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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国祥:真诚而深刻的阅读为生命埋下新的叙事可能 | 優教育·读书人

干国祥 優教育
2024-08-26

01  /

阅读中隐藏着一种生命线索

《我的阅读史》写于2005年,算是从1976年到2004年整个阅读旅程的回顾。但因为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书籍在生命中真正的轻重,有许多更为重要的书籍却没能够写在其中。譬如,我没有认识到,《论语》《大学》和《中庸》中有些语句及其所蕴含的精神,竟然在我的灵魂中如此根深蒂固;又如,二十年前囫囵吞枣读的《悲剧的超越》,偶然重读才发现书里许多思想已在不知不觉中锲入我年轻的头脑。而这样的重新发现,在之前就多次出现过,相信在以后也一定还会出现。

这让我意识到,任何真诚的阅读对于生命都是极为深刻与重要的,它像一粒粒神奇的种子深埋在灵魂之下,当某一天生命的土壤被生活之犁重新犁开,某一粒种子重新暴露于空气之中,它就会迅速地萌芽,长成生命中新的乔木。

任何一次真诚而深刻的阅读,都是在生命中埋下一种新的叙事可能,一种当时不可能被彻悟的生命线索。一个在童年和少年时真诚地吸纳过道家、儒家、禅宗、基督教的人,在他以后的生命中,会因为机缘的流转,在按道家方式叙写漫长的一段生命之后,拥有另一种全新书写的密码。

不经意间,我在二十二岁之前的最珍贵的那段生命里,已经真诚地锲入了唐诗宋词、存在主义哲学、儒家经、道家经典、禅宗思想、生命科学、种植知识与生物知识、绘画与音乐、神话故事……也许,这些词语就暗示着我生命走向的全部可能。从“做学问”的角度讲, 这些阅读中没有任何一门称得上是系统与深刻的;准确地说,这里没有任何词语应该从“做学问”的角度来理解。但是,它们都是我生命在某一时刻的自主选择,这些阅读没有任何外在强迫,仅仅是一个年轻生命对于自己所在的种群(人类) 某种文明积淀物发乎内心的敬畏、聆听、汲取,有时,这种阅读还伴随着一些必要的操练,如音乐、绘画、种植甚至诗歌的吟诵。

没有体认一个传统,没有通过某个权威,没有传承自一个强大的文化,我们单薄伶仃的生命必然不能走得多远,一种肤浅的自由将把我们带到历史的某个滩,甚至连认识到自己 的渺小也没有可能,更不必说实现每个生命本可以达到的潜能——在任何一个历史境遇中, 生命总可以在继承了传统与权威之后,在特定的场景中重新创造出自己。宿命与自由,同是生命的本质。

02  /

从浪漫,到精确,再到综合的阅读

在2004年之前,我的阅读总的来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和同龄人一样的教科书阅读,在这方面,我是一个自觉的逃遁者,但还不算是一个失败者;第二类是个体生命神秘诱发的阅读,以上所列的大多数阅读属于此类;第三类是解决问题的阅读,尤其是在教育方面,从我矢志于教育开始 (那一年大约是1996年),我就知道,一定会有某些书,藏着我所面临问题的更好的答案,困难的只是我如何才能找到它们。

这三类阅读都算不上是学问式的阅读,如果用浪漫、精确、综合强为区分的话,这些阅读仍然也大都应该归属浪漫阶段(也许解决问题的专业阅读应该除外,因为它确实已经延伸到了精确的阶段)。而学问式的阅读,则可以归属为精确阶段,对我而言,这种高度自觉的阅读正是从2004年开始。也是这一年,我不无黯然地离开讲台,为了回答这一令我黯然的宿命,开始了上下求索的天问式阅读。

我在精确阶段的阅读,所聚焦的已经并不是具体的哪本书,而是阅读所围绕的那个主题——它往往来源于我真实存在的某个一直悬而未决的难题。也许这种探索式的阅读,并不会带来对难题的最后解决,却能够把我的存在带到一个新的高度。对一个并不在学院里需要靠撰论文谋得生存,也并不需要借用一些或时髦或深邃的词语在报纸及网络上赢得盛名的人而言,我只想通过阅读、思考和写作,获得存在真理与意义,而检验阅读是否有价值,主要就是阅读是否带来了灵魂与文字的共鸣,文字是否带来了我视野的更新。

如果一次阅读不能叩响自己的心扉,让灵魂在日常的沉沦中有所警觉,如果一次阅读不能带来一个新的视点、新的世界或者对这个世界的新的观点,如果一次阅读没有能够让自己身心深度卷入某个事件、某次对话,那么,这次阅读就显然值得反思与怀疑。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为什么还要用最宝贵的时间,去打开一本本只有泛滥的信息,却极少创造性的知识, 更少存在的智慧与灵性的书籍呢?

和最初“漫无目的”的感受性阅读所不同的是,在这个时期的阅读中,只有达到对主题的深刻领会,才算是一次功德圆满的主题阅读。事实上,二十年前,我本想找到那条解答存在主义的道路,但是限于年龄、阅历和环境,那时候的阅读每一次只能抵达一个很浅的水域。而现在借助网络,借助自己日益庞大的藏书,已然有条件为阅读清理出一条可行的航道来。虽然每一次的试探并不总是成功的,但是每一年,每一季,总能在摸索中找到某个主题;而岁月也似乎准备好了,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为我展现出这个主题的大部分奥秘。

譬如,我在二十年前就买了竖排本的《说文解字》,意欲破解汉字之谜。但十多年来一直没有找到顺利进入的门径,我读不明白那本书,读不懂那些神秘的甲骨文。直到2006 年,像是一切准备好了似的,我突然开始领悟汉字的神秘,有了全新的彻悟,这种彻悟超越任何一本现成的书籍,是人自身生命智慧的猛然涌现。我也明白了当年为什么没能顺利读下《说文解字》,原来是它的基于臆测为主的解字法在许多方面明显证据不足,这让习惯于讲证据与逻辑的我在一开始就难以信服。

有时候,信任权威与怀疑权威可以是同一回事,真诚的阅读使得你敬畏、谦逊地聆听,也同样会让你发现新的见解,提出新的观点。这好比我在赞同尼采的同时无法接受他的大多数观点,在赞同克尔凯郭尔的同时不能接受他为自己所做的选择,在欣赏海德格尔卓绝的词源学方法的同时对这个方法本身拒绝信任。

每一个主题总会由一两部史类性质的著作和若干本经典著作所组成。当进入这个领域, 因为言说者的语言的力量,我常会产生毕尽于斯的错觉。但当合上书本冷静下来,又总会发现它其实只说出了极小领域的并不求中允的真理,而且这些知识永远不可能经过整理拼凑出一个整体,这个知识的整体并不是存在的真理。存在之谜因为这些观点而愈显厚重,但它并不会因此而简单一些。

所以,如果浪漫之后是精确,精确之后可能带来一个综合阶段的话,那么这个综合并不是对全部知识的整理,它不会是一个体系。

03  /

从阅读中创造出了“自己”

阅读只是存在的一种呼吸方式,书籍、语词、精彩的观点是思想所呼吸的空气。也许我们确实因为在某个传统中生存或对某一权威的敬畏而起步,但是,当我们在生活中做出种种判断和选择之际,一个独无二的历史性的“自我”已经在慢慢地开始成形。

经由某些故事、信仰和规则,每个人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但是,存在的偶然性和境域的历史性,使得我们永远不可能生活在任何一种现成的规定中。而当我们开始判断、开始选择、开始创造出新的语词的时候,我们便从阅读中也从生存中创造出了“自己”。

如果那些精确的阅读,那些精确阅读中获得的观点,最终成为一个并不成体系却服从于某一更有说服力的内在理性或者权威——如混乱的希腊诸神、最终俯首于宙斯的雷霆时,这就是一个真正的综合阶段的实现。和神话故事不一样的是,它不拥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实现时刻,而是一个永远处于形成之中的过程,既定未定,因为它总会在新的场景下调整自己,做出有益于发展这个“自我同一性”的决定。

借由阅读的呼吸,我们拥有了一个明确无疑的自我,对世界、对人生有了一套恒定但不死板的应对程序——更准确地说,自我就是这套恒定的程序。这些存在的智慧与立场,来自阅读但并非阅读本身。

阅读中,究竟选择哪一本书籍或者哪一个作家并不是最重要的,同样也并不存在任何一本不可替代的完成了思之任务的著作。相反, 有时一部流行电影中某个不经意的镜头,却可能比任何一本书都更深刻地影响着你,因为它可能恰恰是在那个时刻里,撩拨起你一直暗潮涌动的情绪,让你明白自己的所思所需。

譬如在周星驰的《功夫》中,有个用全部积蓄买了油印《如来神掌》拳谱的小男孩,因为见义勇为受到羞辱而从此成长为一个无耻的流氓,但在命运最重要的选择中,他终究回到了正义,而当年修炼的如来神掌又神奇地成真,帮助他战胜了所有敌人……这个只能是象征的故事却给了我难以言说的共鸣:一切只在童年的一念之间,而善恶之间的轮回与流播也只是一个承诺所需要你付出的牺牲。事实上,我认为它是真的,这不是因为我希望它是真的,而是我体认到它是真的。

所以,阅读不是关于存在的一切。存在的关键在于你在选择的时刻做出何种选择。为了这种选择,我们可能需要修炼很久,但刻意的修炼并不一定能够带来必然的选择,存在永远是未知的探险,在这场未明的探险中,阅读固然是我们选择的部分,但它最终只是朝向生命活生生的创造所开启的一段道路。

我们的生命最终走到哪里?问题的答案, 或许是刻不容缓的,如在四川大地震中,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那些原本平淡的人毅然选择了舍生取义;问题的答案,也或许是一个长长的承诺,如一群人用一生坚守在最偏僻贫寒的地方,传播人类热忱。

- END -

作者 | 干国祥

来源 | 《優教育》杂志第29期,本文节选自干国祥老师《破译教育密码》

投稿 | giftededucation@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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