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严蕊
严蕊(生卒年不详),字幼芳,天台营妓。与朱熹、唐与正同时,事见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存词三首。
据《齐东野语》记载,严蕊是台州(今浙江天台)的营妓,“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当时做台州太守的是唐仲友,字与正,他喜爱严蕊的才华,曾有一次招她侑酒时,出“红白桃花”的题目命她作词,严蕊当席赋《如梦令》一首: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武陵”用的是陶渊明《桃花源记》武陵渔人发现世外桃源的典故,但在后世这个典故却又常常与刘阮入天台的故事糅合在一起,传说天台山有刘、阮二姓樵夫,入山迷路,看见一条溪水中有桃花落瓣与胡麻饭团,溯溪上行,遇见两个仙女,与他们婚配成家。在山中只住了一年,二人思乡辞归,回到山下,才发现已过了七世。在诗词中常用“桃溪”、“桃源”等词语指代娼妓所居,而“桃花”的意蕴,也容易让人想起“轻薄桃花逐水流”这样的诗句。严蕊在词中其实是暗喻自己的身份,也不过是“神女生涯原是梦”的风尘女子,便与那红白双色的花枝一样,似杏而非热烈如火的杏花,似梨而又非玉洁冰清的梨花,却是“别具东风情味”的武陵仙源之花。整首词不出一个“桃”字,而桃花的形象与身份都已毕现,于自寓中还隐约藏有一丝自矜的意思。这样既敏捷又巧妙的文才,使太守唐仲友赞叹不已,当即给予严蕊重赏。
如今故事只到此结束,那么就是一个寻常的聪慧妓女的故事,本来算不得奇特。但宋代时有这样一条法规:“阃帅、郡守等官,虽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这种规定,大约跟地方官不得娶民间女子的规定一样,都是为了约束官员的行为。唐仲友虽赏识严蕊,却也不敢越过这条线。然而因为同僚中有人与唐仲友有过节,向上司告发他“催税紧急、户口流移”等种种不法行为,连与严蕊的交往也被指为违反规定有私情。当时任“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的,却正是以道学先生出名的理学家朱熹。据说朱熹本人也与唐仲友有嫌隙,所以立即将这事当作大案来办,唐仲友固然遭到审查,就连严蕊也不幸受到池鱼之殃,被关押到台州监狱里拷打审问。
大概是因为抓不到给唐仲友定罪的实据,严蕊这里成了审问的突破口,被拷打得死去活来,这个柔弱的女子却始终强挺着不肯招供,于是又移到绍兴监狱里继续审问。狱吏对她说:“妇人犯了奸情罪,最多不过杖责,何况你已经挨过了杖刑,就算招认了也断无再加杖的道理,你为什么死活挺着不招供,让自己吃这般皮肉之苦呢?”严蕊回答道:“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私情,料想也不至于死罪。然而是非真伪,岂能妄言以污蔑士大夫?我就算死了,也不能诬陷别人!”她辞意坚决,拒不招供,为此又受到重杖,仍然发还乐籍中拘系。
严蕊被拘禁有两个月之久,一再受罚,被折磨得委顿不堪,几乎死去,但她坚强仗义的名声传了出去,反而声价愈高,受到天下敬重,最后连皇帝孝宗也听说了她的事迹,不久便将朱熹改调他处,换了岳霖任浙东提点刑狱公事。岳霖字商卿,是岳飞的儿子,他上任后,在一次宴集中见到严蕊,看见她病容憔悴,心生怜悯,命她作词自陈。严蕊当即口占《卜算子》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这是她经历过一番磨难之后,发出的迫切心声,虽然有所祈请,却又说得不亢不卑,在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官员面前,仍旧保持着自尊矜持的风度。岳霖听了这首词后,当即提笔给她脱了营妓的籍,判处从良,让她可以真正过上“山花插满头”的自由生活。据说后来“宗室近属,纳为小妇以终身焉。”
这段故事出自《齐东野语》,后来明代凌濛初将之改编成白话小说,特地为严蕊的结局又增添了几笔:“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废。宾客们恐其伤性,拉他到伎馆散心。说着别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严蕊见此人满面戚容,问知为苦丧耦之故,晓得是个有情之人,关在心里。那宗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倾心来往多时,毕竟纳了严蕊为妾。严蕊也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虽然不到得夫人、县君,却是宗室自取严蕊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到底,也是严蕊立心正直之报也。”不但要给她以终身归属,而且是实质上的一夫一妻平等恩爱的生活,可见严蕊在这次冤狱中表现出来的不肯诬陷别人以求脱身的侠义举动,维护是非黑白、绝不信口妄言的正直品格,令人尊重,使人爱戴。所谓“人必自尊然后人尊之”,她用不屈的行为让人看到了:即使不幸沦落为“身为下贱”的风尘女子,也照样有着自己的人格尊严,不容轻亵,不可动摇。
严蕊所作过的词现在一共存有三首,除了上面两首之外,还有一篇咏七夕的《鹊桥仙》:
碧梧初出,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谢。
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这首词据说还是唐仲友在任时所作,有宾客谢元卿,是一个出名的豪杰之士,久闻严蕊声名,即席出题让她吟咏,并限以自己的姓“谢”为韵。严蕊略不思索,酒未毕巡便口占此词,“元卿为之心醉,留其家半载,尽客囊赠之而去。”这是严蕊在遭受冤狱之前的事迹,与那首应唐仲友之命咏红白桃花的词一样,都属于名妓韵事一流。如果分析这前后三首小词,也可以见出严蕊的思想转变轨迹:在入狱之前,她是红极一时的名妓,不无矜持的显露着自己的聪慧,“人在武陵微醉”也好,“空作古今佳话”也好,她有对幸福爱情的憧憬,也有对自由生活的羡慕,却并未产生强烈的需求,直到惨受冤狱牵挂、刑辱折磨,她在顽强维持自尊的同时,也深深感受到缺乏尊严与自由是多么可悲——在桃花词里,她尚在赞赏“别是东风情味”的名种桃花,微有“轻薄”的自怜,却也不无“仙源”的自拟;而到了入狱之后,她的追求,却已变成:“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去!”从仙源名花到山野之花,这是她对处境的反思。
也许从明代作家冯梦龙所作的《卖油郎独占花魁》故事里的花魁娘子身上,我们也可以窥见类似的认识改变过程:花魁娘子莘瑶琴误堕风尘,听了鸨母刘四妈的劝告,决意要“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在风尘中选择一个可靠的人托付终身,但她的目标,一开始却是有名色的“衣冠子弟”,追求的生活,也不能低于自己在妓院中生活标准,当一开始接触到卖油郎的时候,她嫌弃这个人不是有名的子弟,“接了他,须吃人笑话。”待到领略到秦钟的温柔与深情时,她也只是叹息:“可惜这人不是衣冠子弟,不然,甘愿委身从之!”直到遭受“衣冠子弟”的凌辱,她才一下子感到自己所倚恃、所追求的,原来都是那么不堪一击,到这时,她才发自真心的对秦钟说出:“布衣蔬食,死而无怨!”胜名也罢,富贵也罢,这一切都没有自由平等来得那么重要。笼中鸟,盆内花,何如野雀山花,不仰给于人,虽贫瘠却得天纵之乐?拿莘瑶琴来比侠妓严蕊,或对严蕊来说有所低抑,但在经受过一番折磨后发出急切的呼声:“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甘愿贫苦也要摆脱命运不能自主的处境,她们的心意,在一刹时却是相似的。也正因为如此,《齐东野语》只是草草说她“为小妇以终身”,而到明代与冯梦龙同时齐名的凌濛初,却要给她的婚姻加上平等的幸福,这是一个真正理解她所欲所求的作者,却可惜他也只是作者,严蕊在终身结局中究竟真的得到平等自由与否,当事人不能自述,我们无从得知,只能怀着美好的祝愿相信凌氏的这一个补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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