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人生就是个画圆的过程
美国作家爱默生说:“人生是一个自我发展的圆……围绕一个圆可以再画一个圆;自然没有终结,而每个终结都是一个开端;正午时分总有另一缕曙光升起,每个深渊之下还有更深的深渊。”蒹葭九月,历史学者、独立撰稿人傅国涌先生与众教育人推开伊顿学园的柴扉,面对满目葱翠的稻田,在微风摇摇的芭蕉树旁,金黄的栾树花落了一地的清水台上,探寻超越时间的教育和人生的无限一面。
傅国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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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我的毕生使命就是写书。过去的20年里,我几乎把全部时间精力和生命都放在了这件事上。
自1999年开始,我的文章就大量刊登在《书屋》《随笔》《社会科学论坛》《炎黄春秋》和《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等报刊,有时候,一份杂志同一期或一家报纸同一天都会发表两篇以上。
2001年,我出版了人生的第一本书《脊梁》,十分有幸竟然是余英时先生为我作的序。余英时先生是我很敬仰的一位前辈,至今未曾谋面,但当时能得到他的鼓励,实在是意想不到。
那是纸媒的黄金时代,也是我写作的黄金时代——我的黄金时代足足持续了十年,特别是2003年到2008年,那个时候,我一年大约要写50万字,至少完成一本书。我早年的主要著作《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大商人:影响中国的近代实业家们》等就是在那个时期完成的。
早在2004年,评论家李静女士写过这样一番评语:
“在众多的随笔作家中,傅国涌的写作堪称独树一帜,他的关照对象往往是那些身份和心态都高度复杂的知识分子,其在历史转折当口的处境选择与命运。叙述他们的时候,他总将庞杂的史料钩沉与高度的现实关切水乳交融,平静的史家调子里,暗淌着壮怀激烈的焦灼与隐痛。他使用史料的方式是轻柔自然的,没有学问家的卖弄和僵硬;语言也是简洁温暖的,以确切为限但绝不粗陋。”
这番评论历经14年,但我仍旧认为她是读懂了我的。只是经过14年的沉淀,我的风格也许不再是那个样子了。那个曾经充满激情的傅国涌消失了。我的文字开始变得安静、节制。我那“壮怀激烈的焦灼与隐痛”已经转化成源远流长的新力量。
2008年以后的十年,随着纸媒黄金时代的结束,我的写作进程逐渐慢下来。2011年完成和出版的《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记录》(上下册),可以说是我在历史研究和叙事上的一个新的起点。写到这一步,每向上攀登一步,空气就越发稀薄。之后的七年,我一直梦想着能再往上一步,但是迄今都没有实现。这也为我后来转向教育埋下伏笔。
2012年《得寸进寸集》出版,几乎标志着我的批评生涯暂时画上了句号。我深信这个世界需要建设家多于批评家,在接下来的光阴里,我开始建设,从零开始去往未来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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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是一个得寸进寸的事业,一步一个脚印才能仰望星空。
2013年,我开始带学生,一开始来找我的是博士生、硕士生、本科生和几个高中生。我发现,他们太忙了,忙学位、忙论文、忙就业。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给一批7~14岁的孩子上了一天的课,却让我看见了以往未看见的希望,呼吸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那是2017年4月30日,我想去微山湖看看,当地一家私塾请我为那里的孩子上一节课。仓促应下,没有教材、没有PPT、没有任何准备,怎么办?四月,江南已是春末夏初,而山中还是春色一片,我从私塾书架取下一本叶圣陶和丰子恺合作的《开明国语课本》,选出两篇关于春天的文章,就着山里的春色给孩子们上了一课。
在我的面前,是一群从来没上过作文课的孩子(这所学校没有专职语文老师),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愉快地在“山中的春天”里畅游了足足六个小时。孩子们以“春天”为题,不少人写出了人生中第一篇真正的作文,其中还不乏好的文章。这让我恍然意识到,原来我还会教小孩。
第二天,我主动提出教他们写校歌,先给他们上了一堂课,让他们读民国校歌,然后让他们写自己的校歌。三个小时,18个孩子学了十几首校歌,又创作了18份歌词文本。他们投票选出最佳的两篇,然后把其他文本中较好的句子整合进去。把这个作品变成属于孩子们自己的校歌。听说后来他们请音乐学院的老师谱了曲。
人不就是在刹那的永恒中跋涉吗?在刹那的永恒中,我们留下故事、留下业绩、留下思考,也或许什么都留不下,如同落叶回归大地。这是一件很美的事情,而我也将如一片落叶回归大地。
2017年9月14日,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创立国语书塾童子班,寻找童子六七人一起读世界,读纸上的世界和眼前的世界。当年10月7日,正是八月十八钱塘江潮涨之日,我给他们上了第一课“与天下第一潮对话”,我由此开始了童课生涯,成为一名“童子师”。
教育是在一个特定的教育空间里老师乘以学生乘以课程的N次方。一个有教育意义的空间,既可以是一栋教学楼,也可以是一间书房。身在何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达到“N次方”,它指向无限的可能性。泰戈尔说:“人有两面,一面是有限的,一面是无限的。”我要把我毕生读书的积累、我的精神生命都转移到这些孩子身上,要把他们无限的一面激发出来。
我期待能用接下来10年甚至20年时间教小学生。也许我接触到的学生多数是普通的,但那又如何?如果能在秋天想到“秋水共长天一色”,春天读出“桃花依旧笑春风”,那么,这就是一个活在审美中、过得饱满充实的人。所以,我愿意用我的后半生来做教育,做全新的儿童母语教育实验。
50岁那一年,王国维先生自杀前,留下了一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去年,正好是我50岁之年。我想把这句话改一个字:五十之年,只欠一生。过去的五十年可以全部归零,往后我跟童子们站在一起,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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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班的课横穿东西,纵览古今,每一堂都会波及十多个甚至二十来个文本。例如在“苹果”一课上,我们从《荷马史诗》谈到《旧约》“雅歌”,越过梭罗《种子的信仰》,读到蒲宁、琦君,还有拉斐尔和塞尚一起进入苹果的世界。这些课不是传统的语文课,也不是传统的人文课,涵盖文学、历史、哲学、音乐、绘画、生物、科学,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与世界对话”。
“对话”,不就是人类教育的起源吗?孔夫子和他的弟子们对话,于是有了《论语》;苏格拉底与他的弟子们对话,有了柏拉图他们执笔的著作。智者与大地对话,与天空对话,与日月对话,与万物对话,就是一部人类的思想史。
我向往古希腊先哲和孔夫子垂范后世的师生问对,向往民国诸位先生留下的精神血脉。我也曾无数次想象过教育的真实场景,我想,最重要的是它是否带着生命气息,是否可以将人带到更高更远的精神世界——带到这个由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人类之子用毕生心血浇灌,并且在长久的岁月中慢慢沉淀下来的富饶世界,它跨越东西方,跨越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肤色乃至不同的宗教信仰。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我的国语书塾童子班每一课的结束语,也是童子班的真实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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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在我决定要创立国语书塾童子班之时,思考了两个问题:第一,教育造就什么样的人?第二,怎样去造就?
我把教育的落脚点放在启发孩子想象力上。如果教育是一座金字塔,那么知识是它的底座,方法是中间一级,想象力才是它的顶点。因为知识、方法是有限的,唯有开阔视野,激发对未知和未来的想象力,才是教育的核心要义。
“与世界对话”这个课程体系的中心点就是想象力。我们可以沿着李白、王维、梭罗的想象,而想象自然山水的神奇;沿着牛顿、康德、爱因斯坦的思考,而思考星空的奥妙;沿着柏拉图、爱默生、宗白华的踪迹,而寻找美的秘密……从《诗经》到《荷马史诗》,从歌德到泰戈尔,从达·芬奇到乔布斯,从马可·波罗到徐霞客,从牛津剑桥到西南联大……东西方的想象、智慧和美都汇聚在课内课外,早晨黄昏。我们不断地与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照亮过文明史星空的人对话,与日月星辰、草木鱼虫、山水人物对话,世界越来越大,视野越来越开阔,我们也越来越充盈而丰富。
在想象力这个中心点之外,有两个基本点:一是全面提升母语表达能力,这是语言的基本点;二是建立一张超越地理的世界人文地图,或者也可以说知识地图,这是知识的基本点。有了语言和知识两个基本点,才可能绘出美好的图案。
这一切仅仅靠课堂问对和练习是不够的,我们的“课外三抓手”主要是古文背诵、古诗背诵和课外阅读,孩子们日复一日,走进至少有2500年的中国诗歌史,走进世界经典,不断地寻找语文之美;在母语表达方面也不仅仅是写作,还有戏剧表演、演讲和辩论,口头表达同样重要。
人文地图强调的不是知识点,而是它们的关联性,串联起越来越细密的世界人文地图。这张地图呈现的不是零散的、片段的、破碎的知识点,而是一个直观、生动的世界。它是一种形象的记忆,标记了城市国家、山川河流,标记了科学、艺术、文学、哲学。当你想到“德国”,自然就会想到歌德、尼采、叔本华;想到“美国”就会想到惠特曼、海明威、爱默生、马克吐温、梭罗;想到“意大利”,但丁、米开朗基罗、卡尔维诺的名字浮上心头,想起文艺复兴,想起“翡冷翠”和徐志摩曾在那里走过的岁月……
因此读万卷书是不够的,还需要行万里路,我们曾真实地踏上旅途,去英国剑桥大学寻找徐志摩心灵革命的密码;去俄罗斯寻找托尔斯泰,在普希金故居朗诵他的诗;在希腊古老的剧场遗址读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在奥林匹克运动场的遗址读《荷马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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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是什么?
我想到的第一个画面是女娲补天。教育不是破坏性的事业,而是建设性的事业。第二个画面是夸父逐日,教育是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理想性事业。第三个画面是精卫填海,教育具有日常性、可持续性,当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方可破茧成蝶。
30年前,我离开乡村中学;30年后,我又回到起点。人生仿佛就是个画圆的过程。也许我生命的下半场就是做儿童母语教育。尽管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多久,但是我深信,哪怕只有一年我也感到满足。因为我和孩子们站在一起,享受到无比的快感、美感和乐感。正如爱因斯坦所说:“在人生丰富多彩的表演中,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如果我们能够培养出一群有创造性、有感情的个人,那就胜过金银千万。
“我们生命中有有限的一面,但我们是朝着无限而活。”我在写《新学记》的后记时想到了印度哲人泰戈尔的这句话。
我是一个向往无限的人,我说的、想的、做的,其实都是朝着未知和无限而努力。对于已知的世界,我知道它们终究要过去,化为灰烬。唯有未知的无限的世界,才是值得追寻的,因为意义存在于远方,不在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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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傅国涌
来源 | 《優教育》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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