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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界 | 面貌各异的“阿姐”

2017-04-06 南方传媒书院


文 | 张瑞

作者系南方周末记者 



1

       在吴华英家的采访,我不得不同时与三个人拉锯,其中两个投来的“敌意”像擦耳而过的标枪,腾挪之间,让人觉得尴尬。 

  一个反对者是吴昌龙,他是吴华英的弟弟,“福清纪委爆炸案”的当事人,12年冤狱的受害者。他坐在我的左侧,和他的姐姐相对而坐。长期的羁押,让他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症,不停出汗。原先,是一双手,无论何时都像是被泡在水中。如今,出汗的部位转移到腰间,他将衬衫拉上胸际,汗流就濡湿了裤腰。 

  由于大量出汗,说不上几句,他就要咕噜噜灌下白开水,“我不想让姐再回忆以前了,那对她太痛苦。” 

  另一个反对者是卓友桂,一个访民,身量矮小而结实,浑身透着硬汉的力量。吴华英形容他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一起去北京上访,一起被押回来。 

  第一次见面,卓友桂就像我展示了手上的刀疤,那是他上访回来后,被黑社会追砍的。 

  “不要再说以前的事了,有什么意义呢?”他打断了吴华英的讲述。 

  “他是担心我的安全,怕被人报复。”吴华英解释道。 

  “这里6万块就能买一条命,你信不信?”卓友桂转过头,瞪着我。 

  这是来福清之前没有预料到的,我本以为,作为一个已经于一年前“平反”的冤案,现在正是皆大欢喜的时候,应该神情放松,而不是如此紧张。 

  更没想到的还有吴华英的状态。当她在电话中同意采访时,我以为她会有话想说,但后来才发现,那只是出于礼貌,前12年如此高调地拯救她的弟弟,与媒体处好关系,成了一种惯性。 

  “好多事想不起来了,谈不上什么。”即使被弟弟和朋友同时阻止,她依然礼貌地回答着我的提问。但她的话语很缓慢,笑容也很缓慢,我于是知道她的内心,其实和她的弟弟与卓友桂一样,并不想再说什么。 

  一种意兴阑珊的情绪笼罩着她,而焦躁则属于这屋里剩下的两个人。在当时,我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只是分辨出,与她的疲惫交织的,还有无法摆脱的不安全感。 

  就像我无论如何摆脱不了卓友桂,是因为他成了事实上的保镖。 

  后来,在福州,游精佑点醒了我,他自称是吴华英的智囊,给她设计了属于她的抗争道路——成为访民的领袖,增加与政府博弈的筹码。 

  “我让她去当草根英雄。” 

  我有些明白了,就像无数的英雄故事,一个人成了盖世英雄,在漫长的时光里,保护了族人和朋伴,而代价是,只有同归于尽才能幸存。于是,越是到故事的结尾,英雄就越脆弱,需要人来保护。 


2


      “吴华英这人自私得很。” 

  这么说的是范燕琼。她曾和吴华英、游精佑,并称“三网民”,因为替访民林秀英录制喊冤视频,吴华英和游精佑各入刑一年,范燕琼入刑两年。 

  联系范燕琼,是因为发现她和吴华英在“三网民案”之前就相熟,希望能通过她,了解过去的吴华英,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似乎带着怨恨的评价。 

  而范燕琼举出的理由,则有些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那时她主动来找我,让我帮她。我们十几个人一起去省政府上访,吴华英一次也没有给我买过公交车票。” 

  范燕琼说她并不在乎那一块钱的车钱,但其他的访民,那些衣衫褴褛者,都会争先恐后地帮她买。 

  “吴华英的牛仔裤都是几百块的,她骗我们只要几十块钱,但我看得出来。” 

  后来,范燕琼给出了更严重的指控,她说吴华英只是利用其他访民,“她只想救自己的弟弟。”在吴昌龙救出来后,访民们再找她帮忙,她就不管了。 

  范燕琼也是“草根英雄”,她的别号是“赤脚律师”。她也曾是一个访民,后来开始帮其他访民维权。 

  她比吴华英成名更早,当吴华英还在等待“青天”,她就曾因组建受害者协会,轰动了福建的访民圈。在吴华英早年的文章里,也将范燕琼尊称为福建访民领袖。 

  “现在,吴华英的影响力,绝对比范燕琼大。”游精佑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曾有同道中人前去拜访范燕琼,看到了奇怪的场景,她端坐在一张类似太师椅的椅子上,访民们簇拥在周围,山呼海啸,恳求着帮助。 

  很难说这样的描述真假几何,因言获罪的入狱经历,将这三位“草根英雄”(游精佑当然也是)的声望都推上了顶峰,而后,则是裂痕。 

  范燕琼说,出狱后,“三网民”甚至没有一张合照,“他们不来见我”。而游精佑说,范燕琼怀疑他私吞了1500块捐款,还将之写进了在香港出版的书的开头。 

  “访民中也有江湖吧。”我问游精佑。 

  “那当然。”他笑着说。 

  采访中,我常想到吴华英和范燕琼的区别,为何一个显得如此疲惫,一个依然兴致勃勃;一个将成功大半归为运气,一个却敢于宣称,“只要我介入的案子,几乎百分之百都能成功。” 

  我想,即使同是“草根英雄”,大概也有主动和被动的类型。吴华英只想救自己的弟弟,当被动卷进访民江湖,她借势而为,这更像是一种生存策略。在年复一年的苦斗中,她失望又失望,坚持又坚持,属于被“捶打”而成的英雄,这个过程很难谈得上有什么快乐可言。


而范燕琼则不同,作为底层精英,她主动出击,四处为战,为他人鼓与呼,扮演了领袖的角色,我私心揣测,其中也会有快乐的成分。她更有表演欲,面对采访,可以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经历的,类似天启一样的戏剧化场景。 

  若是苛责,都有可以苛责的地方吧,但老话说,“时势造英雄”,“英雄”间的龉龃,大概也是时势而已。 



3

       也有远离江湖和不愿做英雄的。这样的情况又分两种。 

  我在福州见到了陈科云。他是“福清纪委爆炸案”的另一当事人,吴昌龙是他的司机,他曾被视为爆炸案的主谋,同样历经了12年的牢狱之灾。 

  他的家人曾和吴华英一起拦省委书记的专车,一起去北京上访。 

  “去了一次,再也不去了,根本没用。”这么说的是陈科云的哥哥。当弟弟被捕后,他走上了伸冤的路,和吴华英同行了好几年,最后分道扬镳。 

  在事发前,陈科云曾位列福清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主任,在伸冤的路上,他和家人更愿意相信体制内的拯救。 

  事实上,唯一一次去北京,也是因为那里有陈科云的战友,他们想“走走关系”。 

  后来,陈科云的家人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各个相关部门送材料,但他们不与法院、政府门口那些逡巡的访民凑在一起,不参与街头抗议和街头举牌。 

  “我们一家还是知识分子,不习惯那么做。”陈科云的妻子说。 

  最津津乐道的一次努力,是将有关案情的材料,辗转托付给了一位全国人大代表,让后者在开会时发给其他人。 

  念建兰也曾想过这么做,但她没有关系,在北京转了一圈,连一个人大代表的门都没摸到。 

  她也不爱和访民们凑在一起。每周,福州的访民都有聚会,游精佑让念建兰也去参加,她去了几次,还是不习惯。 

  “我告诉她,访民们对她有意见。”游精佑说,访民们喜欢跟着比自己更有名的人一起活动,这样能增加他们被关注的机会,但念建兰很少提供这种机会。 

  事发前,陈科云和念建兰的家庭,都属于社会的中上层。陈是中层官僚,又是一家国企的总经理,念建兰的父亲曾在乡间开办工厂,家境殷实,她自己是福州大学的大学生。而吴华英则有着在山上砍柴的童年,范燕琼也曾混迹于乡镇剧团一类的三教九流,他们所属的阶层迥然不同。当命运的重锤锤下时,有意或者无意,阶层的烙印让他们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抗争方式。

  用社会阶层的差异来分析他们的区别,可能有些武断,但我想,陈家和念建兰都试图摆脱“草根英雄”式的抗争中所有的“戾气”,这戾气让他们不安。 

  “吴华英后来有些偏激。”陈科云的妻子说。 

  “这样会制造新的仇恨。”念建兰也有她的理由。 

  他们同样找到了自己的“英雄”,念建兰的“英雄”是法律和科学,她用证据“硬碰硬”,战胜了强权,虽然游精佑说这样的方式耗费资源,奢侈且不可复制。而陈科云,2013年无罪释放那天,走出庭外,他曾经激动地连声大喊,“共产党万岁。” 



4

       后来,念建兰还是被迫做了一次英雄,虽然是“逃跑的英雄”。 

  2014年8月,念斌被宣布无罪释放那天,整个福州市都紧张了起来。由于担心受害者的家属闹事,政府专门成立了指挥部。念建兰说,连接她的老家,海岛平潭与福州市的大桥被临时看管起来,身份证上显示和她属于同一个镇的人,那天都不准过桥。念斌说,那天早上,将他带入法庭前,特警甚至先让警犬进去转了一圈,也不知想发现什么。 

  回想的时候,念建兰觉得真是好笑,法官刚刚宣布所有人站起来,正要宣布结果,一群人就急着把她带出了法庭,以免另一方的家属会在一秒钟后扑上来,将她撕个粉碎。她头一次成了政府重点保护的对象,这害得她其实什么都没听到。 

  在脑中想象这一画面,我想荒诞的是,念建兰像英雄一样被簇拥着,用逃跑迎接了胜利。

  吴昌龙被释放后,吴华英继续为弟弟争取善后,一方面申请国家刑事赔偿,另一方面,吴昌龙也希望政府帮他安排一个福利性工作。 

  “之前的抗争就像登山,终于登上山顶了,现在我要下山。”那一天,有一会儿,吴昌龙和卓友桂都离开了,吴华英说了自己的想法。 

  她拒绝了游精佑再次上街拉横幅的提议,开始走正常的申请程序,今年5月,第一次向当地公安局提交申请,两个月后没有回复,再次提交申请,9月29日,又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回复。 

  这个曾经的草根英雄,只好在微信上求助他人,“此事依法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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