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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带着疲倦的身体回到破败的故乡

2016-02-15 星期一诗社


阿信,男,1964年10月生于甘肃临洮,1986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长期工作、生活于甘南藏区。参加诗刊社第14届“青春诗会”,出版有《阿信的诗》(2008)、《草地诗篇》(2014)、诗歌EMS《致友人书》(2014)等。

 


 

1、黄昏

 

黄昏,是避不开的。

但如此突然、继之以

风和狂雪的黄昏,

让人猝不及防。

于贵锋点评:“避不开”,写出了起先站在黄昏面前,继而被黄昏中的风、狂雪淹没的人。看似一个场景,却是大的人生。“猝不及防”,有一种在惯有黄昏秩序之外的不安。

 


2、乌鸦

 

黄金堆积树下。

光秃的枝干上,

住着乌鸦一家。湖水中的白杨树呵,

月辉之下,既清冷、又温暖,颤动着……

于贵锋点评:黄金,使时光富有质感。生命的质感。最好是最后的“颤动着……”,有一种长久渴望之后而溶入的激动。从岸上到湖水,从天空到倒影,一个新的空间被语言“画”了出来,但这种画面却是“颤动”的。阿信有极强的抓住“瞬间”的能力。

 


 

3、白杨

白杨入梦。僵硬的枝条

像灰白的手指

探向水底:那里

有一座深渊般的天空。

于贵锋点评:这里面,令人痴迷的,是一种反向又正向的生长。诗行,被沉思浸透了。面对“深渊般的天空”,你会写一首诗吗?


4、鸟

由于长时间关注

窗台上,这只

可怜的鸟,

失去身子,变成一小段木头,或树根。

直到我目光的刻刀,把它重新

雕成一只鸟。

这只鸟

发出

近似木质的声音。

于贵锋点评:本象和喻象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变,那种“木质的声音”不能变,即使离开了,还得回来。这可以看作阿信对诗歌出发点或立足点的思考。


5、树木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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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中,树木和人掩面狂奔;

在雨中:树木更加挺拔、高大,而人屈身逃离。

树木和人的区别,也是人与人的。

于贵锋点评:内在诗思上,仍然是以树喻人。三句之间,互相阐释,留足了空间。好在,叙述的清晰和准确。


6、蝶翅:想起李叔同

蝶翅打开:一个自由、斑斓的国度。

当它合拢:一座小小的精舍,一个宇宙。

于贵锋点评:弘一出家前的多方打开,和出家后的绝情,有点像一个谜。其中如何贯通,外人殊难了解。阿信借用蝶翅的张合,将两种向度合一,交织于蝴蝶自身。在这儿,人性复杂性的强度出来了,也有一个旁观者的一份理解。但很难说,诗人的理解就是对的。可问题是,诗人写的本就是自己,李叔同如同那蝶翅一样,只不过是诗人眼中的又一个物象或一种事物。


7、读画

 

细腰宫妓,

观鸟扑蝉。

鸟飞,

蝉落;曲尽

人散。

于贵锋点评:一幅美妙的画。前两句是看到的,客观;后三句是想出来的?是经验,主观?味道看似有点淡了,因为过于熟悉的词和场景,有时会更容易与读者切合,有时会相反。但阿信的此诗,有意思的是,当你琢磨其断句时,面画面感就出来了。静雅中有份顽皮和喧闹;也有一份难以尽言的怅然。——后三句当然是看见的和听见的,原来,看到和听到这些的那个人也在其中。


8、下山

满坡风声。满坡白色茅草

凌乱的头发

她裙裾飘飞、脸色潮润

在下山的路上,渴望

遇见一头豹子。

于贵锋点评:“豹子”的出现,让这首诗变得奇崛、陡峭。风、头发、下山的女人,这些冲向山脚、本来要舒缓下来的事物,突然竖立起来。豹子,是又一道悬崖。


9、雪夜

荒郊。车子抛锚。

踩着雪,呵着热气。

多么安静啊——

突然就回到了童年

那繁星密布的天空。

于贵锋点评:始终在温暖中长大的人,体会不到这种寒冷的凌烈、清澈和辽阔。人生的途中,有一次这样的清醒和停顿,我们就不会偏离内心的方向。


10、怀念

十一月。天气回暖。但那些树叶

再也不能回到枝头。我换上的棉衣,

也不打算脱下。这些,你都知道。

你不知道

我微曲的手指,

在流动的空气中

仍在回忆

你乳房的形状。

于贵锋点评:这在阿信的诗中有点“另类”。只是有点,如果我们心里抛开了一些杂念和道德的判断,这首诗还是在常规之内。但细微。以人的身体的变化起始,到活动的手指,到乳房,这里面自有其内在的线索。语言的魅力在于,阿信将这种肉体的隐秘记忆,借助微曲的手指固定了下来。在即将降临的寒冷中,这形状的记忆,具有了挥之不去的温度。感觉到,这种温暖的背后,有一种空阔的苍凉。


11、惊讶

雪创造一个新世界,就在窗外。

我惊讶地发现:那个人,正把沉重的窗帘拉开。

(2012、10、27——11、9)

于贵锋点评:雪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久未这么写诗甚或搁笔已久的阿信,也“创造”了一个自己的新世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通过语言,阿信重新“回到了自己”。或许,这片雪的世界,原本就在他的身体里,被外在的各种纷扰如同厚重的窗帘那般遮蔽了。拉开,就是敞开了自己。一种全新的感觉。这和我近几日的思考吻合:诗歌也可以让一个人转向,浮躁中的安静,也是转向之一种。或许如阿信所说,所谓奇迹就是把一个人领回来的艺术。果如此,奇迹在阿信身上的的确确发生了。


12、看见菊花

在邻居的阳台上,秋阳温存。

在路边小店的招牌下,几只破瓦罐,淋着秋雨。

这些菊花应该长在篱下,但是并没有。

这些菊花看上去也是菊花。就算没人看见,它们也是。

(2012、10、23)

于贵锋点评:看来阿信是喜欢菊花的,记得他有一首《9月21日晨操于郊外见菊》,那在秋风中的菊花,令阿信感慨万千,有一种自况的味道,但自况中暗含骄傲。这首《看见菊花》,似乎多了一份温暖,但“看见”二字,显然有一种新发现在里面,这菊不同于有人照管、欣赏的“篱下菊”,它们是被忽视的。“就算没人看见,它们也是”,这种肯定自有一番沉思在其中。我想,短短几行中,节奏的起伏,让这些长句也摇曳生姿,内在的动感美,正和菊花的静默互应。

但或许,“看见”一词,还有另外的意义,如同目击,是自然而然的。是的,自然,后来我又读的时候,想起了佩索阿的:“我相信世界就像相信一朵雏菊/因为我看到了它”。雏菊就是世界,雏菊既是部分也是整体,是“自然”;“看见”也是一种存在,是一种“自然”。与世界的相遇,是一种自然的、自在的行为,而不是刻意行为,也不是“思考”。佩索阿说了,世界如同雏菊,不是让我们去思考的,它在哪儿,我们做的只是“注视,然后认同”。

这两种理解之间显然存在着悖论。但那又怎样,这不是诗歌本身的矛盾,而是世界的和诗人自身的矛盾。这都是脱口而出的诗句,却是立体的,有不同的侧面,光辉或者暗淡,关键看我们阅读的视角。因此更需要称道这质朴的语言所蕴含的力量和生机。


13、唐·一个诗人的消息

写作是一种生活,抚琴也是。

他的后院长着一株融入月光的桂树;

阶前,几簇新竹。……青春作伴

美好的春天和诗酒岁月,在这里度过。

其余的日子,则形同梦游:

在一座座幕府和残山剩水之间。

晚年,他带着疲倦的身体回到破败的故乡。

(2012、11、5)

于贵锋点评:或许我的记忆有误,想想,这个唐朝诗人,有王维、杜甫、李商隐等等的影子。或许,这个诗人就是阿信意识和情感中的诗人,不是具体某个诗人。我这么理解还在于,这个诗人也是一部唐史。学历史出身的阿信,诗·史·人如此合一,确实厉害。


14、鸿雁

南迁途中,必经秋草枯黄的草原。

长距离飞翔之后,需要一片破败苇丛,或夜间

尚遗余温的沙滩。一共是六只,或七只,其中一只

带伤,塌着翅膀。灰褐色的翅羽和白色覆羽

沾着西伯利亚的风霜……

月下的尕海湖薄雾笼罩,远离俗世,拒绝窥视。

我只是梦见了它们:这些

来自普希金和彼得大帝故乡

尊贵而暗自神伤的客人。

(2012、11、20)

于贵锋点评:竟一时失语。秋天的尕海湖我见过,湖水碧蓝,湖边依然斑斓,只是风吹过,已有一丝透骨的冷。月夜下的尕海湖,我无缘得见。阿信看来此次也是梦见,按着曾在某个月夜见过的样子。湖水在月光下,满目是霜。这是鸿雁歇脚的地方,也似乎是阿信心灵的栖息地。普希金的出现,让我联想起到甘南草原来旅游的诗人们,他们中,也必然有受过伤的,来静谧的、无人打扰的草原疗伤。当然,鸿雁的南迁,如同人生的长途。也许,在这六只、七只中,其中一只,是人邻,是古马,是娜夜、阳飏,或许是阿信自己……


15、在尘世

在赶往医院的街口,遇见红灯——

车辆缓缓驶过,两边长到望不见头。

我扯住方寸已乱的妻子,说:

不急。初冬的空气中,

几枚黄金般的银杏叶,从枝头

飘坠地面,落在脚边。我拥着妻子

颤抖的肩,看车流无声、缓缓地经过。

我一遍遍对妻子,也对自己

说:不急。不急。

我们不急。

我们身在尘世,像两粒相互依靠的尘埃,

静静等着和忍着。

(2012、11、21)

开始以为,这是一种转变。现在想想,隐忍的阿信,实在是忍不住了,才不得不发而为诗,且离开惯常的表达路数,让人生的经验更为显性罢了。


16、雪夜独步

 

现在只有雪粒划破空气的声音。

现在一个人面对黑暗和内心。

现在醒着,是一座孤岛。

现在写下诗歌:雪是月光和酒,而夜晚是起伏的波浪。

(2012、11、23)

于贵锋点评:人如孤岛,心是大海,好。我在想,这首诗的场景所在,海边?黑措?如果是黑措,则空间犹如昌耀的《斯人》,瞬间扩大。若果在海边,则可视为一种打开之后的涌入和摇晃。等等,“现在醒着,是一座孤岛”,为什么是孤岛,而不是一棵树?为什么是起伏的波浪而不是起伏的草原或山峦?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似乎也可以。因为我一直在想,阿信的黑暗和内心,必定有种内陆质地。唯如此,雪粒划破空气的声音,则锋利如刀割也。但这种臆测是多么危险。不日,我读到《固执》的阿信:“固执地想把大海写入诗歌,想把一种/人类无法根治的毒素,植入此生。”又想想,这种臆测还是有道理的。内陆和大海之间,河流和诗歌就是道路。惟其月光、酒,也成了一种无法根治的毒素。


17、雨季

说定了,陪你去玛曲对面的唐克。

看亚洲最美的草原,看雨后河曲

壮丽的日出……

我闲居已久,懒于出门,心中长满了蘑菇。

我们搭伴去唐克,是第一次。也可能

是最后一次。

雨季如此漫长,草原上的小路泥泞不堪。

我去屋后林中

砍两根顺手的木杖,趁着晨雾未散。

(2013、7、24)

于贵锋点评:这么美,这么深情,这么“最后一次”,以至所有的看这诗的人,都会想,要是那个“你”就是自己多好啊。而事实上,即便它是不断的雨中、眼看和人邻之间的约定即将落空时,阿信写了这首即景诗,但把它看做是阿信向所有的人发出的邀请未尝不可。那美,不是一直在那儿;那蘑菇,不是说长出就能长出。得到阿信邀约的人,是多么幸福。一个孤独已久的人,和人约定,即便是约定一块儿聊聊天、喝喝酒,都是在试图慰藉自己的心灵,是一件天大的事。


18、湖畔·黄昏

穿过油菜花地的一条沙土路把我们一直送到湖边。

清晨,不时有小鱼

跃出谧静湖面。……现在是黄昏

高原深处的风,推送

钢蓝色液体

砸向堤岸。

没有赞叹、颂祷。没有

神。

……仅余呼吸。

和这天地间寂寞之大美。

穿过油菜花地的一条沙土路把我们一直送回

星光披覆的路。

于贵锋点评:这条路就是诗歌的脉络。阿信能看见它,说明在混乱的人世,阿信的心是镇定的、沉静的,他知道自己去寻找的是什么。在湖畔,他做了选择。因此,我更感兴趣的是“这天地间寂寞之大美”。


19、驱车:从黑马河到橡皮山到茶卡盐湖

我,一个原野过客

知道什么人间奥秘

世界奇迹?

我,只是看见了

这些偏僻之地

壮丽、奇幻的事物。

它们,一闪而过

在我人生中途的

车窗之外。

它们也在证明

上帝的存在。

在抵达宿营地之前,这种想法

让我

重归安静。

于贵锋点评:这首诗,几可替代我《真实,温暖而荒凉》一文中的一大部分内容。不好意思,阿信兄,如果当时细读了这首诗,我就会省事得多。你是一个活生生的证人啊。哦,你也是证据。你和你的诗都可以在别人指责我的时候,为我辩护。好的,在对事物的热爱中,在对存在的敬畏中,在你的诗歌中,让我们重归安静:回到自己,和自己的生活。


20、一种春天

在野梨树和红桦交织的山坡上,

在野梨树的白和红桦尖利的高音表达中,

春天依然是和谐的。

可以触摸。接受着

触摸。但

还是有一些委曲。

不易察觉:那些顺山溪飘下的

白色花瓣。

于贵锋点评:和谐中的不和谐,高音表达中流走的花瓣,这就是春天中的“一种”。除了热烈的色彩之外,就是野梨树和桦树本身的安静与它们的“表达与委曲”。“可以触摸。接受着/触摸”,突然出现的这句,显然指向是相反的,起码各自的主体不一样,应该是情景之外这种春天延展的,或者虽然不易但还是“察觉”的感受线索。


21、秘密的时辰

在你的掌心里有一条隐约的纹路指向我。

在白天它会隐去。

星星的课堂上一个魔法师在做着神秘而复杂的推演。

以神的名义:我不能被发现。

这是仅属于我俩的秘密时辰。

于贵锋点评:“星星的课堂上一个魔法师在做着神秘而复杂的推演”,反复念诵这句,直至以为自己也能够写出这样的诗句。就这首来说,并不复杂,因此余不多论。夜再次降临,这秘密的时辰,据说有一个“星星的课堂”,我们去吧,看看那个魔法师,是不是阿信。


22、这些简单的日子

把这些简单的日子留住,

我,我和你,更多的我们

曾经逗留、徘徊、回顾和穿过。

一种回声:这些不可能的道路。

喝吧。请尽兴

这杯中酒,这胸次间的块垒

当你站在朝霞和暮鸦的出生地,

或者,来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山脊。

一个不确定的声音

说着:决不。

另一个声音,延续、敲击着崖壁

仿佛在回答:是的!

于贵锋点评:简单的日子不简单,竟然是条“不可能的道路”。于是我们看到,胸次间的一种纠缠。在起伏的节奏中,诗意也到达那“陌生的山脊”。有沉郁,也有峭拔与浑茫。


23、催眠术

一次远行恰似午间睡眠。

海浪深沉,帆影淡远……

疑虑在加深。

而船长,总会适时出现。

没有上帝的标签,当然

也不是你晒黑的兄弟。

有一天,你从我们中间离开

然后又回来——这不是梦。

你发现所谓奇迹就是把自己领回来的艺术。

于贵锋点评:人生如梦,此言非虚。生活的海浪,帆影一样越来越远的理想,一个人在挣扎中会迷失。这其中,又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的状况,我们还是继续在不断向前,有船长不断纠正我们的方向,有祈祷中现身的上帝,有晒黑的兄弟共度旅途的寂寞……,且慢,“疑虑在加深”,对自身还是进行着反观,船长、上帝、晒黑的兄弟、你,几个影子合为一体,那个离开的人回来了。终究,我们的一生就是寻找自己,找回自己。把自己能从浩渺的大海和梦境中领回来,这是“奇迹”。对诗人来讲,是诗歌。


24、镜子

把镜子翻转过去或者面对是他的必修课。

我注意到他还时常与花架旁一只易于反复的猫过不去。

你也熟悉他。我们是近邻

我们彼此肯定,然后否定,然后再肯定

这显然是荒谬的。问题在于

这都是客观的,那面镜子,它存在。

于贵锋点评:猫的反复是因为,猫不像狗那么忠诚和专注。经不起诱惑的猫,必然也是人的一面镜子。和镜子过不去,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沉溺自我或审视自我,躲避或者面对,都是真实的。这样的人之中,不只是我,也有你。用肯定别人来肯定自己,或者用否定别人来肯定自己,肯定的否定,否定的肯定,这种用外在的事物来否定或肯定自我,“显然是荒谬的”。问题是,这荒谬“客观存在”。感性和理性,阿信,通过镜子,巧妙地达到了平衡。仿佛镜子里写着这些话,阿信只是自自然然地把它们抄下来即可。


25、他和我们

他在草原上生活的时间足够长。

二十六年,

而且,还在继续。

一个外地人。

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

大家都不愿意提及

保持着默契。

当然,我们都承认

我们承不承认不影响他继续在那里生活。

这一点,谁都明白。

想想就明白。

他和我们,都回避着这一点

否则,这次午间谈话会变得

十分艰难。

于贵锋点评:刚好手边有份资料:1986年自愿到甘南去工作的阿信,到写这首诗时,是26年。因此,我最想指出的是这首诗的自传性和自况味道。一个外地人,在草原上生活了26年,他还是外地人,但他早和“我们”之间有了“默契”,又是一种认同,一种客观存在。“想想就明白”,这其中的艰难,比一次“午间谈话”大多了。实际上,这也是阿信的一次自我确认,或者说对“自我存在”的一次确认。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识到自己的相同和不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午间谈话”,26年的具体事件都隐去了,只剩下这些“沉默”的语言,如同一个人的存在一样,我们都无法忽视。

 




 

苹果树

爱人在一棵树下

满树白花

爱人坐在粉白的树下

翻看一本画册

那时的目光

足以使整个世界温柔

爱人远远地坐在树下

像一桢令人心动的插画

我欣赏它

我翻不过它

整整一生我翻不过它

爱人坐在树下

我不想知道

以后的种种情况

爱人一直坐在树下

远远地

使天空落泪

我走近她

她躲在树后

我抚摸一只只金黄的苹果

就听见她的笑声

在每一片叶子后面

轻轻响起

爱人在一棵树下

满头白发

在这粉白的世界

我不敢看多少年

我不敢看雪

不敢看花

多少年

我不敢看世上的温柔

我的爱人

静静的

坐在树下

(1988)

 


 

幻或草莓

初恋的嘴唇失落在哪一片叶簇?

迟疑的又是谁颤栗的手指?

偏偏是这样惊心的相遇。

火红。燃烧。像初阳又一次

灼疼岁月里信守缄默的山谷。

——谁的安排?让我悲极长笑

又为这一生的浆果,深深下跪。

(1989)

 


 

光或炼金术

源于光的金子,焚烧着我的额头。

假如星辰和星辰仅以此相许,

我愿收藏其中的一缕,以我思想的额头。

而我的额头仅仅是蚁类有限居所的圆拱。

此刻与落日相守,

难免为秋风食尽。

但我已为这踯躅无定的残骸,

预先深埋进一缕阳光。

千年之后,谁将从一堆金子中析出

我对今日世界的热情?

(1989)

 


 

在草地上

草地太潮。阳光

太猛。一股菌类植物的浓烈气味。

那话语的河流:贴近又疏远

疏远又贴近。

在广阔的时间上久坐:我,和谁?

漫长一生中再寻常不过的情景

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气息。

蓦然想起:一种遥远而亲切的感动。

然则又是,一柄巨锤,一股

悲不可抑的洪水。

(1990)

 


9月21日晨操于郊外见菊

我只瞩目于秋原之上一只黄金的杯盏

——独擎西风,以及比西风远为凛冽的霜晨

微微倾斜。

天地大开大合。秋天发挥到极致。

独舞者,一经旋转便身不由己——

四下早已

遍顾无人。

高出秋天。也高出

西部的寂寞。

正好适应我渐渐升高的视线——

最初我是从一片洼地开始起步,现在

我想我已经来到了高处。

(1991)

 


草原(之三)

——兼答兰州友人

我爱草原,我爱这四匹

不同颜色马拉的车

四匹马:春、夏、秋、冬

我爱这四匹马,朝向

四个方向

我爱这两扇巨大滚动的轮翼:太阳

和月亮。我爱这巨大滚动的轮翼上

镶嵌沾满风雪的星辰

我爱这驭手。青铜驭手

被愿望照亮内心

我爱这一切。你看我

从从容容,把自己的骨头

搬上一挂远行的马车

我不回来。我不回来,因为

露水要打湿我被风吹散的骨头

(1991)

 


大金瓦寺的黄昏

大金瓦寺的黄昏,光的喧闹的集市。

集市散了。然则又是

寂静的城。

——阴影铺开,

一大片民居的屋顶,波动如钟。

此际,想象我就是那个

彻夜苦修的僧人,

远离尘嚣,穿过一条藻井和壁画装饰的长廊。

我是否真的能够心如止水?

我是否真的能够心如止水?

不因檐前飘落的一匹黄叶,蓦然心动。

……但我想

我是有点痴了……终于有夜雨和犬吠。

终于有如鼓的街面,一辆马车

打身边经过。

(1991)

 


草原(之四)

一阵风使它

晃荡不定。

一枚太阳:巨大的光芒之罩

又使其安静如一块绿松石。

我独自一人的穿行,只能是

盲目的、孤寂的穿行。

更多的人,在空旷草原

有更空旷的回声……

(1995)

 


雨夜

广阔的雨夜,不会在意

一个人的失眠

它在意

雨滴落下、落下

但我在想:我这一生

也很重要——我自己在乎

(1996)

 


秋天记事

那一次,人群突然分开

把我一个人

暴露在大街上

满地落叶随风飘起——

哦,秋天

你看我又一次两手空空,出现在这里

(1996)

 


安祥

——读昌耀先生《紫金冠》,仿作一首

暮秋中唯一不被伤疼侵凌的果实

是安祥。含咀凛冽秋气,在大路拐角

燃向荒天野地的矢车菊

是安祥。三两颗星星飘进

身后不远的夜空,那一片

鸟声洗白的草原是安祥。

我所熟知的

古印度王子识破命运的神秘微笑

是安祥。弥留之际,浮动在

藏族阿爸额际的古铜色光芒

是安祥。

让我在漫游中情不自禁,蓦然驻足:

那棒喝万物的美中之美只能是安祥。

让我放弃言辞,面对一首终极的诗歌

无法描摹的内心欣喜正是这安祥。

而正受一切,俯仰无愧的生命感觉

唯有这安祥。

(1997年)

 


绿锈

松潘大甸:甘、青、川边荒凉的孔道,

又是风雨秘密的巢穴。

淤泥的广场,荒草集合。

落日的流放地:那象征的铜鼓沉没。

一只鹰在高处俯视,

而继来的大夜,无边、难言,

又被雨水浸透。

趱行于一夜雨水的马匹

渐感背脊之上盐砣之沉重。

而蹄铁汲附的草地,有如

嗜睡者脱拔不出之梦魇。

前村已失,后店尚遥,中途

时有伏路盗伙皮胞黑亮。

是这样的四十年代。

是这样的盐帛大道。

是这样的紧而且窄的人生逼迫。

……一层绿锈静静沉落。

我听见年迈的穆斯林老人马纯忠如斯叙说。

一股挥兹不去的人生况味,在旅次客栈

慢慢散开。

(1997)

 


风吹

风吹静静的山坡

小红花,正和穿金戴银的姐妹们

说悄悄话。

弯下身子,我说:

“让我也加入到谈话中来吧。”

茫茫大草原,云层中

鸟在和鸣。

我抬起头。但同时感到

作为一个人的孤单。

(1998)

 


艾花

与风一样飘忽

梦一样美丽

叹息一样短暂、轻盈的

马兰花相比,这散淡、不起眼、星星点点

布满岗子上的白花,是大地上

更为执着、持久的爱情。

那天我漫步郊外,忽然觉得

这冈子上的秋天——我有点喜欢!

(1998)

 


斯柔古城堡遗址

——献给李振翼先生

拨开草丛,

寻找那条青麻石铺就的大道。

那一度喧嚣、蒸腾尘浊、裹覆红氍毹、

迎宾舞乐的大道,充满了刺鼻的

草叶腐败的霉味。一堆受惊的

蠕虫四下爬动……

法号吹鸣。车马辚辚。昔日的盛大景象

确凿是不能与闻的了。

如此缘薄。

斜面。

台地。

一座想象中巨大光芒的门扉洞开。

——我发现了。他这样说:“一段墙基。

然后是另一段……最后,

又回到原地——完成了一个循环。”

阳光眩目……羊群四散……时间

九匹快马牵掣的马车,终于来到。

牧羊人和她的妻子,坐望在

风雨之夜的甘加草滩。与一座传说中的

古城堡,有一段宿命的距离。

现在,他躺在文化馆陈旧的木椅中

晒着迎窗射来的阳光。他患有

严重的风湿。

“这里。还有那里。”向导的声音

渐渐飘近。

我看见荒草中

一对对巨大的覆盆式柱础:

阴刻的忍冬纹,时间凝固。

寂静敞开无形的建筑:

那宴饮。帛书。青铜烛台。壁饰。

藻井。鬼面舞。佛龛。吐蕃使者。

月光的蓄水池:一面莲花铜镜。

神秘的回廊:河州女子及其一生。

格萨尔说唱艺人,坐在

一株巨柏之下。

一一浮现,又若

细数家珍。

失意的牧羊人无意间跌进一座宝库。

我曾在不多的时间里翻阅典籍。

那弥漫酥油味的、漫长的

赞普时代:雪山之下,遍地城堡。

但往往不着一字——

“历史湮没了历史。”

一座寂寞无边的村落,被突然唤醒

承担了使命。斯柔:

倔强记忆的天空。

一段过往历史的见证。

角厮罗政权最具诗意的称谓。

古丝绸之路南线著名的孔道。

三百商人,卸下盐坨、茶叶、丝绸和青瓷。

五百工匠运来了斧斤。而十万西夏

叩关的人马倏进倏退,搅起一股股

腥臊、狞厉的旋风

……太遥远了——

那狼烟。泥泞。阳光灿烂的谷地。

那琴师。剑客。流寓异地的

宋词写作者……太遥远了。

当考古者

从一堵夹棍板筑式残垣

状若牛眼的孔穴中,透视年代深处;

我则从裸露于草棵间的一根根白骨之上

听闻最初的美人幽幽的叹息。抑或是

荷戟的豹皮武士血脉吟诵的潮汐:

仿佛是如斯的叹喟——

如果有火焰,能够在时空的陶具之中

保存其记忆,那多好。

如果有生命,能够在

我们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那多好。

我不禁恍惚。但我确信

我于这废墟之上

听闻了生命如斯的歌吟

我仿佛看见:一次不可挽回的日落。

一座昔日辉煌的城堡。

一种令人无法正视和卒读的伤痛

在荒草间

沉浮。

(1998)

 


一座长有菩提树的小院①

1

凉爽。至少在这座游客如云的寺院的七月

它的凉爽是不容置疑的。

2

它拥有

一个相对僻静的坐标,

一个廊柱和壁画间轻轻打鼾的喇嘛,

一个角落里浮现的神,

和四株菩提。

3

移动的仅仅是

一些从树冠上筛落下来的

阳光的金箔。

而我是安静的。

殿堂深处,一排酥油灯细小燃烧的火苗

是安静的。

移动的仅仅是

时间水洼中几只奋勇泅渡的蚂蚁。

4

世界太热

一个骑象而来的王子在河边小便、裸袒、不吃不喝。

他的身边:四株菩提。

5

如果把它从寺院中移开,栽种到

我所熟悉的一处场景(兰州某高校的操场边)

那它就是

四株丁香。

四株与月光合谋

暴露一截恋爱中的女子冰凉手臂的丁香。

6

这个小院没有记忆的青石台阶

或许留有对一个诗人的淡淡怀念——

他清癯、苍白,低声吟哦:

“旃檀树不朽的十万叶片

有十万佛的鼾息吗?”②

7

我该走了。但把睡意留下

在梦中它会长成另外的一株:上面坐满

赤足散花的仙子。

(1999)

 


空气

空气,水边的空气,可触摸的流动

随时填充因一束马兰的深呼吸

而留下的空隙,保证鸟鸣和鸟鸣之间

清晰而不间断的传递

也只有在这里,当心灵

像晨雾中解放出来的木石一样裸露

空气才会被我突然发现和证实:

让万物有形,具备凹陷和凸出

支持心灵的钟表,并配以一座

吐故纳新的脏腑的工厂

在这里,山谷的女性表征,让我怀疑

空气的流水形态是一种繁殖过程

它代表生,汁液,相对的自足

它不要求啜饮,但吸引着

所有欲望的嘴唇和根茎,自动趋向它

(2000)

 


挽歌的草原

挽歌的草原:一堆大石垒筑天边

一个人开门看见

——但忘记弦子和雨伞

挽歌的草原:花朵爬上山冈,风和

牧犬结伴

——但没带箱子和缀铃的铜圈

挽歌的草原:喇嘛长坐不起,白马

驮来半袋子青稞

——但一桶酥油在山坡打翻

挽歌的草原:河水发青,一堆格桑

在路旁哭昏。哑子咬破嘴唇

——但鹰还在途中

挽歌的草原:手按胸口我不想说话

也很难回头

——但远处已滚过沉闷的雷声,雨点

砸向冒烟的柏枝和一个人脸上的

土尘

(2000)

 


郎木寺即兴

一脚踏两省:左边四川,右边甘肃。

寺院、沓板房、古老的水磨,甚至

乡镇府:维持着复数简单的平衡。

两个裁缝,一边一个。

两个靴匠,隔河相望。

两个喇嘛,仿佛遇见轮回中

自己的前生:一阵恍惚和眩晕。

头顶的云团营垒分明。

奔腾的白龙江,有一条

隐约的中轴线。我变幻着

两种心情。

唯一不能确认的是水中的游鱼——

它自由穿越,不带一点俗念;

它把我带到云雾初生的源头,在那里

一株巨松的根,暴露着,向四下延伸。

(2000)

 


正午的寺

青草的气息熏人欲醉。玛曲以西

六只藏身年图乎寺壁画上的白兔

眯缝起眼睛。一小块阴影

随着赛仓喇嘛

大脑中早年留下的一点点心病

在白塔和经堂之间的空地缓缓移动

当然没有风。铜在出汗经幡扎眼

石头里一头狮子

正梦见佛在打盹鹰在睡觉

野花的香气垂向一个弯曲的午后

山坡上一匹白马的安静,与寺院金顶

构成一种让人心虚不已的角度

而拉萨还远,北京和纽约也更其遥远

触手可及的经卷、巨镬、僧舍,以及

娜夜的发辫,似乎更远——当那个

在昏暗中打坐的僧人

无意间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总得回去。但也不是

仓皇间的逃离。当我在山下的溪水旁坐地

水漫过脚背,总觉得身体中一些很沉的

东西,已经永远地卸在了

夏日群山中的年图乎寺

(2000)

 


十月

十月霜重

一个挨家挨户分发新鲜牛奶的藏族妇女

用腰际叮当作响的银饰

把这个黎明提前唤醒了

——在她返回的路上

一只牧羊犬,正代替主人

把羊群赶进一条结着薄冰的小河

我写下了十月的第一首小诗

并在炉盘上,替正在酣睡中的儿子

加热一壶牛奶

(2001)

青海湖边

一只卓玛怀抱的褐色小羊。

十二根发辫,圈住夕光追击下的

一座乌鸦村庄——

像是西海公主明亮眼神中一抹暗含的忧伤。

(2001)

 


旧雪

夜,滴沥着黑汁

一座山林,暴露它尚未溶化的旧雪

——这就像我,忽略了房屋的存在

忽略了世界,正俯身于

一张白纸

以及那上面渐渐呈现的东西

(2002)

 


西夏王陵

云层坼裂

光泄入

王的土丘,浮起……

——旧作

1

贺兰山下

九座土堆

呈不规则几何分布

它们形成的巨大磁场

正迫使天空

向下弯曲

一地荒草,朝四周突围

2

土堆下面。葬着

王的骨殖

似乎血还热、情仇依在

不驯的野心,化作

贺兰山山脊线上

一颗逐渐膨胀的落日

时间

不是不流逝

在这里,时间

改变了它流逝的节奏

3

敲敲手中的贺兰石

听见

金属发出的声音——

物质告诉时空怎样弯曲

时空告诉物质怎样运动

(2004)

 


兰州

黄河边上,低矮的棚屋,入住了最初的居民:

筏子客、篾匠、西域胡商、东土僧道……之后是不绝的流民和兵痞。

羊皮筏子从很远的上游运来一座白塔,安置于北岸荒山之巅;

羊皮筏子从很远的下游运来一尊接引铜佛,安置于南岸兰山。

奇迹接连发生:有人在上游开窟造像,有人在下游设立王廷,

有人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打下第一根木桩,建起一座浮桥。

黜陟使返乡那天,一道黄沙,从金城出发,吹送至咸阳老家。

青白石老实巴交的农夫,在粟麻地里收获了意外的白兰瓜。

有人贪贿,有人通敌,有人贩卖浆水和灰豆。来自靖远的师傅

发明了一种把面团拉扯成细丝的手艺:传男不传女。

清真寺蓝色的穹顶上,升起一弯新月。

兰山根龟裂的滩涂边,出现一架水车。

安宁种桃,雁滩植柳,十里店空旷的沙地

一群穿破旧棉袍的人,从马车上卸下一座学校。

民国政府要员,屁股冒烟,丢下三房姨太太

和半箱购自敦煌的经卷。大胡子王震手提一根马鞭。

西固的炼油厂烟柱冲天,东岗的乱坟滩

建起楼房。高音喇叭架在皋兰山顶上。

1982年,我坐着公社的拖拉机,去师大上学。途径西站

看见三毛厂女工一身蓝布工装,手端搪瓷脸盆,排队进入澡堂。

文学青年追随长粉剌的唐欣。无知少女成日

与穿喇叭裤的铁院子弟厮混。我拿到文凭,乘一辆解放牌汽车离开。

在偏远的甘南草原,我日日听见兰州在成长:河面铺满大桥,

楼房越盖越高,新鲜事每天都有,朋友们已成了人物。

而我正一天天变老:分不清街道的方向,找不见一个熟人。

那天醉酒,一个人转至铁桥边,看着缓缓流淌的浑浊的河水

突然明白:我所热爱的兰州,其实只是

一座鱼龙混杂的旱地码头,几具皮筏,三五朋友,一种古旧的情怀。

(2006)

 


中青班同学阿米娜,临行前

送我一块玉

——不是街头随便买的那种

是真正的……

真正的玉,应该来自和阗

但那该有多远……

北京初冬的早晨,银杏叶

飘落满地

她的指尖冰凉。但递过来的玉

却是温的

——送给你的妻子

愿她……如玉……温婉

唉,用手捂住脸的阿米娜

转身跑开的阿米娜

她来自

遥远新疆

(2006)

 


吐鲁番

空气燃烧,火焰凝固。

晾房中一串串鲜嫩的葡萄,有望成为

岁月之下的又一堆干尸。

——距阿斯塔那古墓区不远。

风搬不动的高昌古城,残垣断壁之上

中亚的太阳已缓缓沉没。一弯西域的新月,

正在徐徐攀升。

(2006)

 


果子沟

沟里的野果树

结着野果果

错过开花的季节,也就不能

再做一只忙碌而幸福的蜜蜂

坡上坡下,沟里沟外

一树树粉白的苹果花

朴素得让人迷恋

凄美得让人伤感

沟口小镇,我买到一小罐蜂蜜和半筐野果

蜂蜜甜,野果酸。回首一望

满坡的野果树,已经枝叶凋残

(2006)

 


伊犁河谷的白杨

伊犁河谷的白杨,与其它地方的白杨

似乎没什么区别——

鸟儿飞来又飞去,枝叶支撑着

令它着迷的光线。

浓萌下面

白色毛驴拉着车。车上坐着

同样甜蜜的瓜果,

同样幸福的新娘。

它的躯干如银柱。

它的根须

深入泥土。

但它坠入水中的叶片,

却被滔滔西行的伊犁河

带到了遥远的异域——

呵,今夜,

中亚大湖——巴尔喀什湖如镜的水面

在谁的梦中,静静浮现。

(2006)

 


惠远 钟鼓楼

西陲。手扶一棵古榆树虬张的枯枝

倚望更遥远的西陲……

隐约有鼙鼓声。可听见那人的心跳。

1882年秋冬,伊犁九城,尘头大动——

细看却是

一队胡商

傍黑入城。

听见楼下叫卖薰衣草。

将军府一带,夜市的灯火

已然亮起。

我忽然想起千里之外的妻儿,此刻

该是枕被入眠,梦及月光和遥远边关。

(2006)

 


在外香寺

只能在天边

也只能是荒僻的,拒绝着俗客

穿绛衣的僧格对我说:愿意的话,可以到里面看看

但我想:进去之后,又能看见些什么

我就一直站在风中,远远望它

外香,外香,那会是一种什么香

四周的花草我闻不见

这让我痛苦的、折磨我的,它会找见我吗

那会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那会是一种怎样的解脱

(2007)


 

扎尕那石城①

把翅膀折断

鹰还是鹰。

鹰不能抵达的高处,

想必就是:神的领地。

秋日晴好。诸神的心情

谅必亦是——

修禊或许不宜,

指点江山正好。②

神的脚下

人畜安居。

不惊不扰,几百年过去了。

不喜不悲,几百年后亦复如是。

注①:扎尕那,藏译音,意为石匣子,位于甘肃迭部县境内。

注②:“修禊”一词,引自王羲之《兰亭序》“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句。

(2009)

 


 

陷入

1

傍晚的草地适合坐拥,想象中的

岛屿,柠檬坚挺;月亮

带来的潮汐,让一个人没顶、窒息……

 

2

晨光醒透。在河曲马场与白色沙地之间

那里的牧羊人是不唱歌的。唱歌的是他

夜晚的女儿:手执银壶,头饰璎络,星眸流转。

 

3

仅仅是沙地上的图案,仅仅是

风带来又带走的苏鲁花的余香;

在明亮的空气中,在摊开的掌心任一滴水自己消逝。

 

4

像女儿一样长大,深陷在失语中

那些高原上的日子有时候

会让我在夜半坐起,又会把我紧紧地抱住。

(2010)

 


我们一起沿山路绕行,在光盖山背阴

车胎挤压下的雪粒从一侧簌簌掉落深谷。

而向阳的一面,苔藓湿滑,灰白的碎石间

清亮的水不断渗出、汇聚、流泻……

依次而降:

是黑色森林、灌木带、六月的草地

山坡南麓:枇杷花掩映着

一座藏族村寨小小的水磨。

我们始终陪着那个失去爱女的人,

一路无话,直到他突然失声。

(2010)

 






 

因清欢而静好,因恬淡而生香

诗意生活,从星期一开始

星期一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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