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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钺|我吻流汗的杯子仿佛它是爱人的乳房

2016-02-05 星期一诗社

午后

天空像慢跑者的灵感膨胀着

它偶尔停步,几秒钟,把过度发酵的东西丢掉

我们被这凭空而至的眩晕击中

瞬息,云影变得急躁

而具体:那不见的在者正压出它的重量

一个黑色的生命买了四只翅膀,没有尾翼

它摇晃着逼近并超越我们

落后,又跟随我们

像此刻狂烈的光那醉醺醺的思想

 

 

酒徒自白

金。朗姆。波本。苦艾。特其拉。卡尔瓦多斯。

有时,太多了,我会把自己数进去。

我吻流汗的杯子仿佛它是爱人的乳房

直到偷窃自凡高的星空开始扩散,变得浓稠。

我把烟灰和墨水洒进去,看醉的形状

似乎——那里有灵魂的胎记像海绵一样生长。

坡。休斯。兰波。李白。维吉尔。特朗斯特罗姆。

有时,太多了,我

会把自己数进去。

 

钢琴

海滨城市的下午,日光

在空调低沉的抱怨声中衰减

像镇定之后的癔症病人

晚报过早地送到,洗净的蔬菜

还在塑料盆里谈论价格

妻子还没回来

隔壁在放霍洛维茨,在他

刀头面朝的方向

心跳很轻,像被轻轻剁着的葱头

他认真地看着案板,有一次

将左手食指放到嘴边吮吸

但刀没有停

秋日

远行者像清晨,跨过我们

在过去的路上并肩躺下的身体,并以此刻

趋向落下梦的树冠。

我们是我们尚未醒来的地方,光

是更多光在追赶的姓氏。

最早诞生的星辰,用衰老的速度读着丰饶之词。

有一天,来自隐忍的云朵的土地测量员

会说出我们互不知晓的相像。

而此刻。每面镜子,每个来自露水的公主。

我们在此刻做着关于树冠的梦,而更多

不会醒来的我们仍在落下。屋顶上,那洗着树影的

蓝得发亮的风。

在长途汽车上

我握着不断睡去的车票醒来。灯灭着,眼睛如阴影里的虫翼。

后视镜上,山的肌肉正拉动云朵灰色的欲望。

夕阳像野狗在草中打转,似乎发现了我们,从一站地

跟随到另一站地。

时间在悉索的声音里织网,用疲惫的轮轴和犁过寒冷的光。

车停在村镇信用社门口:十秒钟,十五秒钟。前排读布罗茨基的少年

把写有我电话号码的纸条塞向垃圾桶,消失进布满垃圾的旷野。

门关了,无人上来。

发动机继续数着断续失窃的眼睛前行。我蹲下,试图寻找

自傍晚最后的吠叫中掉落的证据。

没有。——我抬头

一个比终点更加疲惫的老人正在我身后,头倚住黑暗,等待蜘蛛爬上他的脸。

低语

此刻,是那过于阴郁的穹顶使你开口。

此刻你是我

你躺着,把我放进你睡梦的身体。

仍然像昨天,你在一块红色石头之中找我

我则在它消失不见的地方寻找声音。

你受了伤,在想象的废墟里。

此刻,你关闭空间,猎人般潜进死亡

筑巢的所在。而词打开,如一只鸟

翅膀下迅速拔出的高度。

另一种低语

你醒了,又一次,黎明像无家可归者

窥探梦的锁孔。

你收起钥匙,你带着我尚未完成的身体走出。

时间低矮,光的舌尖在我们口中相互交换

语言则以胚胎的形象在肺部悚动。

把我刺在泥土里吧,把我放进你酿造岁月的石头

用溺死者的声音问我:谁活着?——谁

正用阴影熔炼天空。

这里,田野是一百万年前海洋柔软的化石。

这里,词被喝尽,你怀抱我的血走向沉默深处。

握着闪电,我们

站在风暴到来前命运巨大的呼吸之中。

短歌——自2010年十月

亲爱的,喝下又一个夜晚,我们依然

拥有曾经的玫瑰,和彼此

流着盐的身体,流着飓风与宿命季节的脸。

那么多的酒曾在你我的口中成熟

那么多的葡萄,白杏仁,燕麦,黑橄榄

苦或更苦的重量

它们曾摆脱自身的存在,向动脉尽头静静沉淀。

我曾对死亡满怀激情,如今——依然

那命中注定的毁灭速度在秋天重复,像悲伤

自星象大师的手掌脱落,寻找:有我署名的门板。

而你,哦亲爱的,你则寻找钥匙

你打开我所遗忘的空间,将酒杯之外的寂静斟满

你亲吻我未曾署名的苍老

在叶落中,在我哀悼果实的睡梦之中;一年,又一年。

真实与虚构——致王风

六月,当第一场雨放弃夜空的时候

我听到你说:有一张琴

刻着东坡居士的名号与诗句,而你将用整个七月

找寻它的身世。

整个七月,多么长久的虚构。

你,不经意地与死者对饮,谈论生者的消息

谈论街旁酒馆的花生、青笋和鲫鱼;

我看到岁月在你的手中悄悄走动,命令我打开瓶盖

打开另一箱饱经发酵的声息。

我们喝下自己的喉咙,像苦雨斋喝下一九三七年的北平

像一九三七年的北平喝下东晋、南宋、明季

像嵇康喝下自己绝世的琴音——

虽然悔恨早已暗自谈和,与月亮上那么多环形的静戚。

但,没有什么和解能令你满足,你让名字

随我们的纸烟点亮:

帝王,贰臣,遁世者,受凌迟者……还有那张琴

你又提起它未知的身世,总共三次。

凌晨四点,某种谙熟的低音碾过大地。

凌晨四点,在记忆

失去我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你说,人生;

我听到你说:

“人生,像梦一样是真的。”

关于沉默的讲座——致吾师

我在冬夜的眼睑上坐着,在十二月

那略多于虚构的寒冷里。

有人打开你面前的茶叶和录音机:

阴影仍然嘈杂。却更轻薄,也更具体。

你面前,听众穿着厚重的时间,和他们

拥挤的孤独相互偎依。尽管

“明天”——我听到身后,有情人对情人

说着:这久远的语法。像说着历史。

而你的话语是蝉蜕,是时间被脱下的外衣。

它知道:它无法阻止它自身的沉默。

一如这首诗的完成,无法阻止真实那

坦克般更久远的真实。

历史。十二月的骨头。指南针上

等待安静的铁。有人将它拨动,试图

找到一百年前革命诞生的地方

而昨天刚刚诞生的爱情却在胸口跳动不止。

这场讲座持续了多久?我该怎么办

如果死者的寿命比你述说的更为长久?

——无人回答,只有年龄

在我缓慢生长的生活中,把年轮挤在一起。

旧式录音机发出钝涩的声音,停住

一个年轻的学生跑去拨弄它。

你挥一挥手,掀开茶杯。有人站了起来。

窗外,黑色的雪也正在升起。

在梦的边界

孩子,我们的船航行在油脂的街上。

女人的眼影被风泡肿,酒鬼喊着,抱着集装箱一般的希望;

我们的停靠许可

还握在收费路卡的皮手套中。

垃圾桶像礁石在前方等待。纸烟烧完,时间刮擦着骨头。

我们和吃柏油的人站在同一块甲板;——我看到船票

在三等舱的橱窗下被叠成月亮。

问一点天真的问题吧,也许我会回答,或者更轻易地沉默:

他们饿吗?如果我们一直饿着,听不到母亲。

我们还有多少玻璃,梦的枕头?

那些钟在一起喊,在你说过晚安之后……你知道吗

为什么卖核桃的人走了?

孩子,我已把它们置入口中白而坚硬的介词

像把钥匙旋进生锈的锁中。

谁在这里把蓝色说出,谁

就在海上。

走吧,——握紧我。霜,站牌,路的颚骨,乞丐和被鞋跟搅拌的影子

我们参加这并不知晓我们的晚会,喝着黑暗。猎户星座

守在灯丝身后,像佩戴伤口的船长。

那负责眺望的金鸟已经死去;

一朵帆

却在你的手心安睡,远远地,梦见白鲸。

城市

失眠和冰川时期的城市,我认得他

而一切已为时太晚。

环线公路的光勒紧,慢慢注入

紫禁城的面具

我害着饿病的大衣口袋,在咀嚼手指。

一辆车到站,像冻僵的节肢动物,咬着柏油树皮

眼睛在透明的硬壳中四下张望,等门打开。

不远处,戴皮帽的人正挥舞锁链,把报纸和面包的价格关起。

摩天楼的玻璃幕墙爬满雌蛾,冷的灯管。

执行安全的男人站着,用手电自慰。

我和路灯和车牌和街道的姓名对弈,每晚,小熊星的棋子落败

又在第二个第三个或第七个晚上摆回原处。

我在从硬壳涌出的人群中点烟,年龄在肺中起伏,试图

理解死亡

理解女人随身携带的王后,甜食,前门和后海,性。

一个我曾认识的孩子从身边走过,没有看我

或者

装作没有看见。

序曲

为着每一个高傲的凯撒,我们都要寻找

一座新的罗马。

寻找:一个新的,吃美和男人的

克丽奥帕特拉年轻的面庞。

每一年(无论死亡何时饱满)

海燕都从九月飞来,衔着未知的武器

滑向法老王们永恒安睡的尖顶。

当我们醒着,闭着双眼,——用身体观看

命运的黑色蜂房正怎样闪亮。

永恒:这被置于诗句肺中的名字,沐浴着

珍珠一年一度纯白的呼吸。

我们,却像还未爬入贝壳的沙石,在甲板上

在星座和海潮腥涩的汗水之间痛响。

当弓耸起,当亚平宁半岛扯动南向的风

别管三桅战船锋利的弦月。——让我们等待

彼此年龄中最为缄忍的声音

转动视网膜上黑夜那巨大的重量。

因为命运仅只是

岁月在我们头盖骨上发光的涂鸦。而心

永远像刚刚降生的幼小野兽

用梦咆哮,用尚未长成的牙齿咬住夜空的乳房。

寂静,让白床单上的阴影反复聆听

这在胸腔中反复习练的跳动。——直到

一个更加

接近恒星的(却并不更加高贵的)词

烧穿九月蜡制的欲望。

爱,并不能使我们相拥而卧的身体

拥有对方。而当那个词,像弓箭手的指骨一般

扣住死亡的睫毛,我们就醒来

就在床头数出将我们自身染黑的波浪。

别管阴云拼写怎样的占卜,——让我们等待

那破晓的石灰燃烧

那匿名的风暴把太阳浇灌

那依旧踟蹰的海爬上堤岸尽头的城墙。

因为(无论何时我读出你的嘴唇)

为着每一座梦中的罗马,我们都必须找到

那个凯撒。那个词。那一束

在克丽奥帕特拉年轻的心脏之中轰响的

尼罗河般的辉光。

夜晚,第二十五个荷马

我多么希望

这首歌唱完,让你

像海伦一样回到长老们惊叹的眼前。

手中酒杯已在海中干透。

星光在黑暗中被放下,如大船上的小船。

又一个赫克托尔在遥远的城墙下站立,——等着

被凌辱。我的兄弟。

(一滴新鲜的蜡冷了;第二滴。)

古老的苹果梦着。月光的锈正啃噬果核。

我在礁石的盾牌下苏醒,走过雅典娜的面具

默诵英雄和毁灭的名字。默诵:

你的死者,你的金色的高贵,你未成熟的沉重和轻柔。

她们在我怀里呼吸如同帆和后冠,如同我曾歌唱的船队

和远方天空的青铜。

而特洛伊的静脉正再次战栗,酿着血:在盐的杯底,在热的沙上

在你从未退败的玫瑰之中!

啊。今晚,我多么希望你做我愤怒的阿喀琉斯——我的仇人!

我的眼睛还烙在你注定经过的沙滩,像被取走珍珠的贝壳,或是

被箭射穿的脚踵。

我瞎了,又一次。你的形象在长矛和金色的果肉之间涨落。

我不知道:命令我歌唱和命令我孤独的,哪个

才是你致命的面容。

爱琴海边的国王和母亲,他们睡了——冷了。

那只木马依旧不倦地数着尸体。十年。三千年。

可是。今晚,我多么希望这首歌可以唱完!

我多么希望:

你能吻我,像海伦一样回到

我看不到你的眼前。

希望

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烈焰的余烬,一块阴燃的煤,

你如果拨一拨它,它就会重新燃烧起来。

——约瑟夫•布罗茨基《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

天赋的不朽,如天赋的诚实,不能使你

像历史一般长久沉睡于无人问津的旷野,或者

使你更长久地苏醒。它们更像是

树脂,金色的阴影,在橡木般倾覆的岁月中。

而我早已学习了黑暗,那迷人的质量。

我也学习了你的肺和喉管

学习在冻土中辨认你,——像帆

在倔强的船桅上,在盐中,辨认低沉的海的速度。

荷马,茂盛的沙滩,致命的战争和你源自希腊的爱情

我站在其中如三千年后来此寻觅玩具的孩子;

而它们是词,是半融化的冰片

我碰一碰,它们就从命运线的航道之中流走。

我已听到脂肪和靴子的声音。我要告诉你:奥维德

这里仍然叫做沃罗涅什,伟大的帝国

在黑色的水里吐露它的威严,而你肿胀的木头

正在它的内部,变得更黑。变成煤。

姆里亚

有一个混蛋对我说过,诚实,希腊语就叫“姆里亚”。

——曼德尔施塔姆《第四散文》

我和彼得在涅瓦河边交换石头,彼此欺骗,忘了1917年的白银。

母亲叫我回去,用旧外套上脱落的线缝

瞎的眼睛。

患失语症的出版商有两条腿,一只可以和我握手的手;

我用成年后艰难学会的姿势签写姓名。

一个女人却对我说:你应该揍他,狠狠地揍他。然后走开。

可是她认错了,——像所有法官和好心的人民委员一样

认错了:

我不该住进茨冈人的医院。

我不是病人。我吃过那些冷,那些铅笔,吃过远方的针叶和神父

如果时间允许,我还会吃下童年的血和病瘄,一如谎言……

然而他们已经走开:

彼得的石头丢掉,我无法清白。

候补小偷的名单还未写完,打字机患着消化不良。

吃孩子的床单饿醒,鹦鹉教它的主人说:诗人。

乳制品和童话,十月和普希金,莫斯科和克里米亚海边的爱情

这些肿大的、在叉子上甜美的元音该配上抹黑鱼子酱的面包

而彼得堡的岁月则像断腿的虫子在克里姆林宫外爬行。

发高烧的蚂蚁累了,一瓶酒在它们手中

传递。喝得太快的那个(你的石头早已将他选定)

会在多嘴时看到:

瓶底——一张海参崴的传票。

不存在的骑士

你闭上眼

——耳中只有

巨兽咆哮的风暴。

——《堂·吉诃德》

阿伦索·吉哈达,你是否真的

感到懊悔?当想起那个有绿色的风吹过的清晨

(那个清晨杜尔西妮娅捧着牛奶走过村庄)

你洗净曾祖父的甲胄,为身下的战马想象不朽之名。

已经太久,自从战争战死;你已无法想起

你所抛在背后的无法确切的姓氏,你无法想起

那布满大地的箭和头盔,那巨人,那愤怒的灵魂的射程。

你并不记得,究竟是谁把火变得比火更加高傲:

是闻名遐迩的正义,还是伊比利亚田野爱欲的脂肪。

今天,这一切已不再重要。你重又看到你当初离去的道路

在通向天堂的路中闪现,像一个扶着农具的农夫

等待他的粮食受封。但命运的发光体下,你已不再求乞光荣。

你老了。你受了伤,你把自己放回故乡荒凉的床上。

你重新回到吉沙达或吉哈那的身体

试图重新与那些村镇、河流、橡树林和被羊群驱赶的人交谈。

你突然感到愧疚,为了曾经将你羞辱的风车。

可是,太晚了。众敌之中已无人记得你那荣耀的名字

来自拉·曼却的英雄,没有战利品随你的疲惫一并走进记忆

除却疾病。你只想要一支牧歌,唱你年迈的虔诚。

可是一切都过去了。虔诚的桑丘已回到他更虔诚的平凡。

床单抖落真实的皱纹,风暴在咫尺之处止息,窗外

你梦到那挤牛奶的女子正把白色倒进黑的梦里。

泥土读着铁的记忆。它并不清楚:该怎样咆哮,或者

该用怎样的咆哮把你从清醒之中唤醒。它只听说

你老了。死了。可当绿色的心脏再次吹动田野,你

(你,被遗忘的易朽的阿伦索·吉哈达)

是否真的感到懊悔?为那名字

曾举起枪,在遥远的清晨,跨上瘦弱的驽骍难得。

沃罗涅什

“在这些黑暗的日子里,有太多无法回答的问题……”

——Paul Celan致Nelly Sachs的信,1958年,5月

沃罗涅什。你开口,吞吃空的铁轨。

无声的沃罗涅什

你死。一辆灰铁皮的列车在二十年后驶过:超载,更多的死。

而我们活着。面对太阳的铅色重量,刮出眼睛——匆忙

捡起身后的行李。

我们活着。我们切开面包。我们在一九五八年的面包里切开时间:

在奥斯威辛买票,在柏林的站台交出记忆。

我们在无人的舞会之中迷路,带着无法回答的舌头,带着嘴

像一条狗迷失于太多的尸体。

岁月的油脂渐渐浮起,在灯下聚集。写满姓名的白纸湿透。

宣布赦免的墨水第千百次敲打屋顶。

一个犹太人却突然闯入,撕开脸,用那握枪的瞳孔询问:

“你们谁是骗子?——你们谁曾开口,却不曾死?”

……

是我。我用希伯来语回答。

是我:是我们。

是岁月提起我们,像水罐提起它微颤的声音。

听我说,沃罗涅什。

那些水在陶土的黑乳房中像白银一样珍贵——对我们来说,它太少

而即便对那些拥有(只拥有)母亲和嘴唇的人,它,也太多。

我们曾用宽恕理解时间,把自己数进死者。

我们寻找火柴,点烟,点信,点烧了一半的煤;那结冰的白银

却始终无法烧沸。

婴儿更换着摇篮,在不认识的母亲面前哭喊。

一段橡木在河水之中变黑。记忆:黑色的年轮浮肿,使它

变得更黑。

听我说,记忆。这一首诗的黑色已无法挽回:

圣彼得的黎明,耶路撒冷的黎明,圣母的铜质塑像和她面前蜡线的灰

无论我们呼吸怎样的词的风暴,都无法喂养这必然的毁灭!

然而——雪片自一九三七年寄来,带着忘却的眼白

皮靴和牙齿在门外游荡,平分时间

冻僵的太阳像从一枚陌生的指环之中拔出,那更加陌生的手指

却看着我

看着我的舌头,在拼写姓名的黑色水面闪光:

你,——无声的

沃罗涅什!

你死。你看着我。你盛装秘密的空瓶(你曾拥有的那颗心脏)

正在盐和暗礁手中,在退却的海、在我过期的幸存

和遗忘手中吼叫:

“你们,谁曾开口——却不曾死?”

……

够了:就是现在,让我读出你。让我读出

那装在瓶中的星光、燧石、西伯利亚的犬齿、风、你灰色的胸骨。

让我读出那被射穿的白银和一九三七年的墨水,读出

你无声的、看着我的遗嘱。

沃罗涅什:你铅重的站台上还睡着疲倦,睡着男人,女人

他们的孩子。灯亮了,车票在拥挤中被一一打孔。

而你留在那里——

破旧不堪的肺从手枪面前飘过,没有声音。

蜷缩的纸条。盐。面包。弹壳。空口袋和废弃的铁轨。

现在,让我在残存的皱纹之中读出你!沃罗涅什:

岁月正用黑色描绘你的名字。

而记忆

用我活着。开口。在你死去之后很久。

注:

   1957年5月,保罗·策兰购买了奥希普·曼德尔施塔姆的作品集。1958年,策兰开始将曼的诗歌翻译成德文;用策兰本人的话说,这曾受迫害的、犹太血统的诗人“离我的心最近……”。策兰曾将诗歌比为“瓶子里的字条”,并反复使用——这一意象便来源于曼德尔施塔姆的著名散文《论交谈者》。

   沃罗涅什为曼德尔施塔姆1934-1937年被迫害时的流放地,曼最辉煌的诗篇半数写作于此;随后曼在又一次往远东的流放途中死去,时间及死地不详。

   谨以此诗祭奠逝者。

挽歌

七月之末昏睡的城市。历史在梦游,用寿命称量你我。

大地用它倾斜的轴撬动自己,——撬动时间

那困倦的头骨。人类睡在彼此的床上

以相同的力量把血翻耕,寻找晦暗中多疑的重物。

星群缓缓转动,扭成一条岁月般巨大的绳索。

我席卷其中,无人看到我;看到这里

地下水般二十个世纪之久的寂静。

只有你在连绵的宫殿之外讪笑,像蛇皮的阴影。

(但我多想看到昨晚——你短暂的肉体)

黑夜的坐骑踏过风、石像和图书馆。

灯下,没有琴的盲人在弹奏,像弹着自己的幽灵。

我看到你站在你曾站立的地方……尽管

那是不同的形象:是遗忘,和它永生的面孔。

一个孩子走向当铺旁的妓院,像他的父亲一样

掏出青铜和银的硬物。——而乡巴佬们

还在对面的棚下玩弄自己的性器,当那打呵气的小贩

把美指点;我多想兑换我所有的寿命,给你。

可我多么爱这时代。它不洁的嘴,它的夏天般渐强的性欲。

我多爱它饱尝孤独的夜晚——

当提着半空的心脏走在空旷前,走在伟人的眼白底下

那拾垃圾的人将会看我,看着我:像尽职的卫兵

看他记忆深处模糊不清的身影。

布鲁图斯在哪里?庞培又在哪里?……你早已无法忆起

不朽太久的自己如何死去。一如今夜

我无法回忆诞生,如何在这城市太漫长的骄傲中

变得苍老;在此刻,危在旦夕的星辰里。

七月。每个残忍的帝王都相信不朽;——像我一样

那被你挑选的肉体也将挑选准确的光荣。

我将在千万的死者面前站立,像所有生者一样

认出他们:经久未变的脸。

(可那孩子……我多希望他能认得你)

黎明,蝴蝶般的毛发。即将升起的遥远的楼群

在它们大理石的巢穴上方翱翔。

我无法兑换的东西则像乡巴佬的睾丸摇晃

在墓地的一角;在广场前,像时代那巨大的钟摆。

而你睡在岁月无尽的墓里。每晚,你都像新鲜的女人

到来:找到我,和我们短暂的身体。

当你瞳孔里星群转动如历史席卷——我知道

在某个清晨,在你的乳房上,我也将死去;那一天,皇帝

将更早地惊醒。

永恒

1

在我身旁,睡着你去年的尸体。

夏天。我不敢惊醒你,即便诞生

已危在旦夕——

你再次找回的肉身就将远离我,远离

我盲目的雨水、我无助盲目的平息。

夏天。你隐去,在命运狂怒的时刻。

你拒绝和解——

即便:暴力的天空正把强光吹进土地。

2

透过年轮缠绕的脉搏,欲望向着顶端

绿色的子宫爬行。

那里,年龄的堤岸正围住我悄声书写的词:

风的手掌,无花果的肺,琥珀和幼虫完美的身体。

它们投下

比自身更长久的影子,向着

语言所无法拥有的地方

缓缓前进。

3

时光并不足以使你受孕。——尽管

它逼近你,穿透并打开你

令你贮藏比海水更加浓稠的记忆。

我用夏日的性器寻找你,陌生的你。

那过往的火焰已不能点亮

我们曾用以相认的嘴唇。——你的

每一次生,都使我失去声音

每一次死,都使你重新回到自己。

4

岁月,瓢虫背上纹着黑色斑点的硬壳

只在振翅飞起的瞬间

露出它柔软的内部。我熟知这刹那的秘密:

滑行的静脉,纤细的血,不被注意的心脏和颤抖。

当它落下

在等待丰满的枝头,在山石或钟摆

倾斜的阴影之中

这危险的瞬间便被抛弃。

5

你。重复死去的名字,根的宁静。

黄金已经退却,墨绿的帆缄默

落日的灰色无法吹动你——

你尚未言说的诞生,时间的武器。

只有一种神秘在夏夜的黑洪水里

跳动,并命令我读:你——

花萼之中北极光般妊娠的波浪。

远处。那制造潮汐的白银正自惊起。

暗之书(或论历史)

1

此刻,梦和窗帘渐渐稀薄。风像岁月吹来

把燥热的申请陈述翻动。

熄了灯的屋里,一只蜘蛛缓缓撕着飞蛾的翅膀

你能听到时间被黑的手套递向另外一双。

星光的蝉在喧嚣。星期一和星期二过早苏醒。

被虫蛀过的被单探出你孩子的眼睛:

“您有天花吗,您有我妈妈的天花吗?

——我想,我弄丢了它。”

2

我的安静的妻子,我的安静的生活。我宁愿

我们曾在一起,而不是现在:

一只兔子披着果戈理的外套住在我的家里

计算它温顺的工龄。

而我的寿命:是谁算错了一个月,一年?

黑色辩护人的上方,以死人命名的星在鼓掌。

可爱的法官伪装成燕子

用嘴筑巢,啄我漏洞百出的屋顶。

3

曙光像狼群在城市的栅栏外徘徊。此刻

有人怀揣我所有的证件躺在我的床上,睁大

他的眼睛,害怕被人认错,或者

被粗枝大叶的时代抓走。

没有酒,只有昨天烧沸的水。工作。

我和我的狗坐在门前,守着被瞳孔瞪大的卧室。

当第一束光从门廊外射进,我们就站立

准备:将第二束和它捆在一起。

4

像强健的蜘蛛的劳作,身世缝补着自己。

不是过去,而是那些危险的尚未到来的命运

在阴影里呵气:黎明时分

那不管你意愿的、愈加稀薄的窗帘。

你不记得,我曾和你梦到同样的记忆。尽管

那被拔掉两扇翅膀的蛾子

也还在抗争:在某个纪录影片的第一幕里

变得缓慢,像一桩凶杀案的现场。像一次真相。

 

徐钺,诗人,酒徒。1983年生于山东青岛,2001年考入北京大学,2015年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于北京某高校中文系任教。写作诗歌、小说、评论等,2008年获“未名诗歌奖”,2010年出版小说《牧夜手记》,2013年出版诗集《序曲》,2014年获《诗刊》“发现”新锐奖及《星星》“年度诗人”奖,出版诗集《一月的使徒》。亦从事英文文学著作的中文翻译。

 





 

因清欢而静好,因恬淡而生香

诗意生活,从星期一开始

星期一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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