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最高学历楼盘”停工，有博士业主借200万被套，“学历高又怎样？烂尾面前人人平等”
连日来，“郑州最高学历楼盘停工”一事引发广泛关注。新黄河记者实地采访发现，河南郑州高新区“永威·金桥西棠小区”（下称“西棠”）这一当地人眼中的网红楼盘本不至于停工，但由于在建设过程中，开发商违规将部分项目资金挪用至其他项目，在另一项目进展不顺利后，进而引发该楼盘资金链断裂，无法按时完工。
随着采访深入，开发商之间的矛盾也开始浮现。作为两家企业合作的第一个项目，西棠较周边楼盘有所溢价，于是，尝到甜头的两家开发商连同另外两家企业，又在郑州郑东新区拿下地块。按照约定，出资方在交齐土地款和保证金后方可拿到手续，但主要开发商之一的郑州金桥置业有限公司方未能履行，致使两个项目受到牵连。之后，开发商彼此出现拉扯，欲终止合作，却一直未有解决方案。
多名参与沟通的业主告诉新黄河记者，目前郑州市相关部门已组织高新区、郑东新区政府部门参与协调。“进展依然很缓慢，说到底，不管企业相互有什么矛盾，最受伤的还是我们业主。”一位借钱付清全款的业主称，他至今仍未完成网签，约300万元只换来一张收据。更有多名业主表示已有离开郑州的打算。
平均溢价三四千
481名硕士及189名博士的“网红楼盘”停工了
“最高学历楼盘”业主的学历有多高？
西棠小区共2515户，业主自发统计的数据显示，有1172户业主参与统计，本人和家庭成员中拥有本科及以上学历共计1983人，其中硕士481人，博士189人。这些人中，总共有246人享受郑州市人才补贴，占到统计人数的20.99%，人才补贴金额初步统计在2000万元以上。职业方面，29.35%参与统计的业主从事教育科研工作，19.88%为公职人员，其次较多的是IT网络技术类与创业者。
新黄河记者经过实地走访了解到，业主选择西棠并非偶然。首先，这里区位优势明显，坐拥双地铁口（一号线在运行，八号线仍在建），邻近主干道且附近有多处商业中心；其次，西棠与郑州大学仅一街之隔，周边还有多所中小学，教育资源丰富，“方圆一公里就能解决孩子从小学到大学的教育问题”。最主要的是，业主们看重开发商之一“永威”的品质。受访业主中，有的自称是“永威粉”，有的是老客户回购，还有在多个品牌工作过的物业工作者或亲友曾在此担任过置业顾问的业主。当然大部分业主是在比较众多楼盘后选择西棠，不乏退定其他楼盘者。
“当时看房也看了周边很多楼盘，总体下来西棠要贵三四千左右，但我们接受这个溢价，那会儿心里想的是，便宜的烂尾，那我多花点钱不至于烂尾吧？总之就是买个心安。”业主陈晓燕（化名）说。
公开资料显示，西棠项目地块占地8.8万平方米，14栋高层住宅，总楼层33层，是郑州市高新区价格最高的楼盘。开发者为郑州金威实业有限公司（下称“金威”）。企查查APP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20年2月23日，股东分别为永威置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永威”）和郑州金桥置业有限公司（下称“金桥”），两者持股比例分别为49%和51%。永威成立于2005年，是一家郑州本土实力强劲的地产开发商，已成功开发多个楼盘，其中东棠项目让其声名大振，在当地颇受好评，因此在西棠宣传时同样打出了“十年东棠，终见西棠”的宣传语，吸引到不少客户。大股东金桥则成立于2017年，房地产经验相对匮乏。
购房者很少有人明晰开发商的关系，置业顾问也鲜有提及，在多数人看来，“金桥”和“西棠”一样，只是小区的名字，不料却因此卷入一场风波。陈晓燕一家此前住在父母为她陪嫁购置的北三环一处住所，她和爱人计划把房子卖了，给父母在西棠买一套，结果房源刚挂到网上就听到了停工的消息。陈晓燕是山东青岛人，大学毕业后跟随丈夫来到郑州定居，两人一步步从空调行业开始，经过多年打拼慢慢存有一些积蓄。由于西棠所处的高新区教育资源优质，她买房主要是考虑到孩子上学。陈晓燕清楚地记得，2021年3月12日交完70万首付款当晚，夫妻俩兴奋得一夜没睡。按照合同内容，原本是2023年12月31日交房，不过置业顾问口头承诺说，楼盘或将提前到当年7月交房，孩子正好赶上升学。不成想，当初溢价买的楼盘竟遭遇了停工。
博士学历的业主任佳民（化名）说，早在2021年11月左右，住在附近的业主就留意到项目停工，并且将消息发在业主群内，对此，置业顾问回复说是“冬季停工令”的原因。但春节后依然没有动工迹象，业主们坐不住了，3月份多次与开发商沟通他们才得知，永威和金桥两方出现矛盾，业主回忆，“金桥代表更是直言合作不下去了，必须让永威退出”。
开发商欲再造一个西棠
挪用项目资金后陷入僵局
与此同时，业主们得知，之所以停工，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楼盘资金被挪用，资金链断裂。有知情人士向新黄河客户端透露，开发商双方在西棠地块项目合作方面，采取“由金桥拿地，永威操盘”的合作模式。据介绍，地块原属于郑州锅炉厂，该厂经过搬迁、改制成为郑州锅炉有限责任公司，崔红旗担任法人。而企查查APP显示，崔红旗同为金桥幕后实控人。
永威方面相关负责人向媒体提供了更多合作细节，其介绍，2019年年中，金桥经第三方介绍找到永威寻求合作。经过接洽，双方出于“优势互补”的考虑达成合作。次年1月17日，正式签订合作开发合约，共同出资成立金威公司具体负责西棠项目的开发。根据协议，金威所有的收支账户由双方共同监管，金桥方负责资金及土地运作，永威负责操盘，统筹规划、设计、运营、管理、建设、销售等，后期物业管理由永威物业管理公司承接。
如此一桩双赢的合作为何会变成如今“分家”的局面？永威和业主解释，原本西棠项目进展顺利，过程中，两家借此模式又意向推进北龙湖地块项目，可在拍地后的支付环节出了问题，由于开发商挪用了部分西棠项目的资金，北龙湖项目的停滞牵连到西棠项目。虽然后经各方努力，西棠项目于3月28日复工，但只有少数工人进场，业主觉得这是“表演式复工”，而且总包方有人告诉业主，资金问题不解决，后续分包、景观队伍一样无法进场。
西棠项目近况 受访者提供
新黄河记者掌握的一份会议记录显示，截至4月30日，西棠小区总销售回款33.7909亿元，加上贷款余额6.126亿元，总计39.9169亿元，除去西棠项目已经支出的23.7581亿，崔总（金桥背后实控人崔红旗）合计挪用资金16.1588亿，资料提到，其中10.115亿销售回款由金桥方转入北龙湖项目，另崔红旗转走西棠项目土地溢价款（指合同内约定土地价格以外的土地交易差额）、北龙湖项目垫付工程款等合计6.043亿。一位业主代表向记者证实了会议记录的真实性，他说，3月之后当地数次组织多方沟通协调，这份记录是5月18日内部沟通会的纪要，当天有郑州高新区管委会、金桥置业、永威置业、业主代表四方参与，所有会议记录也是经过各方共同审核认可后发布的。
经过查询可知，2020年6月3日，位于郑州北龙湖的两块土地以34.68亿元的价格成交，由河南一帆城市运营管理有限公司竞得，而该公司正是由包括永威、金桥在内的四家公司共同成立。企业信息显示，永威全资子公司郑州郑西永威实业有限公司、河南清控科技城有限公司、河南启迪科技城发展有限公司各占股30%，河南翔东置业有限公司占股10%。有内部人士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此次金桥以河南清控科技城有限公司身份参股，其法人郑潇潇系金桥实控人亲属，并在金威公司负责财务工作。
前述永威负责人称，即便崔红旗挪用了西棠项目资金，但在北龙湖项目上崔红旗一方出资不够，导致土地证一直没办法拿到，也无法继续做融资贷款。结局是金桥既无法进一步提供剩余资金，又不想放弃该项目，导致两个项目同时陷入僵局。
开发商之一的永威方提供的资金去向图 受访者提供
合作伙伴决心交割
一方实控人拒不露面致推进缓慢
永威方面提供的信息显示，为筹缴北龙湖地块竞拍保证金和土地款，金桥方提出挪用西棠项目富余销售回款，并承诺新地块土拍后最多一个月即可返还。“永威之后也道了歉，他们觉得钱放在账上不如让它流动起来。”业主代表说。2021年5月17日至6月18日期间，金桥主导陆续转出销售款合计10.115亿元，经关联方多次过账后，这笔款项最终由崔红旗实控的河南清控科技城有限公司转入河南一帆城市运营管理有限公司。此后，款项始终未按承诺转回。按照永威置业的说法，该公司在2021年8月意识到问题，当即明确要求退出北龙湖新地块，并要求金桥返还转出款项，但对方迟迟没有实质推进。
前述永威有关负责人说，“自2022年3月9日西棠业主维权以来，金桥方实控人对业主和永威一直采取躲避策略，无法建立合理合法合规的有效沟通，至今仍无可执行的解决方案。”这名负责人还表示，公司请求当地政府介入，郑州市高新区管委会成立项目问题专班，组织各类协调会议不下十次，“但金桥方实际控制人一次也未出现”。这一说法得到多位业主认可，“金桥每次来的负责人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说没有得到授权，不能拍板。”
新黄河记者注意到，在3月16日发布的《永威置业致永威金桥西棠业主的公开信》中，永威表明态度，表示“绝不会应合作方单方面的要求而退出”。永威公司4月27日再次发布声明，重申不会退出西棠项目，并坚持从北龙湖项目退出，一定要追回被转走款项。同天，永威当着业主面提出两点建议：金桥让出西棠管理权或者完全退出，并承诺会保证金桥的利益，但金桥方拒绝了。
西棠项目外围广告牌
据了解，先后有两种解决方案被摆上案头，不过推进过程都不顺利。
一种方案是，金桥退出西棠项目，返还此前挪用资金，同时永威退出北龙湖项目，各自经营。一位多次参加内部沟通会的西棠业主称，由于金桥方实控人崔红旗一直未露面，这一方案没被确定下来，“其实我们业主是乐意的，本来买房就是看中永威的品牌”。
第二种方案为以西棠小区未售出的784套房源作为抵押，授信贷款3亿元左右用于工程建设，业主们担心假使3亿元不能完工，之后什么也不剩了，因此不同意方案。
在接受采访的数名业主看来，要解决目前的困境，应先解决金桥方在北龙湖项目的出资问题，“不及时缴纳土地金和违约金，退地呗，让别人去接手，把挪用的资金返还用来保障西棠项目的交付”。不过有业主推测，眼下金桥既无力承担北龙湖项目的滞纳金、土地保证金以及退地后的违约金，也无法返还挪用西棠的资金。另有消息表明，两个地块涉及的区级政府正在协同推进。郑州高新区管委会向记者回复说，市里已成立工作专班，有最新进展会及时同步，新黄河记者同时尝试联系郑东新区管委会，金桥、永威方面负责人，截至发稿前均未获得回应。
西塘项目现状
被“困”住的业主
6月22日，新黄河记者在楼盘外围看到，仅有三栋楼疑似在进行最后的封顶作业，外立面等其他项目均未开展。随着项目工期滞后于预期，业主们的计划也被打乱了。一对1996年出生的情侣在家人帮助下买下婚房，准备在明年交房前结婚，现在只能无奈延后，女孩说，“买西棠是我的主意，我家里人还有男朋友家里都依着我，出现这种情况，总感觉挺对不起他们的”。相较而言，68户未网签的业主情况更糟，他们支付的7000多万元房款同样被挪用。
“读书久了，可能对学校有一种亲近感，买这套房就想着有空了去郑大上上晚自习，或者蹭蹭课。”陈永强（化名）博士期间就读于某985院校的热门专业，目前在一家国企担任中层领导，工作八年依然和媳妇租房居住。买房初为不还房贷，他外借200万元，最终用320万全款购下一套房产。从买完房的去年10月开始，陈永强一直等着网签，其间多次询问开发商，得到的回复是“疫情原因，房管局不让扎堆，需要排队，再等等”。他不懂网签流程，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一直觉得自己买的是大楼盘，肯定不会出现问题，结果等来的是出问题的消息。楼盘停工以后，他与妻子有过分歧，陈永强主张申请退款，哪怕只能退80%全款也接受，但妻子咨询过律师朋友后放弃了这一念头，他害怕最后落得人财两空。
与陈永强遭遇类似的一位医生去年7月支付300万全款买下一套带车位的房子，其中一半钱是跟亲友借的，传出停工传闻后，他不敢声张，连最好的朋友都未曾提及，不过亲戚朋友还是看到了相关信息，开始委婉地问他要钱，“没办法，也不怪他们，现在只能好好工作多赚钱。但没有网签、没有合同，只是一张收据，心根本定不下来，干啥都不得劲儿，好比是有一块石头压着。”今年3月，经过协调68户未网签的业主给房管局递交了资料，之后便是等待，临采访结束他又补充了一句，“学历高又怎样？烂尾面前人人平等。”
大多数高学历业主本有更多选择机会，当被问及选择回郑州发展的原因时，他们不约而同提到乡土情结。任佳民的博士毕业于一所国内知名院校的计算机专业，毕业时同时手握华为、中科院等多家企事业单位的录用通知书。虽然适合的工作机会很少，他认为回郑州方便照顾老家的父母。更现实的因素是，跟北京相比，郑州的房价更适合他，恰好当时看到郑州市人才引进购房有相应补贴政策，便毅然回到郑州入职一所省属高校。
根据郑州市人才购房补贴方案，对于首次在郑州购房的人才，博士毕业生补贴10万元，硕士毕业生补贴5万元，本科补贴2万元。不过这笔钱只能先自己垫付，有了合同才能申请。入职后，学校为任佳民发放购房补贴及安家费35万元，加上自己攒的以及和朋友借的钱，凑够90万首付后他立马定下西塘小区一个最小的户型。任佳民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家在农村家里帮扶很少，因此一直等到能用公积金贷款后才买的房，任佳民身旁的另一名博士毕业的业主没有等，出于刚性购房需求，加上商业贷款额度高于公积金贷，他选择先办理商业贷款，计划等房产证下来之后再转公积金贷，他表示，每个月工资和公积金刚好够还房贷，生活压力让他喘不过来气来，现在进退两难，“如果房子问题再得不到解决，我真的想离开了”。
（新黄河客户端记者张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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