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午|真理和玫瑰都带刺儿
坐公交车回到屋里的人
有一颗缓慢的心。她老了——
该拥有的已经拥有。没有的
便是上帝和天使的。
街道、书店、广场和咖啡馆
散发着告别时,玫瑰正在腐烂的香气。
月亮出来了——
“孤独如明月在你眼里打转,就要滴出来……”
这是蜜月最后一天。她低下头
身体里,玫瑰已经腐烂。
……你找不到的。 多好,你找不到—— 它因仅仅属于我,而成为 一条无限自由、秘密的河流。 它从过去流到现在,不一定 从我流向你。 它从大地的裂缝流向云朵虚无 却不会流逝在时间里。 它反复流经我的身体,赐我 没完没了的涟漪、波纹、鱼虾鹬蚌 还有越流越遥远的河水与童年。 它允许我迂回曲折地返回,也允许我 径直离去,在城市五颜六色的 陌生人身上,嗅出自己的泥腥味儿。 多好的一条河。 多好,你找不到——
饥饿唤醒了这具肉身。 悬挂于墙上的女人提醒我 那个人是我,这个躺着的人也是。 皱成一团的床单上有一小块补丁, 我努力不让自己想起针;我的眼睛 见不得尖锐的东西,它一定在什么时候受过伤。 沾满灰尘的书橱,有我使用过的 痕迹,我已经忘了年轻时 读过的书,都写了些什么。 照在窗帘上的阳光, 是昨天的样子,是前天的样子。 如果说,也是我出生时的样子, 母亲不会反对—— 正是不变的东西在不断提醒 我,再一次从神那里回来了。 历经一无所知的黑暗旅途, 这个饥饿的人,双眼放光: 我需要一个鸡蛋,一碗白米粥。 和昨天一样。
但是先生—— 我手中有小刀,怀里有炸弹 我不需要用真理武装自己, 把松弛的一天过成紧张的一天。 不要带玫瑰来,先生。 它们早已不是玫瑰,在上海街头; 当爱侣们肌肤相亲的那一刻, 空气里,到处都是玫瑰腐烂的香气。 “真理和玫瑰,都带刺儿……” 假如你一定要送点什么给我,我是说假如—— 请将真理和玫瑰身上的刺 小心地摘下来,赐给我吧。
误解先于细雨降落在我们之间—— 但这恰是命运之手的神奇: 我们睡在同一间屋子里。不舍昼夜 白天的话我们白天说 夜晚的话我们床上说 纵然明天就要相见 今天的话,我现在就要说—— 恰是误解如细雨缠身,恰是孤独 如明月又大又圆,构成我们俩 一对一,萍水相逢的爱
如整日整夜喊叫的青蛙 在体能的消耗中,我们再次醒来 并产生唤醒别人的欲望: 快醒醒,青蛙都醒了 快,醒醒……你看,油菜地里什么时候多了几台打桩机 快——醒——醒!你听,那么多无处栖身的青蛙 叫啊喊啊,多像我们…… 是的。那吵吵嚷嚷的声音 是我的,也是你的 那不断被随意驱赶、无处栖身的命运 是我的,也是你的 但是,亲爱的—— 那开着打桩机,轰隆轰隆压过来的人 是我,也是你
雨下了一遍又一遍,我也厌倦了 描述,这因浸泡而绿得发亮的世界: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但动物园都一样。 你们想换个活法。正如我,想换一种说法: 我承认,我与人世湿疹有脱不掉的干系。 雨水是单纯的,我却想把它搅和成祸水。 我坦白,我私藏了一个小宇宙。宇宙里 住着小小的他。他爱驾飞船,忽上忽下。 我交待,我爱他,如孤单飞禽爱凶猛走兽。 我曾赠他未丰羽翼,他曾领我闯入安哥拉。 我确信,如果你们是人,我就是一株植物。 你们善于从修剪中得到隐喻的快乐,我则习惯 处变不惊。天要下雨,你们要去动物园。 爱干么干么,只是别管我,要开什么花。
一起床就想到河滩冒泡的人,是孤独的。 一想到明天就会浑身发绿的人,是孤独的。 一回到藏身处就拼命找水喝的人,是孤独的。 一到夏天就要倒吊着身体才能睡着的人,是孤独的。 ……这不合时宜的病症。 对于你,一株多年生草本植物, 注定是周而复始的。 你说找一个高明且可靠的医生, 讨要个偏方,兴许就好了。 哦,亲爱的,你真傻。 他们一次次接近你,仅仅因为 你越来越孤苦的胆汁,越来越具有 医治他们孤独的药理价值。
一个从未谋面的外省青年, 前天上午,在海拔1600米的明月栈道上, 今天傍晚,他又发来短信 “我长久地爱着 你笑起来的样子——想象中—— 你总是笑着。” 我没有告诉他,我曾无数次想象 他的模样:一脸大胡子—— 糟乱如蓬草,时而又漂亮得不知所以然 随时夺走我的呼吸。 左手总是紧握一把时常走火的手枪, 正纵身跃向窗外 那是暗夜中,我丈夫 一次又一次离开的模样。
每天早晨问我这一天要干什么,
每个晚上问我这一天
过得开不开心
——哦,他早晚都想念我一次。
或者,那些问候
真的来自一位得体的绅士。
我高声呼喊:有人吗
有人爱我吗?
山谷回应:有人吗,有人爱我吗……
我反复呼喊,没人回答
只有自己的喊声
在与草木、山峦和气流的碰撞中
渐渐变得遥远
他早晨读史记,抽很多的烟。 中午出门约会。他身子轻,总是不知去向。 夜里,他睡得很晚,偶尔梦游。 她早晨做早饭,总是做得过多。 中午在办公室里打盹,有一具无处躲藏的肉身。 夜里,她总是睡得有些早,经常梦游。 有时,他们同时梦见 彼此,相逢在一轮饱满的圆月下面—— “你好吗,夏老师?” “我还好。你呢?” 每次重逢,都从这句问候开始。 然后,两个人坐在苹果树下,一起吃冰淇淋。 每次都是这样:吃冰淇淋 吃冰淇淋,在一颗枝桠苍劲的老苹果树下。 每次分别后, 她回到苹果树上继续开花。 他回到枝头承受一个苹果成熟的重量,并提防自己 一不小心会掉落到地上。 真相就是这样—— 她和他之间,隔着 一朵苹果花到一个苹果的距离。
从草原回来 她变得安静,不怎么说话 像一匹被驯服的马,听从鞭子 她听从时间的安排 精心准备每一顿晚餐,但 吃得很少很慢,也很少说话 晚餐后,她和儿子去附近的健身点 那里聚集了老人和孩子 老人在跳广场舞,孩子在找 别的孩子,一起玩 世界是个游乐场 大家都在找乐子 她还算年轻,喜欢坐在 梧桐的暗影里。像一匹被圈养的马 白天在草原上驰骋,天黑了 回到这一小片阴影中 静电一样潜伏,在越来越深的夜 无声息,无风浪 这令她安心。尽管她 什么也没有说
他试图从她的声音中 得到她——“你好。” 他从车上走下来,给她 打电话:“我爱这声音。” “我爱,声音中呼吸的声音。 它让我有时候不能呼吸……” 黑暗中,她脱下外套和鞋子 走进雨中。黑暗中 声音穿过电线和女贞: “唯有看不见 摸不着的东西,能让我疼痛。” 她很久不哭了。 她很久不知道什么样的痛, 会让她痛让她哭。 她总是笑着对待自己 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像他对待她:温良、谦恭 ——“但就是没有心”。 她献出声音,为了寻找 一个从不说话的人。 为了,好好地藏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