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他那一晃脑袋,把我们民族,又拖回了好几十年
严歌苓
还是从河南鹤壁那仨人说起:头一个人叫张岳全,第二个叫牛洪,第三个,叫艾某军。艾是个首长,在纪委主管“纠风”(顾名思义:纠不正之风)。以下我们称艾为艾首长,怕直呼其名也给自己招来诬告之祸。事情很简单:张岳全实名举报艾首长受贿一百九十万元(人民币),牛宏将张的举报视频发到了网上,张在几小时后被警察逮捕。一天之后,牛也被捕。我纳闷,警察急什么?不能容举报人和被举报人见个面,对质一番?或者,派出侦查人员,对双方做个调查?还有更容易的,既然艾首长是纠风前办公室主任,现任纠风办各级首长应该会避监守自盗之嫌,必然会重视这间神圣办公室的传承,传承有污点,那么纠风公正性合法性必然不看推敲。单为澄清,他们也该出面调查。既然事发地点、银行、人物,举报人已经做了那么准确详细的交代,纠风办可以利用本身的技术资源和多年“纠风”的宝贵经验,顺便对前艾首长做一次纠风调查,事情很快会水落石出。可是办事的人偏偏避易求难,大动干戈派出警察部队,抓人,刑拘。抓举报人就算了,连带发布视频的人,也不放过。难道他们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一旦视频上了网,呈几何倍的翻转就开始了,你把发视频的人抓起来,翻转出去的资讯,以及它所引发的疫情大潮,你抓得住吗?所以,我看到朋友转来的信息后,第一反应就是:你们急什么?并且,举报的受贿额是一百九十万元啊,二零零九年的一百九十万是什么概念?够养活多少举报无门的老百姓家庭?够侦缉多少类似的艾首长?
反贪腐是中央和政府的大事业,已经进行了十数年,决心是“老虎”、“苍蝇”一块打。那么,有人发现了苍蝇,带领苍蝇拍儿,刚刚对准目标,举拍子者却一反手,先把苍蝇发现者一拍击倒。这是怎么个道理呢?假如拍苍蝇者说:“苍蝇发现者不安好心,让拍子去拍非苍蝇!”那么好,请把非苍蝇的物种名称说出来,把非苍蝇的物种证明摆出来,大家心服口服,有那么难吗?即便是苍蝇发现者眼神差,把蜜蜂错认成了苍蝇,但人家初衷可嘉;人家是帮着中央和政府完成神圣使命,怎么也不该挨这反手一大拍吧?假如给苍蝇拍儿找苍蝇的老百姓为此都寒了心,从此停止指认苍蝇,纠风办必将失去多臂之力,不就成了盲眼纠风了吗?老百姓是不好得罪的,永远要记着:百姓是绝大多数,而举拍者是绝对少数,百姓在暗处,而举拍者在明处。指鹿为马一时可能,一世?绝不可能。有历史为证。
与此同时发生的,还有另一出举报人和被举报人的大戏。戏开演在上海,俩主人公:宋老师和董(迅)同学。(“台后伴唱“和”导演“及”舞台监督”,我都缺乏调查,不敢胡言)。戏眼是宋老师在课堂上的讲课,课呢,有关南京大屠杀。宋老师认为南京大屠杀的后期追责很成问题,这件反人类惨案因为没有在当时被及时记录,以至于作为后人的我们,很难在向日本拿出遇难者实名,作为实据向日本索赔或追责。在此我倒不那么史盲。在我写作小说《金陵十三钗》之前的十多年,我一直参加海外的”南京大屠杀年度纪念”。加上我的姨祖父是大屠杀亲历者,遗产中有一部《陷京三月记》,记录了他作为国军军医未及撤出南京,化妆成平民所见闻的大屠杀日月,给提供了我大量史料。从朋友的研究中,我得知战后对南京在大屠杀中的遇难者做过统计,是根据南京的户籍系统进行的:屠杀前的人口和屠杀后比较,销户的三四十多万就是遇难者。但由于工作不细致,没有把户籍中销掉的遇难人口姓名逐个登记,所以作为后人的我们,还是很难让日本认罪。支持董同学的举报的,是董同学录下和剪辑的一份视频,结果很快就遭致了宋老师被震旦职业学校的开除。我不禁又要问:干嘛这么急呀?不要一看了节选过、编辑过的举报视频就急着砸人饭碗嘛,可以先看完原版视频,再跟宋老师、董同学谈谈,不妨也和周遭的同事、同学都谈谈,之后该教育的教育,该解释的解释,该澄清的澄清,因为人家宋老师是饭碗关天的事,她怎么就不配为自己辩解一番,她怎么就不配一场透彻的调查呢?
顺着逻辑来,假如用同一则法理,是否也该先把董同学先抓起来再说呀?都是视频做为罪证,人家张岳全、牛宏还是原版视频,怎么就不容分说地给塞进了拘留所,并在那里说不清道不明地吃住了三天(牛宏两天)?假设,张岳全举报的不是艾首长,而是宋老师,后果会怎样?也会在几小时之内被铐起来,先拉走再说吗?当然不会。所以关键之关键,是你举报的人是谁。把董同学换到张岳全的位置上,或者换到全然无辜的牛宏的位置上,他会沦为同样下场吗?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董同学绝不可能换到张、牛的位置上,因为他不会举报艾首长那样的首长。
董同学在自己后来上传的视频里,英雄面孔一张,断言:“她(宋老师)把这个事惹大了,看她怎么收场。”同时还英雄眷顾百姓那般,微微摇了摇他年轻的头颅。他那一晃脑袋,把我们民族,又拖回了好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