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巨飞|在月光下蘸盐水磨斧子
《瓦碎》
在城里,我遇见一个手提鸽笼的人,
到处打听去笼中的路径。
“不远。你翻过两座山,找到一只绿鸽子,
和它交换身体就行了。”
在祖母的墓前,
我看到她捂着耳朵喊疼。
“你没有看过那么锋利的月牙儿。
我只不过指了它一下,
它就割伤了我。”
在河对岸我看见年少的自己。
我大声喊道——
“不要渡河!”
可他不曾听见。
《国度》
一个拖拉机手死了,
一场雨刚刚下过。
他的女儿头顶白布,
小声地哭泣。
他的拖拉机生着铁锈,
停在路旁。
那一年稻田停满麻雀,
少年萌发爱情。
野柿渐渐腐烂、坠落。
一个拖拉机手死了,
他的房屋仍然骑着垂头丧气的炊烟。
《远山》
在闷热的午后,我想起匡冲磅礴的远山。
年少的时节,我时常站在一大片紫云英里,
看远山接纳残阳的余晖。
我也曾站在山顶,看低矮的房屋,
看炊烟逐渐变淡,田地现出清晰的轮廓。
我的一生,终究要翻越一座座山么?
我的双脚,终究要陷进不停奔走的鞋子么?
当我歇下来,想起月明星稀的夜晚,
远山只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没有人比远山走得更远,
没有一首歌,在山的那一边迎接黎明。
孩子在摇篮里梦见远方的风景,
他的父亲正走在返乡的路上。
《匡冲》
暮色笼罩了庄稼。有人在河里挑水。
他的水桶荡漾着金色的光芒——
这神秘的宿命,以及铁桶磕碰岩石的“哐当”声。
一个少年赶着鹅群走在小路上,
像是赶着云朵。
有飞机缓缓飞过,他抬头望望天空。
《老淠河的秋天》
秋风这么缓。我坐在河堤上,看枯瘦的落日。
它从朱耷的意境里走出来,使几个民工的背影
磅礴而生动。河水流去了,没有声音,
桥上少年吹的口哨 49 31130 49 15263 0 0 3227 0 0:00:09 0:00:04 0:00:05 3236异常清醒。
我是一个朗诵者,正朗诵着
秋日给这个世界写的悼词。
秘密藏在芦苇丛中,野鸭击穿一面镜子;
落叶无常,收割后的稻田空空荡荡。
我越来越慢的步伐,只能跟得上秋风,
只能在黄昏的河边,
伴着破碎的倒影。
是的,它的破碎,我的完整——
这些密密麻麻的无法捡拾的碎片,
拼成了不合时宜的风景。
《乡村小戏》
插满红旗的河坝上乡村小戏正在上演。
冬天河水干涸
石头冰冷。
我的母亲老了
因为郑小娇的悲惨命运
她坐在板凳上流下浑浊的泪水。
小孩子一边嗑瓜子
一边朝树丛里撒尿。
“卖水的人啊,安的何心
全不顾花草的饥渴。”
他们翘兰花指,扭动腰肢唱道。
一个老人牵着牛停下来。
一个农妇的竹篮里
盛着煮熟的鸡蛋。
一阵风吹进戏子的水袖
她的调子更酸了
连小戏棚
也打了个寒颤。
二胡声勾去了母亲的魂魄
整个乡村沉浸在戏中
寂静、缓慢、陌生。
《货郎》
每个货郎担子都隐藏一场阴谋。
春天时收红麻,农妇自缢而死
秋风中收草药,善良的人在秋后问斩。
买纽扣的少女有着
针尖一样的心思
双脚被人捆住,但她毫不知晓。
仍然一边织毛衣、看戏
一边对着玉米地,悄悄地擦去眼泪。
他的老婆被人拐走了
然后是女儿。
从此,他每天喝酒,调戏妇女。
冬天的早晨,阳光还没有融化草叶上的霜
他死了,草叶也没有一丝颤动。
《清风起》
因为遥远而神秘,你童年的泥坯墙
闪耀着饥饿的颜色。
你因回忆枉费多少时光,
现在仍在继续。
你的池塘漂满绿藻,
清风徐来,吹去家禽的绒毛。
等野菜饱含汁液,
你邀我共饮一杯。
你少年的石子路不再硌脚。
如果是清晨,你会听见
石头内部的鸟语花香。
清风恰是清风,当你舒展两翼
其实从未高飞。
《湖水》
湖水涨了,春天一天天地丰盈。
我惊诧于岸边的槐树,
一天天地倾向于塌陷。
父亲的头上开满了梨花,
他梦见年少时遇见的大鱼,
到湖里找他了。
母亲一宿没睡,她喃喃自语:
“我这命啊,竟抵不过陪嫁的手镯。”
他们划着暮年的船,
沿青草深处,寻找烟波浩渺的旧天堂。
木桨哗哗,拨动湖水;
春风无言,吹拂往事。
《即景》
傍晚的时候,
我又来到这块棉花地。
枯黄的秋天在不远处磨着牙齿,
我狭窄的内心,
轻轻颤动,
像是棉桃吐出白色的谎言。
一个老人在池塘边钓鱼,
他被夕阳照耀着,
早已没有了悔恨。
一个农妇在菜地里浇粪,
一只狗静静趴在那儿,
早就丧失了回忆。
我放弃长久的拒绝开始接受了,
这无言的郊野,
和我们难忘的旧事。
《父亲》
父亲来了,
骑着一匹忏悔的老马。
他来向我告别,
说早年掉落的门牙在菜地里找到了。
我坐在黄昏的山坡上,
看父亲越走越远。
这段时光多么美好,
一片油菜花包围着他,
他也变成其中的一朵,
开得灿烂。
他的黑马逐渐变成黄马。
在变色的过程中,
他治好了脑梗塞和癫痫病。
《初春》
蒙蒙雨雾夹着风吹过很多事物。
稀疏的树林
老鸹窝
一个人缓慢的习惯
不安的内心。
一切还没来得及准备
风就走远了。
灰色的鸟很快消失
一座木桥
下面的水似乎很久
没有流动。
我必须在细雨中接纳,我才能说自己是植物。
我必须从沉睡中死去,我才能被当作是种子。
《匡冲志:木匠》
他在月光下蘸盐水磨斧子,
他在祠堂前雕匾额洗墨迹。
他挑着工具箱摸黑回家,
他身后跟着一只鬼。
他打制的棺材结实无比,
他在骨灰盒中安身立命。
天冷了,他燃起刨花取暖;
就着火光,他读一本金庸小说。
趁着酒劲,他在塘里摸出两只老鳖;
一场豪赌过后,他挥刀剁去左手食指。
他有一柄锯子,太锋利,却锯不断往事;
他有一把尺子,太短,只能量自己的一生。
《淠河志》
我的母亲曾兴修过革命的水利,那是
我没有来到世界时的事。
“苦啊,一天只能吃八两饭。”
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曾发誓要走得更远,比如:
到远方去。
到银河去。
到宇宙的未知里去。
可我从未走远。每当月明星稀,
我都会听见,
淠河若有若无的流动声。
人是会死的,河会不会死?
我的母亲甚至不知道她修的河的准确姓名,
我知道它叫做淠河,
却从没有和它肌肤相亲。
它在我的血液里会不会死?
抑或它从未活过?
母亲很少感慨生死,尽管她已经到了
岌岌可危的年纪。
我不敢想象一条河在梦中站立了起来,
幽暗的河水,
会变成白色的瀑布。
我更不曾想过,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来了,
变成一条无声的河流。
《鬼》
父亲遇见过鬼,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那是他年轻时,看见白色的鬼魂,
在竹林里飞来飞去。
父亲说,鬼这东西,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作为一个中庸的人,
父亲平淡地面对若有若无的鬼事。
父亲还讲过,赤脚医生张佑林活着的时候,
一个鬼在河边等他。
那是个女鬼,要医生背她过河。
张佑林把她背到对岸,
回家后就大病一场,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
父亲感叹说,张佑林没有背鬼过河,
是鬼帮助了张佑林,渡过了一条大河。
《空城》
飘满梧桐叶的小街道,除了落叶,
都是空的。酒馆外稀疏的行人,
手放在口袋里,
他的口袋是空的。
他曾捕捉一只鸟,白头翁,
一生的白头也是空的。
他的香烟,香烟里的回忆是空的。
他住在哪里,哪里就是空城。
一城的风雨,是空的。
《冬日》
卖豆腐的人挑着豆腐担子。
他的豆腐是热的,
但河里的冰,还很冷。
一个捡粪的老人提着他半生的往事,
一文不值。
多年来他习惯弯着腰回忆,
多年来,他用咳嗽活着。
谁也不能忽视一只狗的孤单。
它撒过尿的草堆里,
一个疯子睡得正香。
没有比这更安静的了——
越长越矮的麦苗像趴在地上玩泥巴的孩子。
《冬日》
父亲牵着牛去池塘饮水这是
十年前的冬夜。
他打着生锈的手电筒
我捣碎薄薄的冰块。
后来老牛死了是因为
吃了打过农药的
玉米叶子。
在死之前的若干个冬天
它都站在那里哗哗地撒尿。
更多的夜里我们搓玉米。
不说话
低着头。
一些星星最后消失了
一些秘密没有回来。
当火盆只剩一堆灰烬
当月亮在天空醒着
越来越明亮
当老鼠在屋脊跳起舞蹈
当寒风缓慢地
钻进瓦片。
我们就渐渐地长大了。
《树》
后院有好几棵树。你能告诉我,
昨晚就义的,是哪一棵?
我相信树住着人的魂。你能告诉我,
哪一棵上,栖息着我的魂魄?
我坐在楝树上,吃一个人的苦果。
在玉兰树下,
淋一生的雨水。
在花椒树旁迷失方向,在尘土飞扬的
道路边,活成一棵刺槐。
《清晨颂》
一个瞎子挑着一篮韭菜走进菜市场,
一个哑巴在讨价还价。
我醒来,听见窗外有辩论之声:
袭一件黄衫,在枝头上跳跃的苏格拉底,
认为时间只是硬币的魔术。
孔子不同意了,他站在一棵香樟树上,
生有黑脸、尖嘴;
他喝了一口露水,不屑地飞走了。
在蔬菜进城的路上,我遇见一截蕹菜、一粒豌豆,
一颗遗落的花生。
他们对生活的热爱胜过一切空谈。
陈巨飞,安徽六安人,1982年生,基督徒。安徽八零后代表诗人,青年诗评家,河畔诗社创始人兼首任社长。诗集,《受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