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国学院:学无中西,引燃“吾侪之烈炬”
廉颇老,晚年息影清华,遍释群经诸史。春廉颇老,晚年息影清华,遍释群经诸史。春风桃李三千人,黔发朱颜玉树。凌云志,生花笔,甚似五星聚东鲁。鹅湖盛会,朱陆各扬镳,独步杏坛,呼王陈共语。
这是清华国学院的学生周传儒,为悼念导师梁启超所作的《摸鱼儿》。1925年,清华学校成立研究院国学门,简称“清华国学院”,聘请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为“四大导师”,五星繁奎,堪比鹅湖,历时虽仅四年,似昙花一现,但书写了中国教育史上一段无法复制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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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梁启超来清华假馆著书,曾在一次座谈会上说:“清华学生除研究西学外,当研究国学;盖国学为立国之本,建功立业,尤非国学不为功。”胡适也曾多次建议清华开展国学研究,并倡导“用西方科学方法”研究“本国固有文化”。1921年年初,北京大学开大学设研究机构专门研究国学之先河,受社会各界重视。清华校务会议根据其时国家文教事业的发展需要和本校具体情况,多次研讨,决定研究院先设国学门一科,并聘当时任教东北大学,致力于西方文学教学和研究的吴宓回母校主持筹办研究院。
关于清华学校创办国学研究院的目的和宗旨,在《研究院缘起》中有如是说:“良以中国经籍,自汉迄今注释略具,然因材料之未备与方法之未密,不能不有待于后人之补正。又近世所出古代史料,至为夥颐,亦尚待会通细密之研究。……至于欧洲学术,新自西来,凡哲理文史诸学,非有精深比较之攻究,不足以挹其菁华而定其取舍。要之,学者必致其曲,复观其通,然后足当指导社会昌明文化之任。然此种事业,终非个人及寻常学校之力所能成就,此研究院之设所以不可缓也。”
蔡元培先生曾说,“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吴宓的首要重任,便是协助校长曹云祥聘请国内著名学者和精博宏通之教授来院执教。
据《吴宓日记》记载,“2月13日,星期五。入城,谒王国维(初见)”。邀请到王国维后,吴宓又风尘仆仆赶往天津。聘请梁启超并没有太多的悬念,费什么周折。但是,聘请陈寅恪就不一样了。2月14日,“与Y•S及P•C谈寅恪事。已允”。然而第二天2月15日,“晨P•C来,寅恪事有变化,议薪未决”。到了2月16日,“是日H•H来,同见Y•S,谈寅恪事,即发电聘之”。相对而言,赵元任的聘请可谓水到渠成。1925年5月,赵元任再度回国之际,决定应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之聘请。
梁启超:既开风气又为师
早在1914年,梁启超便应邀到清华讲演。在国学院任教时,梁启超先后讲授中国文学史、中国哲学史、宋元明学术史、清代学术史、中国史、史学研究法等课程。
梁启超文满天下,学识渊博,讲课时如说书艺人手舞足蹈,引经据典,上下古今,滔滔不绝,即使下课铃响起,依然意犹未尽,拖堂几分钟才在掌声雷动中徐徐步出教室。
梁启超认为,治国学研究院的基本观念应当是利用现代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他倡导两种门径——文献的学问与德性的学问。他将中国学术与西方科学方法相结合,带领学生探索历史的浩瀚与繁杂。他认为借助中国丰富的文献史料,并运用西方的科学方法,可以开发出学术界无尽的宝藏。
除了文献的学问,梁启超也重视德性的学问。他不仅在平时演讲中反复宣扬道德修养的重要性,还专门开设了“儒家哲学”课程。他谈到,在哲学领域中,西方的形而上学虽有其独到之处,但讲到人生哲学,难望国学项背。
世人论梁氏晚年学术,往往只留意其史学,对其研究《桃花扇》和辛弃疾关注较少。他对《桃花扇》的钟情,源于对厚重历史感的共鸣。他对辛弃疾的研究,则更多地融入了个人情感——他的人生轨迹与辛弃疾相似,从少年得志,风云政坛,到落寞下野,壮志难酬。
1928年9月10日,梁启超病笃,无法继续工作,27日入协和医院。不待病愈出院后,他便回天津执笔续草《年谱》,直至10月12日,力不能支,一病不起。《宋史》稼轩本传录有佚文四句存世,“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这十六字,犹如梁启超的辞世诗,也是他的墓志铭。
王国维:中西结合,以西革中
1925年2月,49岁的王国维正式应清华研究院聘。当时,他正处于学术巅峰时期,其《观堂集林》在海内外广受赞誉。在清华国学院的岁月里,王国维治学转入西北地理及辽金蒙元史。
王国维是中国近代哲学史上第一个引进西方美学理论的学者,他的最大贡献就在于将美学视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同时,他也是中国近代最早提出“美育说”的人。
在《去毒篇》中,王国维提出:“美术者,上流社会之宗教也。”他甚至提出了“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的命题,并将美区分为“第一形式”与“第二形式”。“第一形式”为优美与宏壮,是先天的、自然的;“第二形式”为古雅,是后天的、经验的。“第一形式”必须通过“第二形式”才能成为艺术美,所以,“古雅者,形式美之形式美也”。“作为第二形式的古雅美,具有一种独立的价值和品格。”
王国维主张借鉴融合中西文化,养成问题意识,以西学的方法论治“国学”。细绎他的思想,可以看出中国思想史按照“能动时代—受动时代—能动时代—受动时代……”这一规律往复更迭,生生不息。他提出晚近以来思想停滞,应当如从前接受佛教一样接受西洋思想,才有可能如宋儒一样调和中西,创造出新文明来。
对于哲学,王国维认为其应当作为知识的最高满足。“无论古今东西,其国民之文化苟达一定之程度者,无不有一种之哲学。而所谓哲学家者,亦无不受国民之尊敬,而国民亦以是为轻重。”王国维甚至认为:“可以无经学、国文教授,但是不可无哲学教授。”
1926年,王国维在《宋代之金石学》中写道:“宋代学术方面最多进步……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如金石学亦宋人所创学术之一。”宋学以外,王国维学术的直接来源是清代汉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考据学”。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曾说:“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这三种方法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研究范式。”
陈寅恪:作为儒家的史家
开设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目的就是“以研究高深学术,造成专门人才为宗旨”,当年的国学研究院对于导师的选聘十分严格并期以厚望。聘任资格明确规定三点:一是通知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二是具正确精密之科学的治学方法;三是稔悉欧美日本研究东方语言及中国文化之成绩。
梁启超曾推荐陈寅恪,并与当时的清华校长有一番舌战。校长说:“陈寅恪一无大部头的著作,二无博士学位,国学研究院的导师,怎么能连这些都没有呢?”梁启超说:“没有学衔,没有著作,就不能当国学院的教授啊?我梁启超虽然是著作等身,但是我的著作加到一起,也没有陈先生三百字有价值。”就这样,陈寅恪成为当时清华国学院最年轻的导师。
陈寅恪讲授的课程有《佛经翻译文学》《梵文文法》《两晋南北朝史》《唐史》《唐代乐府》《唐诗证史》等。陈寅恪的博学令师生们惊叹,当时名家如朱自清、冯友兰都来旁听他的课。在清华校园里,不论是学生还是教授,凡是文史方面有疑难问题,都向他请教。大家称他为“活字典”“活辞书”。
陈寅恪曾说:“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为根基。”作为最后的儒家士大夫,他“终生守道、乐道、卫道、明道,终至于以身殉道”,坚守着“士”的自我定位,以“内行修谨”为行事准则。
王国维自沉昆明湖,陈寅恪撰《海宁王先生之碑铭》曰:“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孙郁在《“遗民”陈寅恪》中认为陈寅恪对独立、自由的坚守,“颇有点儒家‘杀身成仁’之态,细说起来,是民族的良知”。
1961年8月,老友吴宓远道赴穗,探望陈寅恪,二人作竟夕之谈。在日记中,吴宓记下了 陈寅恪晚年“以义命自持”的思想,二人在寒柳斜照中取以互勉的,仍是浸润儒家精义的“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
赵元任:文艺复兴式的通才
中国传统语文学(小学)是从古典文献的阅读、注释、考证和语言材料的汇集、编撰开始的,主要功用是明经致用,为经学研究的基础和附庸,而赵元任为科学的中国语言研究奠定了基石。
早在1916年,赵元任就与胡适用英语共同写就了《中国语言的问题》,并发表在《中国留美学生月刊》上。受聘于清华国学院之后,赵元任正式以中国语言学及语音学为自己学术上的主攻方向。他所著的《现代吴语的研究》,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和田野调查的方法成为中国方言研究的新路径。《中国话的文法》真正开创了现代 语言学意义上的汉语语法学。
尽管赵元任在语言学方面用力最勤,获得的成就也最高,然而也离不开他在数学、逻辑学、哲学、音乐等领域的修养。当时人们将赵元任的 “广博知识”和“广泛兴趣”视为天分,而赵元任则视为需要一贯强调和实践的研究之法,他认为,科学研究不应受科学的局囿,广大悉备,万取一收,乃为正途。从事语言学研究,须具备较高的哲学修养和思辨能力,而逻辑学、数学及其其他方面的修养也同样不可或缺。
赵元任所倡导的这种“广大悉备”的学术视域,也恰好与清华国学研究院创立之初的办院宗旨高度一致。据清华《研究院章程》所开设的科目规定:“先开国学一科,其内容为中国语言、历史、文学、哲学等。”而授课方法有别于单纯的讲授,导师们让学生自行研究,另外授以外国 哲学、文学,待学生们通晓西方学术方法之后,再回过头来审视本国学术,这种授课方式和立学形态,正是培养“通人”之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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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四位导师虽然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学术上也各有专长,但彼此尊重,坦诚相待,谦和礼让,友情真挚。在他们看来,朋友之道,信义为首,故当相助,然不可企图利用,如果为彼此利用而交往,便失去了交友的真谛。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蓝文徵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一文中说:“研究院的特点,是治学和做人并重,各位先生传业态度的庄严恳挚,诸同学问道心志的诚敬殷切,穆然有鹅湖、鹿洞遗风。”
1927年6月30日,梁启超偕弟子作北海之游,发表谈话一篇。“把做人的基础先打定,”他说,“科学不但应用于求智识,还要用来做自己人格修养的工具。……当研究一个问题时,态度应如何忠实,工作应如何耐烦,见解要如何独立,整理组织应如何洽理而且细密……”又说:“凡此之类,都一面求智识的推求,一面求道术的修养,两者打成一片。现世界的学校,完全偏在智识一方面,而老先生又统统偏在修养一边。所以要斟酌于两者之间。我最希望的是在求智识的时候,不要忘记了我这种做学问的方法,可以为修养的工具。”
为了让学生更好地接受导师们的“人格熏陶”,清华国学研究院每月举行一次茶话会,全院师生齐集一堂,有说有唱,或讨论治学方法,或述个人处世之经验,以收“观摩砥砺之益”。他们还常于星期六晚上举行师生同乐会。姜亮夫回忆说,“任公先生和静安先生上课时很严肃,但一到同乐会这天,他们即兴表演的能力也使人吃惊!任公先生说他背一段《桃花扇》,静安先生当即也背诵《两京赋》,赵元任先生的表演更是绝妙无比。记得有一次他把我们每人的茶杯收去十多只,然后敲打调音,七音调正后,用茶杯奏出一首乐曲,真是四座皆惊。”
学生可以随时到五个研究室或导师家中去请业问难。导师对学生的质疑问难极为重视,缜密解答,耐心指导,启发学生去博览多思;遇有不太了解之难题,即告以“不知”,或告以去找某书查阅。学生尊敬导师,但学术上不同的见解却知无不言地进行讨论。清华国学研究院鼓励学生努力“创造一个新学风”。他们希望创造一个什么样的学风呢?梁启超对学生说:“我所最希望的是能创造一个新学风,对学校的缺点加以改正。”
吴宓在著述其《诗集》时,曾翻译了法国诗人解尼埃《创造》,以明其志,并把它放在全书的首页。该诗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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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戈原
来源 | 《優教育》第40期,根据《清华国学人物小传》《清华国学研究院史话》《清华国学研究院述论》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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