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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米|这条河被落日压得向西倾斜

2016-03-02 星期一诗社

 

小青河和它的故乡(16首)

 

白丁香落了

它们落在墓碑上,覆盖了那年的雪。不!是那年的雪

又撒在墓碑上

但很快,风

就把墓碑吹干净了,并顺势吹走了一个

披麻戴孝的人


 


 

小青河

晨光微凉,小青河哗啦啦地往东流

到了傍晚,这条河被落日压得向西倾斜,波纹显示

流向东的水又流回了西边

这是一条懂得平衡之术的河

和它交汇的牤牛河,有着倔脾气

一直从北往南流,绕过174个村庄,把波浪送去大海

每年春天,两条河水上涨,在一处低坡交汇

再分手

牤牛河的鱼都争着往小青河里跳

但它们很快就会四处碰壁

小青河已被高耸的楼群断成两截

这条哗啦啦的大水,走一步退一步,或走两步

退三步

总也到不了龙门

更别提去淹龙王庙了

站在坡头往下看,小青河

就像大地上一道正在结痂的伤口


 


 

春风来了,它也不绿

一根倔强的老芦苇

春风来了,它也不绿

是的。很多时候,不是说绿就能绿的

有些芦苇,一辈子高举着白旗

时间一长,白旗脏了,它们就举着脏脏的白旗

有些已死去多年,死了

依然举着白旗

这身影令人动容

仿佛它们举着的,不是归顺的白旗

是为一条大河招魂的经幡。

大地上,有多少条河,就有多少老了

也不肯倒下的芦苇,一路跟随着,一路叫喊

仿佛东去的,不是一条河

39 38228 39 15264 0 0 1627 0 0:00:23 0:00:09 0:00:14 2731 39 38228 39 15264 0 0 1538 0 0:00:24 0:00:09 0:00:15 3517是一群游子

仿佛喊魂的,不是一根芦苇

而是世代守着故乡的父亲

仿佛落在他们头上的,不是风霜

而是一年又一年立春前的大雪


 


 

下河村的黄昏

一个村人走在路上,沿着河流,回到他的村庄

沿途有槐花和牛粪混合的味道

河里飘满夕阳的碎片

和早晨不同,黄昏,他背着渔网

拖回一条发光的河流

也像被河流带走的人,又被大河

送了回来

夕阳为他镀了金身,他身后

拖着余生的光

“忘记他脸上的苦难,爱上光芒的人,都有飞蛾的勇气”

我将这一瞬也写入村史:

路旁爬满牵牛花,弯曲盘旋的长茎像是

一卷一卷电线

啊,牵牛花给土路通上了电

它们匆匆赶路

一路带着自己的发电厂


 


 

小酒馆

这样的天,吃一碗热汤面也许更好

昨天,我坐在河边一家名叫“仙客来”的小酒馆

黄昏的雨水已经南去,天空露出罕见的金红

酒馆的伙计被暮光照着

简直是渡了金身。他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

就像手里捧着神仙的雾

多美呀,直到今天我还在回味

那粗黑大碗里的面条,比老祖母擀得还薄

端面条的陕西伙计,有着一双救世主般

宽厚的大手


 


 

夜晚的河流

夜晚的河流像一只高脚杯

黑夜拼命往杯子里倾倒灯火,直到它们

拥挤着流出来。

一条河的上游,漂满野花狂欢的影子

而狭长的下游,流经一座墓地

黑漆漆的墓地

给长长的灯火打上一个黑色的蝴蝶结

半个月亮漂在水上

它被泡得又大又白,像天堂里扔下的

半块馒头。

拥挤的流水突然慢下来

一条河,正无声地流入

死后的时光


 


 

钓鱼

一直以来,他们在河边钓鱼

一条又一条,狠狠甩动手臂

像在用力拔着河底的钉子

真担心他们会把一条河拔斜了,拔塌了,拔没了

去年干旱,河的上游

已出现两个深陷的泥坑

风吹着满面波纹,堆积着,纠缠着

我竟看见满面愁苦的老祖母,深陷的眼窝

她瞪着两只干巴巴的眼睛

把我幼时扔进河里的石头

又扔了出来。

是的,此时的美景多像个阴谋

木棉在河边放火

打鱼人闲坐,吧嗒着烟袋。古老的装束

像六扇门的捕头

他们隐身于芦苇丛

一次次向河里投掷闪电般的暗器,并紧紧抓着

发令的竹杆和索命的长绳

会飞的鱼群去了哪里?

鱼群汹涌的泪水呢?

只是钓几条鱼而已

只是几个猎手端着射进虚空的箭弩

只是几双手提前举起了杯盘里的刀叉

就能把地球钓斜了,钓塌了,钓没了?

就能把一条河的末日挂在鱼钩上?

我不得不一再告诫自己

那从波纹里跳出来,闪着鳞光的

就是一条鱼

而不是什么

突然窜出水面的

飞刀。

 


 

雪夜

我和雪之间有隐秘的关联

在冬季,一场雪后,千里之外的祖父在雪地踱步

明亮的月光下

为我取了一个明亮的名字

而祖母提着影子,站在屋后树林

她烧香拜神

祈求新降生的人从此能够飞翔。

现在他们不知去了哪儿,记得他们曾说起

天上也有提灯的人不停穿行

也有街市和树林。野兔在月光下奔跑

就像马在雪地上奔跑

它们留下蹄印

它们都驼着虚无的重量。

我相信这是真的。雪花像一片片羽毛

哪一片树林里都有忧伤的鸟。

我有月光的名字但我并不是轻的

我努力飞着但岁月

也拔着我的羽毛

啊,赐我名字的人,如今轻功最好的只有风

它来去也不告知

只隔了一个白天

雪地上的月光又薄了一层

 



遥远的爷爷

爷爷死了

我并不想他。但不知道为什么

我哭了。

这个遥远的老头儿

我只见过他三次

父亲很想他,但父亲没哭

他安慰哭灵的亲戚

“他近一百岁,算得上寿终正寝”

不远处的枣树林里

墓坑已经挖好

比一间屋子还大。突然父亲说:“等一等

再等一等”

他蛮横地拦住抬棺材的人

“挖大些

再挖大些”

父亲突然嚎啕大哭。他跪下,一把一把搂着新挖的泥土

好像搂在怀里的

是他的父亲

好像搂在怀里的

是我们的故乡


 


 

夜色

夜凉如水的年代已过去,野丁香怀念

少年的手指。

现在就算漫步深秋的夜晚,少许白光按住黑光

风扫着满街树的影子

我们正在落叶

随时提防着大时代的扫帚,把我们扫走。

不禁想起那些山,山风吹来连绵的夜色

想起那夜色,是风里慢下来的野丁香

想起夜色之前,滚滚绵羊带来的滚滚红尘

人间多么辽阔,一根牧羊鞭抽打着落日

如今不得不登上高楼才能想象这一切

夜凉,城里最高的这座楼也像牧羊鞭

周围的楼宇趴伏如羊群。使劲看

它鞭下也有连绵落日,霓虹滚滚

夜色如怪兽的眼睛


 


 

剥洋葱

姑姑在剥洋葱

洋葱让姑姑流泪

洋葱因为开不出花委屈了一辈子

剥去旅居地、迁徙地、暂住地

姑姑要剥出洋葱的籍贯

剥去死掉的丈夫、打工的儿子、走失的狗

摔碎的鱼缸

姑姑要剥出洋葱的命运

一层一层,不停地

姑姑,像在掘开自己的坟

像要越来越快地

挖出自己

在这个村子,这个午饭时辰

有多少人在剥洋葱?

有多少人像姑姑一样

不停地

流着泪


 


 

稻草人

两个稻草人一闪而过

在深秋的一望无际的稻田里

它们的身子是去年的稻草

它们的头也是稻草的

它们其实

就是两捆被割去稻穗的稻草

就是两捆被割去稻穗后绑在十字架上的

稻草

但它们穿着人的衣服

它们还戴着草帽

还举着风一吹

就啪啪作响的旗子

它们,还在十字架上

受耶稣之难


 


 

有个女工叫桂枝

“我也可以”

你说每当这样想

就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东南风是春天的风

大地在风里分娩

你挑水担柴

从不碰落一朵花瓣

可你分娩时

西北风刮掉了工棚的门帘

你头朝西北喊娘

看见母亲和羊群

埋身雪里

秋天,很多人都回了家乡

你爬上21层楼顶

像一棵结着柿子的树

在东北风里摇晃

大声喊着

“我也可以

用我的命

换钱”

终于拿到剩余的工资

但你没脸回家

为了等一个男人

你在这异乡扫过马路

捡过废品,卖过菜,理过发

据说还差点与人私奔

东南西北的风刮走了你

又刮回了你

你有两个女儿

大女儿嫁给当地农民

小女儿正准备嫁

在同一个村

她们捧着你的照片哭泣

“妈妈,我们把你

送到哪里……”

你在照片里哭了

春天的风

正经过一朵桃花

春天的雨水

从你脸上流下


 


 

秋雨

一个人死了

哀乐在尘土里滚动

我不知该不该悲伤

看吹吹打打中贴出的仆告

也不过是生中淘死,死中淘生

僵死时淘着救赎

活蹦乱跳时淘着光阴

他有和所有人一样的一生

但总得有些区别于旁人吧

他毕竟只是他。

不知何时,墙壁上的名字开始流泪

生平里的每个字,都像一片落叶

在一道道穿墙而过的雨水里漂着。很快

就模糊了,漂走了,消失了

我突然觉得特别悲伤

四季都有雨

只有秋天的雨

让人觉得特别悲伤


 


 

夜宿狼牙山

风在窗外磨刀

风用刀子撬窗棂

风扫着一地弹壳般的落叶

落叶般的星光以最快的速度向山后移

风传来树们喊疼的号叫

风扔下山顶的石头

山顶的绝望的石头

——风扔下绝望。

在狼牙山,只有风可以攻下任何一个山头

只有风能拔下胜利的红旗和失败的白旗

只有风能让任何一面旗子发出哭声

在狼牙山,我们都想做个英雄梦

但风刮了一夜

风不在教科书里

风比我们更早地跳下去,从山顶

像人那样,为了绝望才跳下去


 


 

在狼牙山看星星

希望有一只狼陪我看星星

它坐在山顶我坐在山脚

我呐喊时它仰天长啸

就像两个

喜欢碰壁的人。

可今夜

只有我一个人在碰壁

山谷传回我的喊声,但藏起了浑厚的部分

尖锐的部分像拉开一枚弹弓

仰头看见

北斗星一动也没动

天空只飘下一枚落叶

早已没有狼了。我想

是秋风先爬上山去

是秋风把树枝压低

 

痛苦不屑要人的命(14首)

 

树上有只鸟巢

每次看到,我都想起表姐阿兰,她进城做钟点工 

生病的丈夫,在城里捡垃圾

他们在一条废弃的过街天桥旁搭了间窝棚

也像在树杈上,借一缕炊烟 

埋锅造饭,生儿育女

在城市这棵大树上 

他们是离风雨雷电最近的人

他们的家,被沙尘暴掀翻过五次

藏身的树叶

是啤酒瓶、易拉罐、废纸和各种烂布头

他们其实不如那些鸟 

在树杈上,不占地,也不用为贷款发愁

他们总是在秋天被驱赶

茂盛的爬山虎枯萎,露出了他们的巢

他们有个读高中的儿子,车祸丢了一条胳膊

阿兰执意让他上城市的学校

子孙可以丢失骨肉但须继承翅膀。她想让他飞

每次说起这她都会张开双臂

仿佛真的

变成了一只鸟


 


 

胜利之师

在他们中我显得年轻而在你们中

我又太老了。

他们聚在墙根的阳光里而你们

在背阴处打雪仗。

有一瞬,我迷茫

不知奔谁而去

是参与你们的实弹战还是蹲在墙根下

拉弓射向虚空

谁的战役更宏大我还看不出来

你们向自己的影子射击

他们个个眯着眼睛

瞄准太阳时

目光里带着刀子


 


 

小菊,我恨你

小菊,我恨你

昨夜我又梦到他

在星空闪光

身边坐着的女孩,是你

可是你们的照片已经烂了

墓碑上

只能看到他微笑的嘴角和你那两条

招摇的麻花辫。

你们连腐烂

都这么般配

令人绝望

小菊,为什么我不肯原谅你

却正在忘记他

在梦里,他只是一团模糊的光

你们的坟也藏在深处

青草很高

露水打湿了我面颊


 


 

垂钓者野史

坐在河边的垂钓者

有姜子牙的胡须。不知他发现了吗

我长着妲己的眼睛

这想法真牛

在历史的空白处

姜子牙,遇到妲己

他们扭头,相视一笑

没人先开口

呵,这多好

他们还没找到共同语言

不用担心相谈甚欢,甚至爱上彼此

他们还可以守着各自的王朝

在心里投放各自的饵。

他们也可以遗忘,或如历史安排

互相谋害

呵,这真好。趁他们还有选择。

不过,他一个人很久了

她也一个人很久了

她很高兴,终于遇到另一个

看得出来,他也很高兴,多次把鱼钩

往直里掰。

落日已将西天烧了个洞

河水涌动,像一条蛇在吞噬一枚巨大的蛋黄

如果能钓到一条鱼,也该是金色的吧?

他们都在这样想

但他迟迟钓不到鱼

她等的人

也一直没来


 


 

秋天说

有秧结瓜,有虫赴死

万物皆有所属。这大结局多么慈悲

我早知其中的奥秘,神也知道

他之所以周而复始往来循环

不过是让我一次次练习从悲伤里起身

用万物做戏,不过是一遍遍告诉我

一切悲伤的最终定义:

不过是石头滚下了山

浪花跳出了水

不过是尘埃积成尘土

尘土又散为尘埃。

面对落日那么大一滴眼泪

我的眼泪只是一行省略号。而面对一场

大雪,我就像从一张白纸上走过

我是那支笔,还是那只拿笔的手?

我的悲伤是被写的悲伤

还是写的悲伤?

面对秋天那些疯狂摇晃自己的杨树

我用茂盛保护下的鸟巢劝说它们

但它们依然落光了叶子

让我悲伤不已的是

每年,它们都要重来一次


 


 

生平

向秋色借一副好模样

向秋水借十里浪花

向秋风借刀子嘴豆腐心

向秋霜借活下去的偏方

向秋月借句号

向秋雨借省略号

如果大地允许

就向秋虫借括号

填上:这个人已经死去。

不!为了活着

我屡次

向秋菊借证词

向秋香借笑

向秋红借橡皮

噢,是童年那块用于改错的橡皮

用完之后就不见了

它藏在哪儿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

擦掉我


 


 

诗人

与几首诗面对面坐了一天

他们已被判定为残疾

并领取了某权威机构颁发的残疾证

我没有好手艺

做不了好医生

我想让歇斯底里的那个停止呐喊

不行。他还有穷人的冤屈没有说出

我想让腿脚残缺的从树上下来

不行。他坚信自己生有疯子的翅膀

我想让摸黑前行的停一停

不行。停下来,他只能摸到时光的飞刀

我怀有美好的愿望与他们相遇

为枉死者伸冤

给瘸子一块立足之地

送盲人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

我甚至还想

让哑巴唱歌,八哥闭嘴

给白日梦患者一身夜行衣

看,我是怀着多么美好的愿望

想成为他们丢失的部分

我多么想成为人类坟头上那柄

招魂的经幡


 


 

不知道锅怎么想

如果我也是一口被烧焦的锅

粗心的女主人对着我叹息

我会冒着烟

恨她——

这善于遗忘的时代

熬干了我胸藏沸水的好年华。

直到她拎着我,把我扔进垃圾箱

我的硝烟已平复

没有恨了

铁,已成为废铁。

唉,其实我多像一口锅

命运,时光,生死,荣辱……

太多了

我生来就有很多主人

随时都会被哪只手拎起

走在成为废铁的路上


 



 

致青春

有时你弹着吉他歌唱

在漆黑的小巷的尽头

音乐的光亮吸引一只飞蛾

它不是扑向你

它是扑向毁灭与重生

但对此

它一无所知


 



 

我正在被慢慢磨损

来自一柄圆形的锤子

它总是把钉子钉弯或者钉折

而不直接穿透墙壁。

仿佛它的目的只是为了消耗、浪费、打击、破坏、损伤。

这柄圆形的锤子并不稀罕钉子的去向

也不直接说出它的想法

如同染上慢性病的人

慢性的疼就是

不让你好好活着,也不让你死去——

痛苦不屑要人的命。

它到底是有力量还是无力量?

一直以来,我不停被你

钉在墙上。一把锤子

重复着大叫: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教鞭

我在虚度光阴,也有人说我空耗生命

听到这句话时打了个冷战。呔,谁在说我!

环顾四周,窗棂上蹲着午后阳光

那三个用教鞭敲过我脑壳的班主任

有两个已经躺进长方盒子,剩下的那个

昨天遛弯时陪他走了一段

他慌张地问我

今天是几月几号?

我突然有些失落,当然也有些轻松

这么多年,他因为活在我身边

让我吃尽追赶的苦头。从公交到铁轨

从钢笔到炒勺,从产房到火葬场,从梦里

到育才路2号的床上。这还远远不够

我追着隔壁不相干的邻居

做了嫂子,姑妈,姥姥

这些年,为了追上他的教鞭,我脚上仿佛装了轮子

眼看就追进了岁月深处

可这个老头,我的父亲

他居然忘了他高举的教鞭时刻敲打着我的光阴。

几月几号?

我是不会告诉他的。我要让他和他的教鞭

继续在昨天的午后寻找

我要为他们制造半日虚度。当然,我的生命

也永远有了

逃课的半天


 



 

减法

4-1=3

3-1=2

2-1=1

我爱的人一直在做减法

从他的名单中

划掉一个名字

再划掉一个名字

少年时的表妹

青春时的女同学

紧追而来的仰慕者

以及梦中

偶遇的女人

生活里的狭路相逢

总是在逼问他

哪一个更重要?

那些被减去的1

掩面而去的影子

比遗忘还快的消失了

再也没听他提起过她们

就在7月的一天

他终于

减去了我

一次对青春期荷尔蒙的回首

一枚埋在爱情童话里的地雷

他竟然,真的让我

掩面而去

这个混蛋

难道不该拥抱一下吗

等号还在

那架爬上月亮的梯子

还没有撤去

哪怕只是抱着

颤栗一下

证明

我们曾被什么

捆绑在一起

又被什么

出卖了


 



 

写给外婆的一封信

唉,外婆。您可知您的女儿多么蛮横

小时候她经常打我,为了些莫名其妙的事

最委屈的有两件

弟弟哭了,因为我吃了他的蒜薹炒肉

您女儿不高兴,觉得我很馋

先是用白眼翻我,我不服,顶嘴,后来她就打我

我跑着去跳河,发誓跟她一刀两断。

还有一件事,她从不搂着我睡

只搂着弟弟,让他摸着她的奶。我质问她,她撒谎

说搂着人睡不着

我吵,她就打了我。因此我更加相信

我是一个暴雨的夜晚捡来的

我发誓要去告她,并去找我的亲生母亲。

可我跟她长得越来越像了外婆

一样的小眼睛,一样微微下撇的嘴角和一吵架

就竖起来的三角眉。

外婆,她一点也不像您

您青年丧父,中年丧夫,三个儿子,幼年夭亡

只剩下她这一个女儿

从此您身背恶名,在白眼下生存

但您认下女人的命,更加温柔和顺

您爱女护女,教她念书识字,从不离开半步

而您的女儿,她多么蛮横

不留长发,不穿裙子,也不留恋您的怀抱

她从不肯承认自己是女人

为求学,她七岁寄宿养父母家

受人驱使,看人眼色,挨饿受冻,却从不像您那样哭泣

就算跟您说话,也是粗声粗气的

其实她,有那么多属于女人的幸福

她嫁给一个工程师,他为她不远千里,扎根异乡小镇

爱她,敬她,至今对她言听计从。

她儿女双全,青年时已成为妇女能手,劳动模范

中年,她又成为省级代表,优秀党员,巾帼明星。

她管着一个汽车修理厂,一百零八个修理汽车的男人

呵,多么巧,正好一百零八个

您的女儿,她管着一部水浒。

她不愿做女人,却想让我像您

她打我,嫌弃我越来越像她,越来越像个

男孩儿。

唉,外婆,清明节快到了

我又要陪她去给您上坟

我摸着您的坟,像小时候摸着您隆起的乳房

我嫌弃她的样子

她老了,乳房瘪瘪的

她总是站在离您稍远的地方

念叨:妈,我知道你盼着有个儿子顶立门户

你看,我不比儿子差。


 



 

仿佛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人在接头

他们点着一堆火,对着火光喊一些名字

他们呼喊的样子就像他们的声音在穿过一条狭长的巷子

抵达了某个地方

我这样做时也等着我死去的亲人从黑暗里现身

这么多年我和他们一样点烽火

但等的不是诸侯

外婆去世已有十年,她生前是个挑剔的人

总来梦里讨要纸钱

祖父祖母贫穷

生前捡的破烂,还堆在旧房墙角,每次看都觉得少了一些

仿佛他们一直在暗中搬运

而外公,是母亲的继父,死后随他的儿子们走了

我很想他。我想他时就边喊他的名字边流眼泪

有几滴掉进土里

更多的,和那些纸钱一起

成为了灰烬


 


 

唐小米,女,生于七十年代。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青年诗人学会副秘书长。曾获2011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二届河北诗人奖,参加28届青春诗会。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国诗歌》《诗选刊》《诗歌月刊》等,著有诗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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