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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晖中学到立达开明:“白马湖作家群”的立人达人

岳清 李雪莹 優教育
2024-09-05


19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思想界经历了一个由关注器物、制度到关注人本身的转变,从梁启超的《新民说》,到鲁迅《文化偏至论》中“立人”思想主张的提出,“人”的问题被逼向时代主题的边缘。

只有三类人还或执着或超脱地从事着此项工作:一是鲁迅及其追随者,他们从改造国民性的角度出发,其关注点始终落在“立人”的层面上,不稍偏离;二是周作人、林语堂等作家,他们提倡抒写个人的“性灵”与人生的“趣味”,实际上是以闲适、超脱同时也是隐晦的态度继续着五四“人的文学”的主张,在侧面和“立人”的工作微弱地呼应着;三是一些真正的教育家,他们直接在教育岗位上从事着“立人”的工作,在点点滴滴的进步中累积着自己的实践。

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畔,一群作家任教并生活于此,他们的文化活动正是在第三种类型中展开,并兼而与第一、第二种类型略有交叉。他们在上虞县籍的夏丏尊的号召下,陆续来到春晖中学任教或讲学,包括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刘叔琴、刘薰宇、匡互生及校长经亨颐等。不论时间的先后长短,他们彼此都曾经朝夕相处,在范围不大的春晖园中把酒论诗,品茗谈艺,像一家人似的以真性情相接,互相切磋,共同为教育理想、艺术趣味做一些实际的工作,凝成一个带有教育理想和社会使命的文化派别或文化族群。

白马湖之于“白马湖作家群”,仿佛一座城市的“零地标”,既是一个地点,一个文明参照的视点,也是一个文化上的原点。正是在白马湖畔,“白马湖作家群”以“立人”为核心的文化个性得以奠定,其教育、出版、文学三位一体的文化风貌也基本成形。在白马湖畔建立的诗化人际交往连同对“白马湖”的反复抒写,使此后远离白马湖的这批作家能在一个想象空间中,构筑起一个文学群体的精神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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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湖畔”到“江湾”:白马湖作家群的出走

当新旧交替的时代浪头来袭,浙江第一师范的学生积极参与,使一师成为浙江新文化运动的中心,趋新的学者文人荟萃于此。此后,几经周折,他们先后聚集在上虞的春晖中学和上海的立达学园,并且以开明书店为出版阵地,展现文化与教育理想。

  • 从浙江第一师范到春晖中学

1912年后,经亨颐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校长兼任浙江省教育会会长,在一师校内,他提倡“人格教育”,推行五育均衡制,在教学和训育上作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被视为浙江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而当时在校内积极推行新文化的还有四位国文教师陈望道、夏丏尊、刘大白和李次九(被称为一师的“四大金刚”)。这样的进步教育家,自然吸引更多进步知识分子。1912年秋,李叔同应经亨颐之邀到该校任教,开艺术教育之新局面。

“白马湖作家群”的核心人物,实则源自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此后作为“白马湖作家群”代表人物或外围人物的丰子恺、朱自清、叶圣陶、俞平伯等,先后应经亨颐、夏丏尊等之邀去了白马湖,或在春晖中学任教,或作短期讲学,或造访考察。因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期,“白马湖作家群”起于核心成员间的交往和互动,该校的教育理念也奠定了这个文学群体总体上的文化倾向和风貌。

而新旧之争下“一师学潮”引发风波,后经亨颐不再留任,“四大金刚”自愿离校。这促使经亨颐直接返回故乡上虞,操持起春晖中学的创办工作。

1922年9月,由当地富商陈春澜出资的春晖中学开学,经亨颐为首任校长。春晖中学贯彻“反对旧势力,建立新学风”的宗旨,开学次年即招收女生,创浙江男女同校之先例;实施民主管理,采取学分制,使中学教育气象一新。

两三年间,文坛学界的一流人物先后来到白马湖畔,加上短期游访的一众大师,春晖校园洋溢着民主自由的空气和浓郁的文艺气息。旧式学校的学生还在埋头啃《古文观止》,春晖的学生就开始读白话文。校内专题讲座时时可见,既有每旬一次的“五夜讲话”,也有不定期的校外学者名流讲坛。演讲的内容亦多元丰富。1924年,前来探访的俞平伯称赞“学生颇有自动之意味,胜一师及上大也”,即可证其在师生耕耘下的傲人成绩。

  • 立达学园和开明书店

一如“一师学潮”催生春晖,1924年的“毡帽事件”催生了立达学园。而“毡帽事件”只是“冲突点”,保守势力与革新势力的对抗才是白马湖作家们离开春晖的“基本面”。自此,春晖时期告一段落。夏丏尊不能忘情于青年教育事业,和朋友创办开明书店。匡互生、丰子恺等人则到上海江湾办起立达学园。

立达学园可以视为春晖中学的自然延续,成为“白马湖作家群 ”新的情感理念与文学活动中心。除丰子恺担任西洋画科负责人外,任教的还有匡互生、朱光潜等。学生方面,多是从春晖转来加入的。至于开明书店,虽由绍兴章锡琛、章锡珊兄弟创办,但其发行的脍炙人口的代表作多出自白马湖这群人。在编务上,也是夏丏尊等人居主导地位。

从“春晖”“立达”到“开明”,这群作家走过一条曲折艰辛的奋斗之路,他们在教育岗位上是同事,在人生理想上则是同道。“白马湖风格”得到延续与深化,确立了这个文人集团一脉相承的内在凝聚力。

经费局促、“一•二八”惨案,立达学园和开明书店在动荡中屡次受损。抗战期间,白马湖文人仍各自做着文学上的努力,然而这已是该群体的“尾声”。核心人物相继逝世,自此,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白马湖作家群亦在无形中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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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芳园”:群贤毕至,躬耕办学

“白马湖作家群”的形成是自然而然的,它并没有一个有形的组织,也没有树立任何大旗,当然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文学口号。它完全是一群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的作家朋友,借了白马湖的灵性,以自己作品的独特艺术风格给人们留下的难以忘怀的文化印象。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其他一些文学群体相较,白马湖作家群有着独特而鲜明的“个性”,既在彼此之间的友情中领取乐趣,在相互之间的艺术熏染中领取乐趣;又有共同的理想——以“立人”为基本诉求,张扬艺术、提倡美育,在教育上做一些实际的工作。

在春晖中学的群芳园里,这些身兼老师的作家几乎都以教育为一生的志业。他们将人文主义“纯正教育”的理念注入日常办学,为社会培育英才。

春晖中学既由新派人士主导,校长经亨颐倾其身心办学,改革旧学积弊,刻意创建新的学风,展示了其“与时俱进”、锐意进取的创新风范。经亨颐主张人格教育、动的教育,提倡学校训育,注重学生的体育和全面发展,但在他看来,这只是现代教育应当实现的目标。办什么样的教育才能真正实现这样的目标,如何才能真正发挥教育的作用,却是关乎教育本质的实质性问题。只有“纯正的教育”,才能充分实现上述教育目标,其能如清水一样,荡涤那些乏味无力的教育,积极地图谋人性的发展。

夏丏尊主张给学生最有用的知识,要求学生养成“实力”,注重全面发展。他认为,学校是为了教育人和培养人,不能把学校的课程作为办学的目的,而应关注真实的人。为此,学校教育不仅要以人为出发点,而且要适应时代和境遇的变化。

朱自清则鞭笞了当时教育的弊病,深刻阐明对教育的信仰,认为只有对教育富有深刻而崇高的信仰,才能把教育办好。教育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教育有改善人心的使命”,从事教育者只有把教育看作人生的目的,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校长、合格的教师,才会有“真教育”。

丰子恺则提出了广泛意义上的艺术教育概念。艺术教育是及于整个人生中的一切,绘画与音乐只是“小艺术品”,生活才是“大艺术品”;有了大艺术科的教养,小艺术科的图画、音乐才有真正的意义。在宽松、自由、充满个性色彩的教育氛围里,丰子恺用美的教育呼唤出了学生对美的向往和创造的热情。

“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以身作则、以爱感化的“爱的教育”,也是白马湖作家们的一致主张。无论是匡互生的“外婆的教育”,李叔同的“爸爸的教育”,还是夏丏尊的“妈妈的教育”,他们以身作则、自我要求,主动关怀、诚挚相待,用爱浇灌“教育”这片园圃,让春晖成为师生和乐、真情洋溢的“乐园”。

春晖中学筹建之时,创办者便预定了春晖中学的私立性质,成立了学校董事会,以《春晖中学校董事会规程》规定学校董事会的权利与义务。学校董事会负责办学经费的筹措与对外事务,内部管理与教学则完全委任校长负责。学校也实行学生自治,由学生和教师组织“协治会”,并于1925年组织完全由学生主持的学生会,活动频繁。

春晖中学虽为私立性质,但不以盈利为目的,其目的是改革“从来铸型教育之积弊”,为社会培育英才。实践证明,这一办学模式是成功的,这是经亨颐的办学思想在春晖中学具体实践的结果,也是春晖中学校长负责制的明显成效。

群芳园里最引人注目的,当数那些坚持舌耕与笔耕的作家教师。夏丏尊自二十二岁担任助教起,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全身心投入教育岗位。丰子恺教书的时间不算多,但对教育的热爱毫不逊色。他先与人共同创办上海专科师范学校,而后任教于吴淞中国公学、春晖中学,都发挥了相当影响。朱自清、朱光潜则皆是从大学毕业起即服务于中学教育,直至后来转向高等学府,继续贡献他们在文学、美学、外文方面的专长。

这群人中不以文学创作名世,但在教育工作上贡献所长的还有经亨颐、匡互生、刘薰宇等人,他们在春晖中学留下不可磨灭的深远影响。刘薰宇毕业于高等师范,原就是以从事教育为毕生职志。至于经亨颐,一生热爱教育,他所推动的教学改革,使他成为我国教改的先驱人物。立达学园的创办人匡互生,惨淡经营,为教育呕心沥血,亦是人文教育理想的温暖典型。

3

士志于道:文化风骨与教育真义

要理解白马湖文学群体,无法脱开对其文化与教育实践之意涵的洞察。“白马湖作家群”是受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文教从业者,同时也秉承了“士志于道”的优良传统。

“白马湖作家群”履行着现代知识分子应有的职能:以培育具有现代人格精神与知识结构的新型人才为己任。在20世纪中国“启蒙”与“救亡”双重变奏的思想框架下,“白马湖作家群”在现代分工意识的支持下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在李泽厚先生看来,中国是一个“知”不足而“行”守旧的国度,思想启蒙的力度不够深入广泛;而“白马湖作家群”最根本的思想预期,正是经由知识分子的文化活动,来为中国的现代化建设提供“知”的基础,然后再由“知”而“行”,逐渐建成现代国家。

在支持“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局中,“白马湖作家群”并未简单批判传统文化,而是根据需要,吸收东西方文化中的适合成分,呈现出融会东西方思想的文化个性。夏丏尊本人仍读宋明以来性理类的书;丰子恺的艺术思想也是以中国传统儒道艺术思想为基础,融会了西方康德一脉的艺术理想。不但如此,我们还可以在“白马湖作家群”的文化活动中看到儒家的“君子”理念。在这种文化个性的作用下,他们从容往来于传统与现代的历史通途。

“白马湖作家群”同样为当下的文化建设实践提供另一种可能性。20世纪90年代以后,学术界有一种“寻根”的意识,试图从文化传统中解释中国现代思想的兴起。而这一潮流的早期努力与形态,已可在“白马湖作家群”开放的文化个性中得见。为其所重视的“人格教育”概念,即涵融了西方文艺复兴以后“人”的理念和中国宋明理学关于人的道德培养方面的思想结晶;而“人格教育”的践行,也表明中国传统思想在当下社会仍可发挥积极作用。

教育本应是一种不受外力干扰和浸染的纯正事业,应当遵循教育本身固有的规律办教育,因材施教,因时制宜,不偏不倚,自然发展。这是20世纪20年代初春晖中学“纯正的教育”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在经亨颐看来,纯正教育的根本在于培养学生健全的人格,在于追求学生的全面发展。

教育的纯正性或者说纯正的教育,反映教育本质和内在规定性,教育就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是无功利的纯正的事业,要有超乎功利的追求,要培养超乎功利的人。

如何才能实践一种超乎功利的教育?朱自清认为应当具备以下条件:第一,“教育者须对于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对于他的上帝一样”;第二,“教育者须有健全的人格,尤须有深广的爱”;第三,“教育者须能牺牲自己,任劳任怨”。只有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教育才可能是无功利的、纯正的。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春晖中学在夏丏尊“以宗教的精神来献身于教育”(朱自清语)的努力下,在极短的时间内取得了如此成就。

教育不仅仅是知识的传递,更是心灵的沟通、情感的交流,是塑造学生美好人格的育人工程。经亨颐和夏丏尊都认为,“爱字为教育之要诀”,爱是纯正教育不竭的源泉,教育者要有高尚且健全的人格,要传达出对学生的善意、信任和关爱。教育如是,唤醒的是学生的向学之心和向善之志。

初创时期春晖中学的辉煌,是经亨颐、夏丏尊等人改革封建陈腐教育、追求纯正教育办学理念的巨大成功,其中的真谛就是“一洗从来铸型教育之积弊”,因而教育改革要体现教育的本质。

经亨颐的“人格教育”、夏丏尊的“爱的教育”、朱自清的“有信仰的教育”以及丰子恺的“美的教育”等教育教学理念,无不体现着这些教育的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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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岳清 李雪莹

来源 | 《優教育》第40期,本文根据《白马湖作家群的形成及流变》 《大师铸就的春晖》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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