并不藉此猎取功名,后人对他赞誉很高,《清平乐》词的结句:“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谭评词辨》即称:“结笔品格自高。”

  

  王安石与王安国虽为兄弟,政治立场却不相同,王安国反对新法,屡次劝谏王安石停止变法,并当面质问变法派的曾布,指责他误了王安石。《东轩笔录》中说他“性亮直,嫉恶太甚。”尤其看不惯吕惠卿的小人嘴脸。《宋史》上说他在西京洛阳担任教授之职时“颇溺于声色”,王安石居相位,去信告诫他:“宜‘放郑声’。”(《诗经》中的“郑风”、“卫风”两地国风中多男女相悦之词,道德家以为淫亵,后来遂以“郑卫之声”指代靡靡之音。)王安国回信说:“亦愿兄‘远佞人’。”“放郑声、远佞人”也是《论语》上的话,是孔子对治国的看法,王安国以此回应,所说“佞人”自然就是吕惠卿,吕由此衔恨。《东轩笔录》中则将这一段事情写得更加细致,且成为当面冲突:王安石才担任参知政事的要职时,偶尔阅读晏殊的小词,莞尔而笑,说:“做宰相的人,也适合写这样的小词么?”王安国说:“他不过是偶然兴起,当作一种爱好消遣而已,他的事业难道只有这个?”这不过是兄弟间日常的闲谈,并无深意,但吕惠卿在旁边极力附和王安石的话,说道:“既然执政,首先就应该‘放郑声’,怎么还能自己带头写?”王安国很厌恶他,冷冷的说:“‘放郑声’还不如先‘远佞人’呢。”吕惠卿知道在讽刺自己,暗自恼火,从此结下了仇隙,日后掌权,就利用“郑侠案”来倾陷他。

  郑侠是当时反对新法的急先锋,熙宁七年的时候正值大旱灾,饥民流离失所,郑侠乃绘制了一幅《流民图》进献给神宗,并说:“旱灾是因为王安石变法引起的,罢免了王安石,老天一定下雨。”神宗将郑侠贬谪岭南,但由于两宫太后相信这一类说话,流泪请求,只好将王安石罢相,以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的官衔出知江宁府。王安石去朝时推荐亲信吕惠卿代替自己推行变法,吕惠卿上台即报复王安国,诬陷他是郑侠的同党,将他夺去官职罢归田里。“诏以谕安石,安石对使者泣下。”王安石接到诏书谕示弟弟坐罪罢官的消息,竟致潸然泪下,不知是真相信弟弟竟然同反对党一起以无稽的事件攻击自己呢,还是明知吕惠卿的奸谋,却因在野而无力阻止?反正这件事情,对他的精神上的打击一定很大,后来吕惠卿变本加厉,想利用一件谋反的逆案牵连加害王安石,只是由于神宗又召回了王安石,阴谋才没能得逞。

  

  王安国被诬陷与郑侠同谋,也非无因,因为他平素的确与郑侠交好,郑侠上疏后被坐罪纠治,吕惠卿等人即说王安国曾经看过郑侠的奏章稿件,并一力怂恿他非毁自己的兄长。这其实是捕风捉影的诬攀。据郑侠自己说,他上疏后在途中遇见王安国,王安国骑在马上举鞭作揖,说道:“你可谓是独立不惧!”郑侠说:“想不到丞相被小人所误,一至于此!”王安国为兄长辩护,说:“不是这样。家兄认为,做臣子的不当回避嫌怨,须得将四海九州的怨气统统归结于自己一身,而后才可为尽忠于国家。”郑侠说:“没听说过尧舜之君在上,夔契之臣在下,却令四海九州都有怨气的!”——这两人的对话颇有意思,郑侠的看法是经典的封建士大夫的认识,难免一开口就要以尧舜之治要求别人,但他的话也未必全无道理:新法本意是利民,如果民生不堪其苦,是否也该进行反思和改正?而王安国虽然也不满于新法,却也能够设身处地的说出王安石“不避怨而尽忠”的出发点,在人格方面,他其实是理解并回护兄长的。

  

  王安国罢职不久又召复官,但旨意才下王安国便已病卒,才是四十七岁的盛年。王安石已经知悉了吕惠卿的奸险,对受自己牵连的弟弟,是否也有内疚之心?他为弟弟亲笔书写的《清平乐》小词,直到南宋时尚且保存于世,作词人却恍若风中杨花,一去不返,这个品格高洁,“不肯画堂朱户”的王平甫,也许是王安石永久的遗憾。

  王安石之子王雱的情况则与叔叔安国又不同。王雱(1044-1076),字元泽,历史上对他的评价很差,说他“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并认为王安石变法其实是他在主导,未免言过其辞,带有强烈偏见。王雱的确是王安石变法最坚定的助手,而且是一个激进的铁血主义者,《宋史》上说他平生佩服商鞅,常称他是豪杰之士,一提到变法受阻,就认为应该大开杀戒。有一次王安石和别人在一起谈话,王雱不修边幅的走出来,问父亲在谈什么。王安石说:“因为新法总是受人阻碍,所以在这里商议对策。” 王雱大言炎炎的说道:“把韩琦、富弼都砍头示众,新法就能推行了!”这种偏激的言语连王安石吃了一惊,急忙说:“雱儿,你错了!”但王安石对于自家这个任性骄傲的儿子,似乎没什么办法。

  

  王雱在很多地方都绝似父亲,继承了父亲的早慧敏悟,也继承了父亲的执拗顽强。传说他小时候,有客人送了王安石一头獐子一和一只鹿,关在一个笼子里,并故意逗他:“你知道哪个是獐子,哪个是鹿吗?” 王雱其实分辨不出来,却说:“我知道——獐旁边的是鹿,鹿旁边的是獐。” 回答得颇有点小机灵,如果编《世说》,一定能入“夙慧”这一栏。而且他并不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王安石写过《伤仲永》,感叹教育方法不对误了一个神童,说明他在儿童教育问题上颇有见解,自己家里的神童儿子,当然不至于蹈别人覆辙。但王雱的聪明,是一种锋芒毕露的尖锐,加之以过分偏执的性格,最终酿成个人悲剧,却不知王安石会不会感叹:“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雱与吕惠卿的恩怨,自然是起源于吕惠卿背叛王安石,千方百计的夺权,为了阻止他复相,可以说是无所不至。当时一批小人见吕惠卿得势,也纷纷媚附他而倾陷王安石。同时被王安石推荐留任推行新法的韩绛发觉自己执政开始步步难行,几番与吕惠卿争论不胜,知道自己制不住他,索性密奏神宗重新起用王安石。王安石接诏,也知朝事有变,毫不推辞,快马加鞭而行,七天就从江宁赶到了京城。吕惠卿出其不意,大为愕然。是时正值有一桩谋反的案子败露,其中牵连到一个游方术士,是王安石的熟人,吕惠卿借此大兴牢狱,株连甚众,意欲将罪名一直引到王安石身上去,只是由于神宗及时任命了王安石重入秉政,案子才压了下去。

  

  造反谋逆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吕惠卿想以此陷害王安石不成,反而自己去位,王雱恨之切骨,指使门客告发了与他家人有关一桩贪赃案子,由于急于报复,伪造制令,反而被吕惠卿抓住了把柄,反告到神宗面前,甚至揭发出王安石以前写给自己的私人信件,有“某事别让皇上知道”的话。神宗责问王安石,王安石谢罪,并称不知道“矫令”之事。回家问王雱,才知道事情的来由。以王安石的耿介,应该是极其不喜这样互相构陷的小人勾当,何况事情闹得如此之大,难免责怪儿子行事失当。素来心高气傲的王雱,恐怕是第一次受到父亲如此严厉的责备,又气又恨,忿恚难当,他本来已经生疽病(这是一种皮肤化脓感染性疾病,发展到致命的程度,即是全身化脓性感染,中医称之“疽毒内陷”,古代没有抗生素,常常夺去生命。),情绪失控之下加重了病情,竟然死去,年方三十三岁。王雱的早死,吕惠卿实际上是间接的凶手,但也与他自己过分执著偏激的性格有关,他的骄傲使他不能忍受一点背叛和打击,必欲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行事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余地。

  

  王雱为人自视甚高,十三岁时就有清醒的军事头脑,连父亲也赞同其言,未成人时“著书数万言”,长大后“气豪,睥睨一世,不能作小官。”比之王安石,似乎缺少涵养,大约这也是因为王安石毕竟是从低层一步步做起,虽然性格中有特立独行之处,却有着脚踏实地的人生经验,而王雱生为相门子弟,不免养成颐指气使的性情,致使从父亲处遗传来的缺点,如急噪、高傲、固执等等,在他身上愈发扩大明显化。他是万事不服输的性子,曾经有人笑他不会作小词,他便填了一首《倦寻芳慢》:

  

  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院闲昼。

  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

  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着雨胭脂透。

  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

  怅被榆钱,买断两眉长皱。

  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

  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这首词虽不及其父填词笔力沉雄博大,但造语婉媚,却是当时词家正宗,“时服其工,今人多能诵之。”以王雱在政治上激烈的主张和他极其要强的性格,似乎都不是应该写出这样婉转缠绵词句的人,但这首词难道只是他争强好胜之作,纯属为赋新词强说愁,便不带一点属于自己个人的情绪?我觉得不然。王雱其实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的出身即注定他享有世人难及的荣华富贵,可是他的抱负,却又注定了他要和父亲一样,选择一条异常艰难坎坷的变法之路。他心高志大,躁进行险,恨不能一举而将反对派全部荡平,给自己耳目清净的开辟出阳关大道,可是这毕竟只能是幻想而非现实。他又不及父亲多历世事,对挫折有着预期的心理承受能力,所以在情绪上,他表现得异常躁狂不安,凡事偏激,以至后人记载他“有心疾”,也即是患了精神抑郁症。这又酿成了他的家庭悲剧:

  王雱娶妻庞氏,次年即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孩子相貌可能更象母亲而不象父亲,常人都说:“生儿象娘,生女似父。”其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王雱由此产生了偏执妄想,执意认为儿子不是自己生的,竟然千方百计的想杀了孩子,平时自然也不会少跟妻子争吵,婴儿哪里禁得住如此折腾,不久便得了惊悸病而夭折。可怜庞氏一面承受失子之痛,一面还要忍受丈夫无止无休的寻衅吵闹。王安石同情媳妇的遭遇,知道王雱的精神疾病无法治疗,不能耽误无辜女子的终身,于是做主让他们离异。又怕媳妇由此遭受“被休弃”的丑名声而嫁不出去,干脆亲自替她选择了夫婿,让她顺利出嫁。在北宋时,礼教尚不禁止妇女改嫁,但象王安石这样,并不偏袒儿子却能无私为媳妇着想的,却也十分难得,显示出他的人道主义。

  

  这段故事出自《宋稗类钞》,主要是赞扬王安石无私嫁媳的高举,对于失心病狂的王雱,则不置一词,王雱跟妻子的感情究竟如何?为什么仅仅因为“貌不类己”就引发了他的偏执狂,造成这一幕家庭惨剧?记载中全无提及。倒是《历代词人考略》里引用《古今词话》,提到了他在妻子别嫁之后,思念不已,作了一首《秋波媚》(又名《眼儿媚》)词: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是在梁羽生《萍踪侠影录》小说里,里面即说:“这是宋人王雱怀念改嫁了的妻子的一首小词。”当时即被词中多情宛转之意感染,为之低徊不已。后来多读记述,才知道词作背后,还有这样复杂的纠葛。(注:王雱作《倦寻芳慢》小词时是出于对别人嘲笑他“不作小词”的回应,据说从此后便不再作,因此也有说法认为这首《眼儿媚》并非王雱所作,而是无名氏词误移入王雱名下,我觉得也未必尽然。聊备一说。)

  

  王雱的家庭悲剧源自于他的精神疾病,而他精神上的躁狂状态,又来自他过分激进的性格在现实中所受到的无情碰撞。他是那么骄傲的睥睨一世,却不料附和在自己身周的尽是宵小之辈;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变法的阻碍只是由于父亲心慈手软对付不了反对派们,因此主张以铁血的手腕横扫之,可是临到头来,他连一个奸险反复的小人吕惠卿都斗不倒,白白的受了他一场构陷。他是异常顽强的,遗传了父亲执拗的性情,勇于轻进而吝于改过;他却又是脆弱的,在心疾之后又加上弥年的疽病缠身,老天没有给他一个与心志同样坚强的身体;他更是孤独的,不象父亲即使在政敌中也有堪称肝胆相照、惺惺相惜的朋友,围绕他身周讨好取悦于他的,多是小人,以利合也以利散,在与妻子离异后愈加陷入了无助的境地。他因为无法自控的偏执狂而惊死儿子,逼走妻子,日后清醒之时回想,是否也有一丝痛悔?但是料想以他的骄傲不会容许自己低头,即使低头也已经为时已晚,挽回不得。眼睁睁看着妻子别嫁,他的反应,很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只有偶尔填词,才流露出他一腔追思来。这个柔肠百转的王雱,藏在他表面的偏激乖僻之下,让我们得知:其实执拗的背后,他只是一个脆弱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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