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龙|致流年
林宗龙,1988年生于福建福清。福建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诗刊》《人民文学》《星星》《福建文学》《诗选刊》《中国诗歌》《西湖》《诗林》《青年文学》等刊物,曾获首届“光华诗歌奖”,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已出版诗集《夜行动物》。
※ 浮物
从盆架子的树荫经过,衰老的雨,再
次像浮物一样滂沱起来。在遥远的近
处,蜂鸟隐藏在空寂的惯性里,除草
机将植物的气味,递到空气中。我仿
佛看到另一个自我,从树洞渗出的神
性的光照着我,像高贵的爱,再一次
将沙漏一般的日常,隐匿在木房子背
后的那片绿地,我消磨着我的肉身,
我的肉身消磨着我,这不足以让我感
到沮丧,我有高贵的爱,像快乐的邮
差,哼着歌,一转身就能找到回家的
路,那时抬起头能看见天上的启明星
※ 暮光
暮色还没来临,我提前看见了暮光。
它照着高高的芒果树,树上的果实提
前成熟了。它抚摸着陶罐年轻的肉
体,罐子里盛着谁在清晨浇过水的兰
花。你是否看清,它正向那栋玫红的
老别墅缓缓移动,从拱形大门出来的
年轻人,马上就老了。他们经过的长
廊,变成一条细长的河。暮光照着河
面的生物,它不见了,但还照着我。
※ 上下店路84号
雨后水涨了起来,漫过我们喝酒时
坐过的石阶。我忘了向你说过什么,
那个夜晚的夜色,被取消和淹没了,
像一只野兽,扣在我们虚空的头顶。
星星亮了起来,偶尔渔船驶过之后,
你打开了沉默,说起初恋和暗物质,
我听着桨声,隔着江面越来越遥远。
此刻,另一艘船正缓缓向岸边靠近,
游泳的人,把橙色的泳圈套在身上,
他划出一道水纹,好像要死在水里。
※ 笔山路8号抽烟的男人
降临的盛夏,玉兰树泛着湖水的光。
他轻轻抖了抖手中的烟,几只飞倦的
鸟,停在了枝桠中间,烟灰刚好落在
他脚旁的叶子上面。他抬了抬头,天
就黑了,那片散失水分的叶子,突然
就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波纹。
“格子样的光亮,消逝在比黑夜更黑
的眼眸”,他听见爱人的声音,从海
的尽头传来。他知道那是一种物体。
※ 问题
涨潮了,问题是码头的人群走散了。
海面停泊的船只,安静了下来,问题
是醒来的梦,像空无一物。月光洒在
深夜幽暗的植物,问题是温柔正在褪
去。你在岛上爱过的鱼类,问题是去
了很远的地方,它们带走了所有的问
题。“荒芜的本身是不是另外一种荒
芜?”,潮水越涨越高,漫过它自己,
他起身准备离开,没有人可以告别。
※ 动物园的亚洲象
黄昏我们划着船,湖水比往常的
任何时刻都荡漾。而在另一片领
域,一头暮年的亚洲象,像扫帚
一样拖着沉重的身躯,在围观的
人群中间,暴露着隐私。更确切
地说,当我们的船经过桥洞,它
正在人类的窥探欲中,把身体的
排泄物,一点点地像电影的特写
慢镜,排在一块裸露的空地上。
透过幽暗的湖水,船桨飞速地旋
转,夜晚来得比任何时刻都残忍
它缓慢地起身,移动到一块大石
头面前,蹭着起着厚厚褶子的肚
皮。而我们早已经上了岸堤,在
暮色下,像两只温顺的中年野兽
※ 一首歌的结尾有火车声
你能想像,它穿过一座桥,桥上的灯
亮了,桥下的船开远了。没有回音,
它穿过长长的隧道,窗外看不见平原
和平原上的作物。这很正常,它穿过
了开始和开始的夜晚,岛屿在下降,
谁的老灵魂,遗失在了海面上。当我
的父亲老了,它正在穿过陆地上所有
坚韧的部分,巨大的虚空和虚空里看
不见的暗质。在这样沉重的时刻,我
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死在火车上。
※ 滩涂
像脸一样褐色的滩涂,一根腐木不知
从哪里漂到这里。我的脚下,一只螃
蟹怯生生地移动着,这伟大的逝者,
在向退经后的大海致敬。我的贝类和
我的藻物,回到了致敬里的禁忌。嗯,
父亲,一只白色的鹭鸟,正带着我船
一样的身体,在暮色的上空滑翔。你
告诉我要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可是
除了爱过的地方,我哪也不停留。嗯,
父亲,北半球又下起了雨,没有边界。
※ 寂静岭
刚下过雨的草地,露气逐渐散去
从林间传来的布谷鸟叫声,混着清晨通透的寂静
像积蓄了一股明媚的力量
我坐在床沿,看着熟睡中的小宝贝
有时候,他翕动着小嘴
嘴角轻轻咧开,像梦见阳光中跳跃的小鹿
有时候,他会像小羊羔一样
把手举过头顶,贴在柔软的耳朵旁
像是听见母亲从森林深处,微笑着慢慢地走了过来
有时候,我想着他快快长大的样子
在那无限的流逝中,和他的父亲一起赶着火车
※ 无端是什么
无端是什么?乌云像庞然大物,
在空中移动。哦,一道法令,即将颁布。
你被审判了吗?八月的野玫瑰,
已然颓败。你所看见的,难道都是
假象?落地窗前,一株抽象的盆栽,
线条柔美而晦涩的雕塑。硬而冷的身体,
是你给我的全部吗?我穿过布满
钢筋的水泥盒子,你可曾听见,一颗潮水般,
奔赴独立的心。我要的不是血肉和温度,
而是,可以放下重量的乌托之邦。
海水像音乐,涌来又退去。
每个清晨都是黄昏。
※ 一年
我离家许久,一月像鸟儿,二月像火车。
三月,我找不着北,在城市乱窜,
等邮差的消息,在酒吧,喝烈酒,跳艳舞。
四月,我迷失在字典里,
X是希望,Y是绝望,XY组合一起就是时间。
五月,我在时间里,偿还高脚杯,
把良心当游戏,练习爬墙,漂泊如浮萍。
六月啊,我怀疑,六月不存在,
老街的白玉兰,不再开放。
七月,我终于找回六月,找回高索桥,
投在城市边缘的影子。阳光炽烈,
像亡魂在歌唱。我唱到了八月,唱到精疲力竭,
唱到天黑,江边坐着钓鱼翁。他钓走了九月,
鱼饵诱人,美人薄命,我摇着船橹,
来到十月。十月是送葬人的节日,他们举着火把,
搬起巨大的石头,相互撒谎。
他们说,十一月是逆转的钟,马上就到。
我等到英雄迟暮,蛛网结上了房梁,
等来十二月的白雪,纷纷扬扬。
※ 在晨曦醒来时失去的一切
在晨曦醒来时失去的一切,
在香樟树遮蔽的阴影中,渐渐加深;
你执意要到堆满草垛的河边,
日落前,最后一抹超验的微光,
会在深邃的时刻降临;
但这并不能阻止,可能发生的
已经在过去发生;如果一切都是假象,
你所见的,在镜面一般的水中,
又能够确认出什么?
当远处的混沌如同黑暗
再次席卷而来,意识还会如此准确?
除非你已经在流逝身上
预见了结局,那痛苦体验的集合
在岩石背面,在可以听见雨声的地方,
搅动着向四周
延伸而出的金黄花卉
你在静物画中
忧郁的形象,是否是你辨认出
自己时,它在底部因真实而变得生机
尔后,它复苏,然后本能地
接受身边的一切,包括看起来
不存在的部分。
※ 致流年
给你写信
说些不相关的话
我们去过空谷
演着各自的戏
没有鸟叫
没有居心叵测的蜥蜴
爬过正午的阳台
那时候
我们多么单纯
玩玻璃球
把糖纸压平
放入新发的课本
不知后山的泉水
要流向何处
※ 消磨之物
冬天的紫荆没有夏天灿烂,
河上的浮物,从去年就开始游荡,
常在视线出现的,
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你还是芦苇荡里玩弹弓的少年,
铁笼子的灰羽毛鸽子,
还没有像过去的雨消磨着我,
后来它就成了漩涡,
你并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就像我常常站过的窗台,
布满小动物们移动的痕迹,
有时候,我能在睡梦中听见
它们在暗处的声响,
隐隐的呼吸,像海上起伏的波浪,
后来就刮起了风,
你回到岸上时就当上了父亲,
棕榈树结满果子,
埋葬过沙子的沙子随处可见,
这和你没有多大联系,
却让我恍惚了一整个冬天。
※ 火车和船
多像一个月前。傍晚,
我会到铁轨附近的小路散步,
风吹着无垠的蒲公英,
从遥远的地方,火车时不时
地驶过,像河面上
那艘运沙的船,人的痛苦
并没有淹没在马达不停转动
的轰响之中。
我看着火车,就像看着一艘
人一样的船。在茫茫的水的
无尽的开阔地带,
芦苇荡漾,水面是空寂的山,
我看着那艘船,
在其他事物的照耀下,
获得了人的形式,
船桨涌起的水花,是无穷的
虚无里无穷的孤独;
渐行渐远的马达声,
在暮色里像人的痛苦
越来越微弱;
那是我用我的方式,
在歌颂例外的我。
※ 晨曲
和一切即将结束的事物
说早安。来自清晨的信,以及
信中未提及的迷雾。
你说起的生活,被它笼罩过,
像我在梦中离开码头,
和一切的准备就叙道别。
那是流逝爱上了流逝,
散步时,我经过她们。
我赞美着,一种自由的美,
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困在那场迷雾里,
光透过树梢,像黑暗
沐浴着黑暗。一群灰麻雀,
和相似的我,在清晨火车
巨大的轰鸣声中,飞向
一无所知的尽头。
※ 引路
踏上布满青苔的台阶,
我踩着夜晚掉下来的新鲜叶子,
轻微的窸窣声,
传向那条被荆棘淹没的小径,
充满未知和无尽,可能会碰上
野兽和坏天气。
可能会遭遇雪融化后
所带来的寂静。
为了证实那些可能,你拍了拍
我的肩膀,让我继续引路。
从葡萄架子倾泻下来的月光,
均匀地照着我,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我和我的身体来到了大自然
最隐秘的深处。
※ 纯色鸟
海面覆盖着一层黑色
我坐在岛礁的石头上抽烟
它飞过我的头顶
在万物生长的平原上空
在卫兵脱下帽子的瞬间
我感觉一切都被禁止
但寄居蟹还在洞穴里爬行
暗色的珊瑚礁像一种语言
附着在砂砾的表面
晴朗的天气突然就下起雨
是你飞过我头顶时
带来了低垂的海洋季风
和沉下去又亮起来的暮色
我开始在树林间穿梭
在离海很远的陆地上
我有一双你看不见的孤独
我到过墓地也到过天堂
※ 岛梦
沿着海边的栈道
走了很长的路
两边高耸的棕树
不断地在倒退
被我经过的人群
像聒噪的蜂窝
但我听不见声音
直到我看见码头
一艘船搁浅了
分明是迷路的鲸
像国王一样躺着
天也慢慢黑了
我开始慌乱起来
继续朝前走着
棕树变成了木棉
海平面消失了
礁石被水淹没了
某个悲伤的时辰
我曾坐在上面
望着对岸的灯火
现在看不见了
我不存在的身体
继续不存在着
我寄居过的物种
正一点点灭绝
但上帝并不知道
他在岛上睡着了
像我躺在滩涂
好像来到了尽头
※ 图腾
临终前,一位盲人
回忆起他与恋人初遇的场景
那是在冬天,天蓝得
像刚发生过的爱情
这是我在小说里读到的
读到时,阳光刚好
照着满街葱郁的香樟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仿佛我就是那位恋旧的盲人
我能看见金色的戈壁
奔跑着一群欢快的羚羊
我和你坐在褐色的岩石上面
相互依偎着,余晖
刚好照在我们暮年的脸
你一下子年轻了起来
像回到从前的美
※ 浮物
从盆架子的树荫经过,衰老的雨,再
次像浮物一样滂沱起来。在遥远的近
处,蜂鸟隐藏在空寂的惯性里,除草
机将植物的气味,递到空气中。我仿
佛看到另一个自我,从树洞渗出的神
性的光照着我,像高贵的爱,再一次
将沙漏一般的日常,隐匿在木房子背
后的那片绿地,我消磨着我的肉身,
我的肉身消磨着我,这不足以让我感
到沮丧,我有高贵的爱,像快乐的邮
差,哼着歌,一转身就能找到回家的
路,那时抬起头能看见天上的启明星
※ 暮光
暮色还没来临,我提前看见了暮光。
它照着高高的芒果树,树上的果实提
前成熟了。它抚摸着陶罐年轻的肉
体,罐子里盛着谁在清晨浇过水的兰
花。你是否看清,它正向那栋玫红的
老别墅缓缓移动,从拱形大门出来的
年轻人,马上就老了。他们经过的长
廊,变成一条细长的河。暮光照着河
面的生物,它不见了,但还照着我。
※ 问题
涨潮了,问题是码头的人群走散了。
海面停泊的船只,安静了下来,问题
是醒来的梦,像空无一物。月光洒在
深夜幽暗的植物,问题是温柔正在褪
去。你在岛上爱过的鱼类,问题是去
了很远的地方,它们带走了所有的问
题。“荒芜的本身是不是另外一种荒
芜?”,潮水越涨越高,漫过它自己,
他起身准备离开,没有人可以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