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为什么还愿意读唐诗?——《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圆桌会 | 優教育TALKS精彩回顾
9月24日,伊顿纪德《優教育》主办的“现代人为什么还愿意读唐诗?——《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圆桌会”于在之间·優教育文化空间如期举行。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教授、《再见那闪耀的群星》作者景凯旋,资深媒体研究专家、原《南风窗》总编辑朱学东,《再见那闪耀的群星》策划编辑陈卓,及《優教育》杂志主编、伊顿纪德品牌创始人陈忠,携手四十余位校长等教育人,与古人精神相来往,寻求个体的安身立命,于线上线下同时进行一场诗与思的弥散。
唐诗二十家:重新想象一个完整的世界
景凯旋(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教授)
“如果说本书有一条贯穿的主线,那就是人的命运与德行”。学问之事,在追求人生价值,在于研究对象与自身的生命发生联结。在古代文学的研究路径中,在疫情下停顿的生活中,穿梭于中西经典,日间街上空无一人,入夜时分只见万家灯火通明,《再见那闪耀的群星》遂生成。
历史的发展也是人类精神的发展,唐诗恰好在中国人精神发展的青春时代,相当程度上也是自我意识、生命意识在每个个体中的觉醒时刻,也就是诗意的觉醒。
布罗茨基曾说:“如果艺术能教给一个人什么东西,那便是人之为人的孤独性。”人的每一次觉醒都是从感知美开始的,在艺术走过的地方,在诗被阅读过的地方,人们便会看到独立的自我意识,诗成为抵抗同质化的人类精神所在。
选择二十位具有代表性的诗人,尽量展示其最重要的作品,在唐诗中寻绎观念与价值。比如,在李商隐的爱情诗中窥见中国人对爱情的理解,感悟爱情在终极意义上的不可实现性;在王维的诗中融合禅理与诗境,进入无我的空灵意境,从当下体认永恒。
好诗能够进入到事物的灵魂。西方诗寻求无限,立意在崇高;中国诗思虑有限,指归在优美。两相对照,各具特色。
高山是宏伟,不是崇高,人内心的崇高指向大海和苦难,中国诗不太思虑“长江一帆远”的尽头是什么?“夕阳千万山”的背后是什么?西方诗歌中的超越性意味着诗歌对无限的不断追求。中国诗歌语境下的思考则是有限,用“当下即是永恒”来阐释。
中国诗歌气质中的优美,是“烟花三月下扬州”中的静谧,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中对当下时间短暂和生命迟暮的俯瞰,也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中对时间流逝的悲叹。这种悲叹在中晚唐时期转变为对历史事件的悲悯,这便是杜甫对于唐诗的转变作用,时间意识从自然进入到历史。
中国士人在人生范围的积极与消极之间,又倾向于人生的无常。我每每回溯平生所读,虽然广览外国文学,然而于中国古诗却有更多共鸣,唐诗自有其永恒的价值,欲成意会,唯心游诗中,与古人精神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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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LKS圆桌会:现代人为什么还愿意读唐诗?
(景凯旋 X 朱学东 X 陈卓)
陈 卓:“从一条干涸的九江穿过,生出一种从自然时间移步跨到历史时间的感觉”,景老师所述的意象让人生出“历史就在身边”的感觉,每个人都在参与历史,请两位老师展开阐述。
景凯旋:这与时间意识有关,从《左传》到司马迁,我们有悠久的历史传统,而历史本身自有其含义,即判断一个人的功过。古代人的时间观是自然时间,昼夜交替,四季循环,现代人的历史观认为时间是不可逆的线性过程,人类走在其中、走向未来,因此产生了决定论、必然论。今人把美好的理想社会置于未来,古人则是置于儒家幻想出来的昔日的三代之治。
朱学东:一个人如何不受时代的影响、拥有自己的灵魂?读书和写作让自己的灵魂有所附着,而唐诗里每一个诗人都在书写自己的精神世界,便由此生成我们还在读唐诗、读宋词、读汉赋、读古诗十九首的意义。也许当下依然坚持读诗歌、抄写诗歌,做所谓“无用功”的人不会太多,但这种“无用功”却意义非凡。
陈 卓:本书柳宗元篇提到“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贡斯当写过《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那么古代的自由和现在的自由是一个概念吗?
景凯旋:贡斯当的古代人的自由指的是公共自由,现代人的自由指的是个人自由。“欲采蘋花不自由”是出于柳宗元晚年的一首诗,柳宗元一生不断遭贬,在刚刚意气风发、要做一番政治事业时,就遇到挫折,并且”永不叙用“,四十多岁就在柳州去世。“自由”一词在中国最早出现于东汉大儒郑玄的《礼记》注中,这里的“自由”和现代人的“自由”是类似的,即言行上的自由,严复在翻译《论自由》时也引用了柳宗元这句诗,认为诗中的“自由”与“liberty”类同。故柳宗元的自由不是老庄、禅宗思想的“精神自由”,后者指放弃生活的欲望而获得自由,它源于中国人向生而在的思维,而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是要在意念上先行到死,并由此反思人生,让遮蔽的世界敞开。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是活在当下,如同动物一般没有“世界”。
换言之,古代士大夫的“自由”实则是庄子的自由,是一种放下欲望的“逍遥”,是在身心上获得自由,摒弃了欲望导致的痛苦,走向潇洒。这种精神上的自由指向内在,当一个人不再追求外在的东西,一切就成为“浮云”。孔子言“富贵如浮云”,实际上就是在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叔本华受东方思想影响,也认为人生因欲望而痛苦,要靠艺术和哲学来化解。
言行自由多涉及个人和社会、自我和他人的关系,因而它会产生一种“孤独”的情感,屈原、柳宗元就有这样的孤独。佛道的自由是指精神上的自由,它所联系的情感是“寂寞”,如老庄、李白、如《红楼梦》,都是对精神自由的追求。
“寂寞”和“孤独”是有区别的,这也是划分中国诗歌风格的一种方式。中国诗歌有两个源头,一种是儒家的诗言志,温柔敦厚;另一种是源自屈原的“发愤以抒情”,再到司马迁的“《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这条线也包括柳宗元、韩愈等唐代诗人。他们的诗表现出“孤独”,表现出和社会的冲突。
陈 卓:在这本书中,柳宗元有“孤愤”,刘禹锡有豁达,王维有超脱,也有入世的种种,景老师的表达和写作体现出一种“在之间”的张力,朱学东老师读完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朱学东:《再见那闪耀的群星》不止于文学,还传达着唐诗中隐藏的观念和思考。正如当下的”孤独“,在读这本书时与唐诗中的不同人物交会,获得一种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关照。“侥幸故人仍满眼,猖狂乞食过江淮。”每年江南一游,我都会想起龚自珍的诗句。为什么会“故人满眼”,就是我们多对某种事物有自己的信念,对李白、杜甫也好,读唐诗也好,读其它诗歌也好,真正的意义是与自己相知相交的情感不期而遇。我曾用“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做某次发言的标题,曾多次引用法国诗人魏尔伦的“每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故知”,在诗歌中读到的,都与自己的情感投契。
景凯旋:审美涉及到获得自由的情感,西方人的美感是源自发现自我的喜悦,中国人的美感是源自忘却自我的喜悦。所谓“忘我”,其实就是佛家坐禅的状态,僧人入禅的状态。禅是音译,意为“静虑”,即在直觉的观照中忘却一切,忘掉自我,也忘掉日常烦恼与痛苦。这种忘却自我的“自由”似乎很适合中国人的文化心理,许多人喜欢韦应物,其实是欣羡他的洒脱。
现代人是“单向度的人”或“空心人”,没有任何价值观,只在意物质追求。于是,当磅礴的时代冲击到来时,许多人可能被激发出思考:这一生应该追求什么?所追求之事是否值得?所追求之物是否能永远存在?当然,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不同,自然选择不同。
古今中外,每个人都选择尽自己的能力做些什么。古人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悠长历史中的巨擘大师,人类辽阔的知识海洋中,在此之间,个人似乎渺小如尘埃。我们畅想宇宙的终极,也思考如何度过眼下的时光,毕竟不能如动物般整日吃喝。
唐诗带来的启发在于,每位诗人在历史的关头都会进行他的人生选择,也许是顺遂之路,也许是某种不幸。当下的功利主义、实用主义更为严重。这让我进一步思索现代性问题,科学带来便利,但若将科学主义视为至上的存在,它也许会损害我们的生活。在无穷的宇宙中,人类的位置被抬得过高,当人类自以为可以主宰自然,让科学法则战胜自然法则,结果却忘记了,到头来谁也无法逃脱自然法则。
看见苍凉,依然深情,诗歌流淌的教育情境
陈忠(《優教育》杂志主编、伊顿纪德品牌创始人)
面对“百年疫情,百年变局”,《再见那闪耀的群星》饱满的诗与思,由观念与思辨的张力与牵引,情感内敛,精手锤炼。它或许未必“经院”式的精专齐整,却抓住关键,提出问题,或尖锐或深刻,反映时代的心音,是面对“强大的力量,以意志对抗,经历着的生命力的阻滞,产生更强烈的生命力的喷射,显现价值与道德维度”。
千年沧桑,诗境常在。致敬华夏故国的诗哲,其人性悠长的回响,体温与脉动,浸润溶解在我们的血液中,启发我于当下见恒久。诗集“不重兴象,着重在思想”,内含太多的观念密度,优美感与崇高感,内在超越与外在超越,自由与狂狷诗人,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
再见杜甫。那雄浑阔大,思力沉雄,澎湃的创作原力,抒发风格“沉郁顿挫”,感念“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高贵诗心人格,从个体困厄而感受到天下苍生的困境,对民间疾苦同情而敏锐地捕捉到时代剧变,而生“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博大悲悯,由自我意识拓展至社会意识。先贤圣哲孔子精神,也让我想起这样的仁与恕。教育界行知先生,怀揣农人甘苦化的心,“因为他爱人类,所以他爱人类中最多数而最不幸之中华民族;因为他爱中华民族,所以他爱中华民族中最多数而最不幸之农人”,行动的诗人,诗人行动家,一生行走在路上......颖悟这一脉而来的诗心诗情。
通古今之变,在过去与未来之中。在人类这条遗忘之河上,时间是无穷的奔流,是吞噬一切的无底洞,唯见星光熠熠。返本开新,创造转化,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
在之间,美好教育在发生。一是中国温柔敦厚师教传统,师者每每循循善诱其弟子有一种精神生活,把对应然的渴望转化为儒者当下的情景教育。如果诗性美感可以培养,是否意味着人性可以熏陶改善?二是美好教育发生的情境教育,在浸润与熏陶中,物象内嵌,知觉内层,诗与思的审美,是一所学校最为高级的教育表达,也凝炼成为一位教师的教育气质与风格,以“美的规定性”常驻校园。这也如杜威先生所说,用“有准备的环境”来塑造学校。三是生命哲学的指向,教育的内卷焦虑,“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应试教育的规范与竞争窒息了思考与创造,熄灭了诗性。如何在二元疏离物质主义技术理性宰制中挣脱出来,而形成生命教育、生活教育,乃至诗性教育?它是一种性质,渗透在学校每一个情景经验中,甚至超过审美本身。
世事明晦,或是焦灼,或且发光。今天,我们仰头望熠熠星辉,低头在地串起蚌珠之链,一件件一事事,书写行为的诗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许山水间、天空中没有留下痕迹,但我仍欣喜,心灵曾经抵达。
心游诗中,从诗歌出发,丰盈心灵
进入诗歌,也进入教育。有教师,也有家长。在“现代人为什么还愿意读唐诗”的热烈思考与对话中,诗歌不仅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不仅是触摸当下日常的,也是追寻宇宙秩序的,更是安身立命的。
于我而言,阅读是一个“庇护所”。唐诗中永恒性和超越性的价值,让我们找到精神的归宿和自由。唐诗中有人,有灵魂,有诗人凸显的个性,有精神的独立和绽放,使人思考,如何不受时代影响、保持自我意识。教师是文化种子的传播者、引路人,应当把美好的东西带给孩子。做一个悲悯的理想主义行动者,有阅读,有唐诗,让思考延续,让希望在教育中延续。
——张中权(常州市武进清英外国语学校教师)《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再见,是“再也不见”,还是“再次看见”?古老的时代已经逝去,而我常思索,不应仅仅读唐诗,而是让诗歌的气质再次在新的时代焕发,就像《种子的信仰》中的阐释,由个中诗情诗意,再结下新种子,再让每个人发芽,让每个人成长。
在这个过程中,爱是超越贫富、超越差异、超越所谓分数的存在,当每个人的个性得到舒展,或教育者,或孩子,都能展现个性化,能看到每个伙伴身上的“群星”。
——胥江(常州市武进清英外国语学校教师)
在从科学老师到班主任的转变中,蓦然发现,在本应做梦的年纪里,孩子的眼睛似乎是暗淡无光的。忽而在某一刻思虑,作为教师,不能仅仅只用专业知识去教导学生,还应有些什么?也许应如叶澜教授所言:不应该只用知识去教学生,而要用你全部的人格去教孩子。
我不是一个教科学的老师,而是一个教孩子的老师。灵魂似乎是某种遥远的东西,那么我希望孩子的眼睛里是有光芒的,内心是丰盈的,我希望用更多更好的东西去丰富孩子的心灵。我希望在偶然见到一棵树时,不仅仅说明它是什么“界、门、纲、目、科、属、种”,而也带着孩子欣赏树的姿态、感受树的“情绪”。
我必须踏上一场修炼之旅,首先要丰富心灵。从诗歌出发,通过和千年前的古人一同呼吸,我和孩子们穿越中国古代的传统文化,穿越华夏民族的恢宏历史,回归一种古典的生活方式。明显的是,孩子们的心变得敏感又柔软。当下,为什么有那么多孩子被困在分数的局里、被困在沉寂的局里?因为他和身边教育者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分数。如果在唐诗中,“浸润于”盛唐的气象、“见证”辽阔边塞的风景、感受诗人开阔的境界,是否是某种破局的路径?至少,我和我的学生们愿意去读唐诗。
身处在不确定时代,唐诗也让我拥有一份安定心,拥有一份确定心,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我能够让自己慢一点、静一点,让心再开阔一点、再丰富一点。我和教育同仁约定,用各自喜欢的方式“打卡生活”,弹起古琴、拿起毛笔和花笺,用古乐和书写绘画,对抗外界的焦虑或是喧嚣,让美“拯救我们的小世界”。
教育者的教育方式,也许是孩子们未来的某种生活方式,是他们面对世界的某种态度。学生心灵的丰富会反哺你的心灵,孩子灵魂的丰盈也会饱满你的生活方式。
——王晓波(常州市人民路小学校长)
诗歌与教育:穿越古今时代之间思虑
景凯旋:有听众将“再见”理解成告别的意思,这很有趣。唐诗的那个时代毕竟永远过去了,现代人和古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中。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现代人看到大自然还能产生如此诗意吗?我想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吧。今天的人实际上生活在遗忘中,时间不断流失,我们不断遗忘时间。这正是动物没有“世界”的表现,所以,人们今天仍会对唐诗产生共鸣,就是因为我们需要用美来拯救价值。
如何将这种美的精神带给孩子呢?
每一代人都认为自己的时代是最好的或最糟的,这实际上是一种误区,人类始终处在代际交替中,一代一代把文化传承下去,而其中过渡人的角色便是教师。身为知识人的教师,更应像导游一样,引导学生看见美好的东西。
我们往往低估了孩子们的感觉。首先要相信孩子,相信孩子天生的对事物的直觉敏感。被科学世界所塑造的成年人反而没有了这种直觉。
我有一位教师朋友把孩子们带到教室之外,搜集散文与诗歌,让孩子们与花对话、与墙对话、与门对话,其实就是在让孩子打开面前的世界。此外,人与人之间也有着纯真的感情。
回到诗歌,它关乎人的精神、人的心灵,是应然世界,是人类的理想,如果没有理想,就没有方向,人就是盲目的。诗歌让我们思考,在匆忙向前奔去的时候,是否可以放慢脚步?教育亦如此。
朱学东:为什么孩童有个性,长大过后却失掉个性了?当今社会明确评价着孩子,他们的个性被“消灭”了。实际上,孩子有足够多的能力去适应这个社会,教育者应引导着把好的东西、能让他们真正意义上发挥个性的东西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选择。
从《诗经》开始到今日所谈之唐诗,我们读到的所有好的诗歌都有一个功能:启发我们自己美好的情感或者对世界的认识。题眼中的“再见”是再见也好,或是永不再见也好。我们从诗里读到的,都对应着今日人类的种种基本情感。人类面对的基本挑战没有改变,人性没有改变,就像“认识你自己”,直至今日依然有意义。
在诗里,我们能读到与天地对话、与人对话的所有东西,诗歌具有永恒性、穿越性,一代代人老去,其内核穿梭岁月激荡,依然被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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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優教育TALKS 现代人为什么还愿意读唐诗?——《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圆桌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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