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乌镇,乌青的怀乡病
乌镇,乌青的怀乡病
题记:十月末,在暮秋的冷雨中与家人一道去了乌镇。乌镇的游历,勾起了我写江南经验的愿望。这里诗中的感觉,对于江南水乡的认知,不再是宋词中美奂美仑的江南,而是现代人失落的原乡。乡愁的悲绪从心头升起,如雨雾弥漫,无边无际。
乌镇,乌青的怀乡病
我所来自的乌黯,
我爱你甚于爱火焰。
•••••• •••••• ••••••
你,乌黯,却无不拥有:
形象、火焰,生物、我本身。
——里尔克《祈祷书•2》
《雨雾的河道》
无论阴晴,都有影子相随
无论生死,都有梦相随
那么多窗口,对着流水凝思
空自对着雨雾弥漫
无论花开花落,都有芳菲相随
无论灯亮灯灭,都有光景相随
那么多行走,缘着他人的脚印踏过
空自踩着雨雾散步
无论心醉心醒,我都在写诗
空自显示,大地上人之所在
而雨雾跟着我来到夜晚
灯光,蛛网和穿梭雨雾的蝙蝠
无论自恋,抑或悲哀地活着
有一颗小星在天边等我, 它不该空自倦怠
《乌青轶事》
到桥那头抓药的少妇一直没有回来
不是公婆病了,是月亮
得了肺痨,吐出的血一再变乌
染得屋宇都乌青一片
那年暮秋,雨没再停过
店铺里的油布伞和油纸伞,都被幽灵打走了
门楣的青藤上悬着婴孩的哭声
婴孩的胎记化为一缕青烟,绕梁不去
晒场上的布匹,就这么湿着
就这么绷着云的青蓝
就这么求得虚妄的宽恕
太阳躲到哪了?
还有,在白墙转角处流逝的彗星
一直在门前缫丝的老妇,对着水影回忆
《乌镇邮局一瞥》
请把我的一瞥目光寄出去
邮向远方乌有之乡
不是威尼斯,也不是斯德哥尔摩
因了时光从不止步
此际,你我的乌托邦被乌青的瓦托着
连成了一片水中倒影
可没谁能托得住天堂的铁青
它沉在水底沉默不语
不只是在眼里,而且在胸口
把我的心压得淤青
我已经,总是在寻找这种压力
它不只,是梦中湮灭的海市蜃楼
就用水中的一个倒影,或者剪影贴邮票吧
别忘记,用我心的淤血盖邮戳
《屋宇一角的天空》
屋宇以一角衔接宇宙之光
每一条轮廓,都以光模塑自我
天空保留奇迹
但,并没有强过水畔的筑居
你说,仰望有多好啊!
一只鹤擦着你话语的边际飞出时
也擦过屋宇一角
隔着白翅,神灵在天空一角俯身
看澎湃的运力分身
于昼夜之间剥茧抽丝
在织机上织出,逝水光阴的残迹
所有的真相都黑
像孩童的瞳仁,像乌梅,像乌青的瓦屋
在水湄,折射天空一角
《白墙上的树藤》
藤的骨血,它,爬墙虎
缄默的茎枝包孕水火
它向上攀爬,虽止于墙缘
叶色却精通于秋风的迟疑
和冷雨的照面
令生命在盘根错节中编织走向的地图
青红的叶拂动,缅怀拂动
走向远逝的人啊!
你若是那织网间的一只壁虎,蛱蝶
无骨的肉身和翅,在它中间滞留
我的屋宇,始终在河之洲
在种种青黄的示意中,接受爱
当这墙顷刻间,被暮秋之光照彻
流逝的恢弘,恍若神启
《在灯光里写》
黑暗之灵渴望绝对高度
而这时刻,光在低处徘徊
我写诗,就着流泻的光
若是,我不在雨点中
置身于磨难和光阴之间的对话
或许我将痴疯
光已许诺滔滔忧郁
因为是,在暮秋的冷雨中冷遇
绣品店,画屏店,小酒店,米糕铺,老字号药铺
所有绚烂的光,为我倾吐
即便我的叙述,如丝线一般纠结于心
即便,世界遭受变形之苦
探究苦涩的水仙花,已破出鳞茎
在水湄一角的花店,昭示温暖
《古银杏树的孤独》
虚无的风,和着遗忘
分发金黄落叶,如馈赠金币、宝石和星砾
作为缪斯的礼物
太多黄叶闪着屈从的光芒
移入我的情怀
可我言辞卑微
难以区分隐喻、象征,和变形的梦
在所有光阴中,我只能留住一个晌午
母亲在门楣前刺绣浓荫
针尖刺出指尖的血,凝作绣品的花
人群来来往往经过时
只有一个叫白果的女孩,驻足仰望
她用戴着银镯的手抚摸着树干
多么干净的触摸啊!
《雕花小窗简史》
哦!木心,断臂触觉
每个轮廓唤醒的魔力
像狭窄的心灵洞悉了一道光
缠枝藤草,几何图形,无名之花
幽黯灵性逸出原始的激情
它是为一双害羞的黑眼睛
为咿呀,情话,琴曲
也是为一声,朗朗的读书声凿出
天井里高大的桉树
俯身这气息流转,蛱蝶偶临
想着它,含着梦想的清泉
一堵墙,一个斜屋檐
精确的晨暮之光,鉴证了它的存在
可以逃脱的猫,又从那里返家
《老屋这一刻》
怎样的光,穿越了乌青
为这潮湿的灰暗涌入
怎样的光,在阴冷中暖心
又在燠热中注入清凉
老屋这一刻,难得安宁
人流鼎沸,拍照的闪光
追踪着所有故物
光不能说清,永恒织进的所在
永逝的时空,环绕另一种气韵
我嗅到橘橙的清气弥散
生命之光,是在其阴影,和乌黯中相逢
茅盾的字迹,丰子恺的笔触
昭明书院的匾额,洗沐于风雨
凝注静静的悲悼
《屋脊上的乌鸟》
我不明白这乌黯的起始,和终结
它若罕有,时辰会像发酵的面团
或孕妇的乳房一般鼓胀
绣了姓名的手帕,竟然也是乌黯
若染料的色气与姓名暗通款曲
必定是受了水,乌黯之灵的蛊惑
乌黯之鸟从锦缎上飞出
立于乌黯的屋脊,唱乌黯之歌
因为眷恋,我成了唯一听众
它自由发挥,不在乎轮回已经疲倦
于是,在有限的时光中,我聆听乌黯的无涯
不再分辨它是乌鸦,乌鸫,还是喜鹊
何以没有止境啊!
乌黯之灵,在它们技艺的记忆中重逢
《雨墙的歌》之一
墙,高高低低的走进我
是因为雨点和雨水腌渍的痕
灰的的痕,黑的痕,和乌青的痕色
墙,参差错落的墙触及我
是因为水面的船,桨橹和人迹
正从墙的倒影上划过
灰白的墙、藤草编织的墙,和乌青的墙
雨水,一直在墙上落
乌黯记得每一滴血,和光阴的色泽
雨水,一直在墙外落
潮湿的空气在凝集、扩散
那芳菲的悲伤,是茉莉花、瑞香和黄果兰
我的云游是,居于屋顶之上的孤独
我愿变一只乌鸟,永在这乌黯的居所唱歌
《雨墙的歌》之二
雨在墙上图画它的灵
由柔弱而刚韧,模塑着情
当雨水激荡以光阴的音符
伟大的爱总被卑微吟出
时辰获得解脱,永远自天凋零
由白渐灰,它的影拓印着星
它缄默的承受,并非孤独无依
预感的风声,袭来天边的奇迹
当藤草拓开了郁黑的长梦
风华在运力中早已逃离丰盛
秋雨的手在高处写着长信
我阅读世事的沉坠,愈发认真
雨水久久的书写,没有手势
我用手抚摸这墙,若有所思
《会有暮秋,会有冷雨》
会有暮秋,会有冷雨,会有
暮年之游,老树般地虬曲皲裂
会有暮色之思,从乌黯之中遭遇
光。那光,是在经年的乌黯中酿造
散着醇酒的味道,让天空蔓延的炊烟
和河流映照的房舍,微微眩晕
会有一座座桥跨过河源,深入到
石板巷弄间一扇扇灰褐的木门;会有
一扇门在衰朽中,获得人性尽头的
尊严。会有高处的生活
在水地、荡田和桑林的边缘被发现
秋风中,成熟的橘橙掉到地里
自己变黑了。会有乌鸟载着光
飞翔,越过被光涂黑的,乌青的屋宇
《蚀与噬》
我确认,雨的指爪,太阳们
拒绝救赎和延续
我确认,万物的秩序
系于星系的湮灭
种族,游走的船舶,死之窗
光要夺走光喂养的
蜜与血,花与髓,银器与月色
灰褐的门楣,晦涩的谣曲,锈迹斑斑的把手
丝绸裁一件尸衣
磨坊磨祭祀的牛犊
水,以水晶为名,为乌黯铭刻
火焰将消耗陷入地心
尘土中,没有一扇黄金之门
蝶蛹咬破后,茧里掉出人的眼珠
《时间的颜色》
请记着,时间的颜色
在橙子由青转黄之际
稻麦顷刻间,变成了苦涩的酒
万物演化,水火转换大地的锈迹
当有人用银河系,比喻月桂花冠时
卷边的诗书被燃烧
熏黑了屋宇的梁椽,和木石图腾的舌
一块厚土,一只摇篮
被塞进酱缸和染缸翻转,旋转这生涯
一位新娘掀起红丝绸的盖头
灯烛里的神祇,皆已乌黯
水上的舟楫,刻不下天穹的轨迹
再生确实是个问题
砖石深深砌进地脉,带着沉思之罪
《白莲塔眺望》
若不能使灵成为止水
秋风正好成就这最后一瞥
铅云荡动,连接起开阔的气息
可暗影广大,人间就在其中
人间这么近:江流、村庄、房舍
正好,嵌满一个穷诗人的瞳仁
他不因侍奉权利而负罪
也不因廉价的赞美而惶恐
没能从云中,接回折翅的预言
他此刻,只想为衰微的事物辩护
为消失的田园、水荡,为丢失了神祇的土地辩护
为虫鸣、鸟飞,和草叶上的露珠辩护
追念灰褐的门,石砌的街,青砖乌瓦的屋
在这冷雨的寂灭中,缅怀旷远
《流丹客栈》
倘若消逝是真实的
我是否该,为这消逝扼腕叹息
倘若流变是确切的
我是否该,为这流变瞬间销魂
一夜枕河而眠
这流水,并没在我的梦中刻痕
不过痕迹确是太深了
它在阁楼的门脸留下了匪夷所思的褐色
象征南国泥土的颜色
竟使闪闪发光的神祇,虚无黯淡
店主命名为:流丹客栈
十月冷雨,正发出无情的袭击
粗朴,而使视觉显得圆熟
青砖的地,和砖缝的苔草是它宿命的伴侣
《流逝之书》
一
我走在另一块天空的暮秋里
阴湿的白墙、青瓦,和灰褐的门窗
倒映于河流,加入我最后的惊鸿一瞥
迟缓,几乎无法辨明流向的水
编织了江南族裔的摇篮
而水的循环系于星系
已知的城镇在它的怀腹中流变
演绎公开和隐秘的世相
我进入此地,在银河的中轴上遭遇了一次停顿
时间在过去的世纪凝止了
而古银杏树正落下星星的碎屑
遗言永远属于水
一群女孩穿着水绿色的袄裙,和旗袍
从石板街巷飘然而过,她们叫作《茉莉花》
二
乌篷船依然从一座座石拱桥下穿过
演绎着幸存者的游戏
而亡灵和被遗忘者,又让水给予一推之力
参与无所知晓的对话
他凝视我,在林家铺子门前,他的西装簇新
他经历的“子夜”和“腐蚀”,与我的一样吗?
另一位与我对视者,青色长袍已经暗淡
他说不如读漫画吧,“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可这时辰,暮秋之雨时断时续
天边,顶替那一抹瑰色的,是华灯
记忆触摸的只是,死亡的温润
低垂的天体缄默,导入我的颤抖
在一片梧桐树茂密的叶簇里
几只喳喳的喜鹊,在排练黄昏的喜剧
三
磁石吸引铁,琥珀吸引谷屑
而所有的焚火
都吸引一部乌黯日志
我正靠近,这灰暗大地的损毁
水仰面躺着
与残存的事物融为一体
水的语言,在邂逅我的语言之前
被命名为“昭明”
一座庭园幽深的书院
书卷的意愿,提纯我们的梦境
似乎,在缓缓地牵引着水上的倒影
雾岚,和浓淡的日月
可现世,因为祖灵业已的隐匿
水之灵不再纯净、聪颖
四
把他的语言带到以前没去过的地方。
——语出:梁文道谈木心
从水至清到水浑浊
从时辰澄澈到时间乌黯
他的语言一直在那儿,业已周游世界
而后,又从异国他乡返归
回到了水边的祖灵之地
他的语言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在哪儿?
是一个水流环绕的所在?
还是自我与白日梦境的彼此牵连?
抑或,还有不被人所知的土地、疆域?
人到处能够相遇——
即便是在,一个即将消失的古旧街衢
或是在一扇衰朽的门楣下,逼仄的窗棂里
而要留下一个人的语言,太难了
况且,还要带它到以前未到过的地方
五
哦,幽灵之水环绕的故城
暮秋的雨,从屋檐落入眸子
参差且凹陷的屋脊
临水的木窗,挂着内衣
曾经神秘的事物,已迷恋于吐露
船歌为它自身的厌倦,而压着韵律
桥的倒影不顾喧嚣,而沉思遗忘
季风流转的想象,遭遇了无明的读者
我不知道,桑葚的黑甜和乌梅的酸涩,仍在为谁祈望
老屋门前抽丝的老妇,恍惚之间脸孔被蚕茧缠裹
流逝俱已显现
从水源到精血,从火焰到灰烬
星际之城不容我抵达
湿冷的空气中,有橘橙的气息弥散
2015年11月30日完稿
孙谦,回族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在新古典主义诗歌、伊斯兰宗教诗歌和艺术诗歌三个界面写作。出版诗集《风骨之书》;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诗集《新月和它的反光》等多部。曾获台湾《蓝星》诗社“屈原诗奖”;悉尼《国际汉语文坛》首届汉语文学年度奖;北京文艺网第二届国际华文诗歌奖,第三届天铎长诗史诗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