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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界 | 王世宇:开枪“拆违”案的双重逻辑

2017-05-03 南方传媒书院

开枪“拆违”的报道能够引起讨论是因为调查文本配发了一段震撼的视频。这是我在当地村民手里拿到的,比网上的完整一些,并由后方编辑配合前方采访的内容进行了制作,以一个简短的小型纪录片的形式发布。这是南都深度一次全新的传播尝试。

视频拼凑出了整个事发的过程:南宁邕江沿岸某处,凌晨,记录者手持摄影设备,栖身一个隐秘的窗口后面。此时东方尚未大白,距离枪响还有一段时间,天地间一片宁静,只有一些陆续集结的村民在圣人湾酒店门口默默观望。

警察还没有出现。这是黎明开始前的最后一段时间,记录者保持着耐心,他拍摄的画面断断续续,但始终没有停止。中枪者胡宝芬、胡定发、马积荣等人此刻也来到了现场。

记录者拍摄下的画面最开始捕捉到了村民的镰刀,随后远处走来的警察,争执,围观者,拥堵的马路和车辆,晃动的“圣人湾”的大字,天线,电线杆,乃至围在村民腰间的五星红旗——村民们希望国旗能够给他们带来庇护。

这终究归于无用。警察在遭到镰刀、汽油瓶、“水雷”鞭炮反抗后放了枪——一种使用橡皮子弹的非杀伤性武器,但近距离射击也可以造成伤害甚至死亡。他们代表地方政府“拆违”的决心。

在此之前,网络上到处流传的“放枪”画面已经深入人心。在这次公共事件中,网络舆论场的主要参与者——普通网友、公共人士、评论者——试图通过这些被切碎的画面进行解读。而后南宁市官方发了一个说明,称此乃“拆违”,警方遭到暴力抗法才放枪的。

我们没有满足于这个说明,任何解读的前提都是一个完整的不被遮掩的事实。村民自己上传到网上的视频剪掉了他们持镰刀逼退警察的过程。而南宁市官方前后两次回应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圣人湾所在的土地正在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拆迁。

在南宁市青秀区的宣传中,这是整治行动的“强大铁拳”,在此攻势下,数栋违法建筑物迅速被夷为平地。

这是此案中的第一条逻辑链条。南宁的回应也不能说是欺骗或者撒谎。在此逻辑中,拆迁是不存在的,或者说与此无关,一切皆属正常执法范畴,没有任何可值得质疑的地方。

尽管我对“强大铁拳”的表述感觉头皮发麻,这个词语属于一个僵硬的语言系统。但从这个逻辑出发,在警察执法遭到暴力反抗的前提下,开枪似乎显得合情合理,美国的警察面对负隅顽抗的不法之徒也开枪,欧洲警察清场也使用防暴武器。我想事实可能就如同当地警方解释的那样——他们在执法,遭到了反抗。这是终极手段。

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我一开始试图理解这个阶级斗争年代针对敌人才使用的“强大铁拳”的不当表述。但是在当地调查这起拆违案的背景时我发现了此案中的第二条逻辑。这条逻辑是从村民的切身感受出发的,而且更符合事实,他的重要性使之完全不能被忽略。

我是在一个周末赶到南宁展开调查的。晚上,我一个人走在拆违过后的废墟上,抬头看到青秀山顶青山塔,灯光闪耀,旁边是滚滚流去的邕江。这是一块好地方,它的地理位置使我意识到问题可能没那么简单。

采访的过程并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官方的采访,但也谈不上复杂。我接触一些相关的村民、伤者,试图取得信任,再次接触,终于取得信任,并听他们讲述这件事情的另一个版本。我又调查了圣人湾所在村落的一些资料,注意到当地在宣传这一辉煌战绩时忽略了当地拆迁的背景和拆迁的矛盾,甚至一个字都没有提及,我不知道这是否有意为之,但这给舆论造成了很大的误导:这确实是拆违,拆违背后却是拆迁。

这就是此案中的第二条逻辑链条。如果说掩饰本身就是一种谎言,那么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两者虽仅一字之差,在舆论场的解读完全不同。反抗“拆迁”往往会获得舆论的同情,而“拆违”则代表了一种相对较能为公众接受的执法手段。

在村民的感受中,“拆违”恰恰成了拆迁者使用的一种工具,用以迫使那些不签协议的居民妥协。这种感受相当具体,他们涉及到保护家园和土地不被掠夺的概念。从这个概念出发,此前不能被理解的持刀抗法的事情就容易被理解了。

警察开枪如果希望获得舆论的理解和支持,前提是警察面对的是大众认为的不法之徒。但是这群村民并非杀人犯,也非抢劫者,在当地的宣传中,这些人也仅仅是占用了集体土地违建酒店牟取暴利。

如果是拆迁,那么警察此前获得的舆论支持则都应归遭到枪击的村民所有。由于历史原因,村里的绝大多数房子都没有规划许可。把时间向前推十年,土地大开发的风潮未起,基层政府对于一个相对独立的园艺场内部的建筑审批很难做到精深细致。

这里需要点明的是,警察面对的并非穷凶极恶的悍匪,而是村民。他们应有的职责是在现场维持秩序,却在这次行动中,扮演了地方政府清道夫的角色。

此前在各地发生的类似情节早已饱受舆论的诟病。南宁的警察在对待拆迁户时变本加厉,使用了枪和橡皮子弹。这可能派生出两个问题:警察的执法边界问题;拆迁的程序问题。我试图尽可能完整地将那些对抗“拆违”的逻辑进行还原,留待公众评判。

从第二条逻辑出发,我们就能理解那些拿着镰刀的村民了。在底层,存在的问题可能比以上体现得更为复杂。拆迁中存在的利益分配不公早已使矛盾愈发激化。在一些村民看来,发生冲突是迟早的事。

中枪者胡宝芬否认他们想对抗地方政府。她说他们是想政府帮助解决问题,在这一轮征地拆迁中,他们并非不肯搬,他们试图讲道理。这里是村民世代安居之地。无论征地拆迁被冠以何种冠冕堂皇的名义,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抗争理由。

他们后来向我讲起,没想过警察会向老百姓开枪。“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怎么能放枪呢。”经历过复杂的阶级斗争年代的胡宝芬,闲聊的时候谈起她知道什么是敌我矛盾。她的腿部取下3颗橡皮子弹,子弹钻到肉里向下滑去。

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青秀山景区的扩张以势不可挡的劲头向前推进。伴随着地方政府大规模拆迁的步伐,村民所在的青山园艺场被要求整体搬迁。

但承诺的安置房却迟迟未见身影——在当地官员一句轻描淡写的“确实滞缓”的表述之下,仿佛一切皆可带过。殊不知关系切身利益的村民对此却十分敏感。等待数年之后,政府承诺的安置房仍然停留在纸面,而又开始允诺其他美好的条件,他们感觉自己仿佛受到了欺骗。

村民的感受与南宁市政府文件上的承诺也有天壤之别。至少公开可查询的信息,一些基层的拆迁官员和一些村官勾结,获取不法利益,骗得国家补偿。这使得村民中出现了举报者,而本来脆弱的信任更加脆弱。

我后来将胡宝芬的逻辑以口述的形式再次整理了一条简单的稿子,发到了微博上,再次引发了公众的讨论。口述不适合调查文本,也不适合报纸发表,但是它让人们更直观地理解这个第二条逻辑。

南宁官方后来的回应将村民的抗法行为归结于酒店老板的利益驱使。村民们自己却不这样认为,即使从最简单的逻辑关系进行推理,显然没有人愿意为了所谓100块的“好处费”去蹲牢房。但官方却这么认为。

愤怒的种子早已经种下了。政府却没有足够重视这些潜伏的危机。

在这篇通报里,南宁官方称,“拆违工作人员随后报警,民警到现场进行处置……”而视频显示的内容是,大批的特警早在冲突开始前就已经到了现场,这是一次统一行动,村民从天色拂晓一直在与穿着警服的人沟通。

中枪者的口述发表后,在某个午夜时段,这篇稿子的评论队伍中突然出现了大量来自南宁ID的攻击,相当密集,这些ID中难免有一些实名认证的政府网络信息员被发现了。其中的一些评论基本上超出了道德和文明的底线,他们认为面对抗法,不对村民上实弹算客气的。

这让我感觉有些沮丧。并非因为事实不被尊重。而是在与掌握话语权的南宁市官方的对比中,失去土地的村民处于弱势的地位,他们的声音很难被传递出来。如今,即使终于有一篇报道完整地呈现出了两种逻辑,使那些被隐藏的事实得以披露,村民的声音仍然弱势。

在采访中我也感觉到了一些官员的傲慢。一个负责拆迁的官员对我们敲他办公室的门,进入他的办公室,找到他采访的过程表示不满,认为他的身份不是随随便便见的。对待记者如此,对待村民如何?

我们应庆幸于一个技术化的时代。使得通过记录者手持的摄像设备,让我们看到了为土地争夺至为惨烈的场景。从警察放枪的一刻起,无论官方的解释如何义正词严,这或者都是时代失序的一个注脚。

一个去过战地采访的同事看完警察枪击抗拆村民的画面后评价说,不知道还以为这里是利比亚呢。而如果没有那些枪击画面,拆迁更激烈恐也难以激起舆论的关注。甚至对于报道此案的我而言,没有视频,这最初都难以勾引起我的兴趣,拆迁中出现的无数的惨烈事件导致大众心理早已麻木。这不是这个时代最为悲剧的事情吗。

幸好有视频记录下了这一切。

(作者系南方都市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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