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那些雏菊花》第十章 暴行(一,1-50)
第十章 暴 行
在人類歷史上﹐這樣的暴行聞所未聞
(一)
1(中景.橫移)
(淡入)
東方欲曉。
寮寨村﹐這個據說緣起於唐光啟三年﹐中央南征平叛軍駐軍的眷村﹑綿延至今已達千年的多民族聚居之地﹐在連日陰雨初歇的這個拂曉仍然昏睡著。
一片片或瓦或草或葉積磚壘石構建而成的屋宇﹐籠罩在一片微涼的濛濛霧靄與沉沉寧寂之中。
2(近景.移.推)
那座雕刻著顏體手書“慎終追遠”花崗岩牌坊南首的院子裡﹐四公門天楠﹐披衣從正廳裡拿著一柄長劍從屋裡出來。
正廳前的院子裡﹐門永茛的獨苗﹐門四公至今的唯一嫡孫﹑未滿七歲的門學均﹐已經一個人在院中晨操了。
其實按照黎人風俗﹐孩子﹐尤其是男孩﹐在未成年以前﹐一般是不會有正式名字的。
但有一些情況例外。比如此時的學均﹐雖然未滿七歲﹐但因父親早逝﹐所以自去年起﹐門四公便按成人族禮﹐給這個失怙的孩子定了名﹐以寄滿腔的憂思與期待。
而學均確實沒有辜負祖父的這份期待。
四公看著小小年紀便已顯現周正品性﹑孝淳之氣沛然並清晰地秉持了門氏容貌家風的嫡孫﹐在依舊微濕的敞院中虎氣生生﹐騰挪往來﹐內心喜慰。
3(近景.移.推)
但見身形遠未長成的小學均﹐輕靈靈擰腰連做了數個鍵子翻﹐接著一個鯉魚挺身﹐將手中虛擬的“寶劍”斜刺裡奮力遞出﹐口中發一聲清脆的吆喝聲﹐乾淨利落﹐似模似樣。
四公讚許著﹐手把手糾正著孩子的姿勢﹐一面反復詳解﹐一面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進行著啟蒙︰“習文習武﹐要緊的﹐是養成一輩子受用不盡的智慧﹐大智慧。”
“嗯﹐知道了﹐帕奧斯。”學均模仿著爺爺的手勢﹑站姿﹐口中應著。
四公自布套中取著寶劍﹐看著孩子道︰“對你來說﹐現在就是慢慢地讀書﹑認禮﹐並慢慢獲得內心的一種定力。什麼是定力?那就是人在任何情況下不慌亂﹑有主見﹐都知道該怎麼做。知道孟夫子是怎麼說的嗎?‘取諸人以為善﹐是與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記得住嗎?”
(注︰帕奧斯﹐黎語﹐爺爺。)
4(近景)
“嗯。”學均望著爺爺﹐點頭。
接著﹐四公獨立一旁﹐舞了十數招“門式太極劍”。
他舞著﹐心中却好生生疑︰土狗鬆獅怎麼這早晚還一絲動靜不聞呢?要在平時﹐這條老友千哉實親贈良犬的後裔﹑打小就忠勇機敏異常的土狗﹐早已在全村嗅聞數圈後回家﹐這會兒一准圍著祖孫二人顫前竄後﹐或者乖覺安靜地蹲候在側﹐令行禁止﹐寸步不離了。
5(近景.微俯.推)
二人院落內外遍尋無著。
最終﹐祖孫倆在一處僻靜的側巷裡找到了鬆獅。
牠已經死了。似乎仍然帶著餘溫的屍體﹐被人丟棄在一堆瓦礫裡﹐用一個破瓦盆覆蓋著。
學均抱起了鬆獅﹐發現牠渾身上下的毛都塗滿了泥水﹐那條勒死牠的麻繩仍然濕漉漉地掛在脖子上。
學均大哭了起來﹐卻被四公伸手制止了。
事出蹊蹺﹐其必有因。他讓自己清醒起來﹐忍疼疾行﹐無比警覺地四顧著。
6(中景.移.拉開)
灰濛濛依著起伏的山坡鋪陳的村子﹐此時尚無一絲人聲人跡。
借著雨後的些微清涼﹐日出前的睏乏﹐在這兵連禍結的窮鄉僻壤﹐於生道艱辛的化外之地﹐人們還都在睡眠鄉中。
7(特寫.拉開)
四公匆匆而行﹐探尋著每一處旮旯的每一絲蛛絲馬跡。
四下裡不聞一息人聲﹐連村中本應有的犬吠相聞此時也聽不到半聲。
在四公心裡﹐這太平日子裡也許屬於正常的情形﹐此時卻因為鬆獅的橫死而變得危機四伏﹑風聲鶴唳。
連遠遠近近那一聲聲隱隱的夜梟林啼﹑一條條無人小徑甚或茅棚豁隙裡形狀有異的暗影﹐似乎都在一層遮蔽視野的霧靄或靜謐背後暗藏著冷冷陰謀與重重殺機。
四公喘著﹑瘸著﹑跑著。
8(近景)
南首坡下的村口﹐從道路右側殘存的一尊石像生前原本可以望見的哨位上﹐竟然沒有人跡。一個衣著臃腫的人似乎自暗處看到了四公﹐竟一縱身隱入了草叢!
四公折回了背後的十字道﹐此刻的十字道東西兩端﹐根本看不到任何一個值更看夜的人。
四公再折返西端﹐前前後後再四張望﹐眼錯間他看見原本石矹子前那棵芭蕉樹下躺著一具屍體﹐正待近前細看﹐忽見前端的矮棚後兩個人影一閃﹐倒像是見到了他們祖孫倆的身影後﹐立即逃進了山欄地裡那未收的禾秸裡去了似的!
無須再測也不能再等了!
四公一把拉過學均﹐將他手裡仍然緊抱不捨的狗體扯過去扔掉﹐喘道︰“乖﹐快﹐快跑﹐你跑得快﹐回家去把信號拿出來﹐再叫你娘﹐把你阿婆﹑阿娘﹑阿哥﹐把所有人都叫起來!快!讓他們趕緊都穿衣準備!”
學均答應一聲﹐撒開腿飛奔回家。
(動人心弦的打擊樂伴和著深沉的民樂響了起來。
9(近景.特技.仰.移)
四公忍著雙足錐心般的疼痛﹐觀察著所有可疑的角落﹐跌跌撞撞地跑進了院子。他穩了穩呼吸﹐接過了孫兒手中早已燃好的一截線香﹐一一點起兩隻一尺來長的二踢腳──爆竹。這種在中國民間傳承已逾千年的東西﹐在此刻將擔負警報的職能。
數發二踢腳在他手中如脫弦之箭﹐一一竄入了天空﹐在黎明前灰色的彤雲下“呯”然炸響。
10(近景.推)
四公撲進了堂屋﹐返身掩上了門扉。
他忍著劇烈的腳疼和劇喘﹐高叫著︰“快﹐誰來給我搭把手!”
11(近景)
兒媳門紀氏,從後進廚房裡跑了過來﹐慌亂中她把頭上戴著的那朵孝棉都抖落在了地上﹐她拾起孝棉重新插回頭上﹐一邊手疾眼快地幫著公公﹐把灰磚砌就的棺材厝裡厝著的朱漆棺木連同木架奮力拉出﹐一邊喘息著問道︰“帕﹐出什麼事了﹐幹嗎這麼急?”
“鬆獅死了﹐是被人勒死的﹐石矹子哨位上的永荁死了﹐其餘的哨位上一個站崗的人都沒有﹐倒是看見了幾個人影不像是寨裡的人!”四公忙亂著﹐在喘息之間把最要緊的情況和判斷依據告訴了眼前最能信任的人。
12(中景.微俯.移)
村外﹐一片枯黃的芭蕉地邊﹐一溜日軍卡車停下。帆布棚子掀開處﹐蝗虫般躍下了一簇簇持槍的鬼子﹐腳步聲雜踏。
13(近景.微俯.推)
立花看了看腕上的錶。
14(近景.移)
矇矓曦光中﹐新任翻譯官馬維明趨前迎後﹐自背後的防雨囊中取出一幅地圖﹐在眾人手中展開。數支手電照亮了這幅特別繪製並附加特別註釋的地圖。
老資格的馬維明﹐由日本諜報機關精心培育起來的中國間諜﹐以他手中的鉛筆指著那份大比例尺的地圖﹐對四圍地形﹑路線與部署向眾日軍頭目再一次作了詳細介紹。
眾人仔細地對照著圖上與實際的位置﹑通路和分工﹐神色冷峻。
杉山冷眼看了看這個由板倉通過人脈由廣州引進的諜報人才﹐沒有說話。
15(近景.移)
土路上﹐兀自反著渾沌天光的一汪汪積水﹐一瞬間被許多骯髒的短靴踩亂了。
腳步聲中﹐分作數路突進合圍的日本兵們貓著腰﹐迅速跑動著。
16(近景)
馬維明解開了沾滿露水草屑的綁腿﹐團了團﹐扔給了一名手下﹐自己抹了把頭髮﹐戴上軍帽﹐領著一批人率先向著村子中心疾行。
他看了一眼身側處疾步同行的﹐也是被立花指定為此次行動副總指揮的杉山﹐心中驀然生出一股豪情︰終於能在海南一展抱負與才華了。而從來都不可一世的杉山﹐立花手下曾經的紅人﹐也不過一介凡夫。那灰黃色臉上﹐無神而發黃的眼睛裡並沒有什麼值得他敬畏之處。而自己仿彿一隻飽經熬練的獵鷹﹐他有一種衝向蒼穹﹐展翅疾飛﹐替兄長甚至是父親爭回名譽的渴望。
17(近景.微俯.慢推)
杉山太藏一邊麻利地脫去了外套﹐隨手扔進草叢﹐一邊從手下手裡接過水壺﹐往嘴裡猛灌了一氣。
從昨天半夜潛至村中﹐他已經是又累又渴﹐疲憊不堪了。但是﹐自勞工營擅自宿營並招致大禍之後﹐他覺得是時候幹出點成勣﹐重新奪回那原本屬於自己的威望﹑地位和立花的信任了。
他吐了一口唾沫﹐重新戴回帽子。兩腳生風﹐朝著村中奔去。面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村落﹐他的心中有著一股更強更旺盛的表現慾。
18(近景.移.推)
雜聲踢沓。
四公護送著懷抱著未滿週歲的幼兒的繼室門虞氏和眾人躲進牆洞﹐一邊將各類要緊東西﹑物品遞進洞中﹐一邊急聲囑咐︰“阿分(門虞氏小名)﹐看好孩子﹐不要怕。自今而後所有的事﹐無論大小﹐你都只管聽學均娘的﹐知道了嗎?”
立即變得擠擠挨挨的牆洞裡﹐門虞氏看著一眾倉惶驚恐﹑亂得不能再亂的婦孺老幼﹐益發覺得心慌氣促﹐手心冒汗﹐雙足發軟。她親了一下兒子的額頭﹐自語似地道︰“怪道打昨晚起﹐我就沒聽見寨子裡有狗叫﹐我這左眼皮子跳了都快小半個月了!怎麼知道就應在了這裡。這一大清早就來了鬼子﹐怕也是黃鼠狼拜年﹐好事不來。這可怎麼好?可怎麼好?”媳婦弓身擠了過來﹐把一床棉被塞在婆婆手裡﹐那樣﹐小叔﹐尚未滿週歲的永芑可以睡得踏實些。她把一張凳子遞給婆婆﹐又退出了洞去。
19(近景.移)
門紀氏拎著一籃子仍然滾熱的煮紅薯又回到了洞口﹐她把籃子遞給幾名寄宿在家的婦孺﹐囑咐︰“俞大娘﹐你把這個先傳進去﹐讓大家先吃﹐大家都找地方都坐穩了!千萬別出聲!”
四公一邊催促著眾人動作輕﹑動作快﹑別說話﹐一邊囑咐著兒媳幾件要緊的事。
“他嫂子﹐裡邊就只能都託付給你了。”他說。
他把一張疊著的紙交給兒媳﹐握了握她的手道︰“這是游擊隊三號營地的方位圖﹐幾個聯絡點的聯絡人﹐還有接頭暗語全都在這上邊寫著。萬一我回不來﹐你可千萬不能弄丟了它!”
“帕﹐您也進來吧﹐裡邊能坐下!”她心裡焦急﹐催促著。
“不行﹐不能都待在裡邊。外邊也得有人看著!他舅舅那邊的情形﹐我們還都不清楚呢!”
“……”
四公向黑暗中張望著﹐把最後兩個游擊隊員的家屬︰陳曉岳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送進牆洞﹐再次囑咐︰“他嫂子﹐等確認鬼子退了﹐記得從暗道東頭打開夾牆﹐沿著夾道一直往東﹐直接鑽樹林裡去。那邊的那個墳洞你都記得嗎?”
門紀氏點頭。她回頭看了看牆洞裡頭﹐輕聲問︰“人都到了吧?”此時此刻﹐她和四公全部的心都跑到喊完眾人後﹐便獨自跑到院門口去把風的學均身上去了。
“帕﹐趕緊把學均叫進來吧!”她央道。
一語提醒了四公﹐他停下了封洞﹐急忙起身趕了出去。
20(近景.微俯.推)
說時快﹐那時遲。述時易﹐彼時難。
未待四公推門﹐耳朵裡已能聽見雜沓的腳步聲沿著牌坊前的青石路直奔院子而來!
四公無奈﹐在一陣心悸般的擔懮後﹐決定先回身﹐偽裝好牆洞再說!
21(近景.推.移)
他不顧一切﹐回到牆洞口﹐手忙腳亂地封起了洞口。
封到一半﹐他又實在是於心不忍﹐重新撲回門口﹐他一把拉開門扉﹐正在他欲揚手呼喚伏在院門口石柱子後望風的孫兒速速返回之時﹐卻驚駭萬分地發現數名鬼子已然出現在了院門當口。揹負長槍的鬼子們分散開去﹐面朝院子內外﹐作起了警戒。而領頭四處張羅的正是那個狡詐異常的杉山太常!
沒有語言能夠描述那一種剜心之痛與驚心動魄。
他毅然合上了門扉﹐巍巍然返身奔回暗厝。
22(近景)
已經來不及再說話﹐牆洞內外幾雙手一起使力﹐用一方預製得嚴絲合縫的“磚門”堵死了牆洞。
四公四肢並用﹐將暗厝下兼具偽裝功能的雜物一一歸位﹐又拼盡渾身氣力將那具朱漆棺木連同木架從過道裡重新拖回暗厝。
看了一眼恢復了原貌的洞口﹐他癱軟地倚倒在那裡﹐幾乎連喘息的力氣都不剩了。
23(微俯.特寫.拉開)
學均從院門的花崗岩石柱後﹐一早就看見了沿著石牌坊向著村子裡奔去的鬼子兵﹐未幾﹐一隊鬼子兵在路口轉向﹐直奔院子而來。
他撓了撓頭﹐回頭看見了重新合上堂屋木門的爺爺﹐心生一計。
他不慌不忙地找出了一把竹枝紮成的掃把﹐在鋪著磚石的院子裡靜靜地掃起地來。
他揮著掃把﹐把散亂的二踢腳的炸屑掃至院門當口的顯眼處﹐冷眼看著地上的那幾隻穿著翻毛皮鞋的髒腳的動靜。
24(近景)
躊躇滿志﹐急慾打一場翻身仗的杉山站在門口﹐看著出現在自己面前安安靜靜﹑認認真真地掃著院子的小孩。
這個似乎與一切都互不搭調的小小身影﹐反而使得他的心裡頓時好生納悶﹐他駐足瞪目﹐大惑不解。
25(近景)
不耐煩的杉山一腳踩住了再次晃過來的竹掃把﹐推了一把學均。
學均直起了腰﹐看了一眼滿面疑惑的杉山﹐問道︰“你們找誰啊?”
他也似乎並不期待什麼答案﹐手往院外徑自指了指﹐獨自又揮動起掃把﹐掃起地上爆竹的炸屑紙碎來。
杉山的反應已經不再機敏﹐他似乎想了很久都未明白眼前的情形屬於一種什麼情況﹐他蹲下﹐撿起一截仍然飄散著火硝味的二踢腳碎屑看了看﹐又一把揪住了學均的衣襟﹐不得不說勉強能讓對方聽得明白的中文︰“你家大人呢?嗯?”
突然間他又仿彿意識到自己可能正在犯著一個十分低級的錯誤──中了對方的緩兵之計﹐遂張惶起身急切地大喊道︰“皆な!中を搜そう!快く!”(所有人趕緊!都進去給我搜!快!)
26(近景.拉開)
“吱呀”一聲﹐四公披著衣服﹐手裡拿了一件小孩的衣服自堂屋中走了出來。
他回身帶上了門﹐並不理會又重新停住了腳步愣在了那裡的杉山﹐只徑自緩緩地走至自己的孫兒身旁﹐俯身幫他穿上那件本白色的﹐對襟上繡著漂亮的忘憂草回紋的棉布褂。他撫了撫孩子的臉﹐道︰“早飯已經好了﹐咱回屋吃去吧。”
杉山錯前一步﹐攔住了祖孫二人﹐他揮揮手﹐讓眾日本兵進屋子去搜。
四公未作大反應﹐只將學均摟在身邊﹐等著這些人的下文。
27(近景)
杉山忐忑地踱著步﹐看了幾次手錶。神色隨著時間推移愈顯焦躁。
28(近景.微俯.移.降)
一個個日本兵重新奔了出來﹐或報告或搖頭﹐表達的都是同一個意思︰裡面沒人﹐一個人也沒有。
杉山憤怒地制止了眾人的報告﹐揮手令之重新返回佈哨﹐只留一二膽大心細者入內備細搜索﹐屋裡的每堵牆每一寸天花板和地面都不要放過。
他回頭看了一眼默立一旁﹐神態安詳的門氏祖孫﹐眼神刻毒。
29(近景)
馬維明被找來了﹐甫一見面劈頭便罵︰“門老四!你一大家子人呢?昨兒半夜還看見你家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的﹐怎麼一轉眼都遁地昇天了﹐說﹐你一家加一幫子共匪眷屬都死哪去了!”
他看著出奇平靜的門氏祖孫和滿地的爆竹殘屑﹐一時又沒了頭緒。
30(近景.移)
四公瞥了一眼馬維明﹐十分從容︰“唉﹐不是冤家不碰頭啊。你那個未得善終的哥哥可沒有給我留下過好印象啊!你不會是又來幫著查令兄馬氏維敏被人割斷脖子死於非命的那樁案子的吧?”
“開什麼玩笑﹐老不死的!我問你上半夜還一大家子的人都躲哪去了!”
“我怎麼聽著你跟你哥一樣﹐喜歡一出口就傷人啊!你們家那個人倫不清﹑喜歡雞鳴狗盜的‘沐恩堂’主馬約翰﹐就沒有教你一點詩書文理﹐禮儀道德啊?”
“少他媽跟我扯閑篇﹐‘沐恩堂’怎麼啦?人人盡皆上帝羔羊﹐首先要有一顆敬畏臣服之心!”馬維明圍著二人轉著﹐自頭到腳打量著二人﹐一邊說著些言不由衷的話﹐一邊希望能找出一點破綻或者線索。
四公笑了︰“上帝倒沒跟我怎麼樣。如果方便我就問問﹐你若不提這個話頭我能問你這些嗎?我就是有一點疑問﹐你爸的那個上帝跟你現在誓死效忠的倭國天皇﹐他倆到底是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車﹐又或者﹐這位天皇陛下他也信上帝嗎?”
“你他媽再囉嗦﹐我一槍斃了你!”說著﹐他還真拔出一把勃朗寧﹐推著機頭﹐指著四公。
“你們還真是上帝的使者。那好﹐那我就回這位後生的問話﹐我那一大家子人今天一大早都出門了。”四公回答得很從容。
“什麼?出門?”畢竟根基尚淺﹐沒說上兩句話的馬維明收起了手槍﹐有點把持不住地喊了起來。
四公依舊不慌不忙﹐他用身體擋著兩個凶神惡煞的男人望向學均的目光﹐聲氣平靜地答道︰“你我素昧平生﹐彼此之間也並無邀約﹐況且這是我門氏一家綿連了數代人之久的居所。所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我的一大家子人為什麼就不能出門呢?”
“什麼時候走的?”馬維明到底有點猶豫了。
“也就和你們這些人前後腳吧﹐就差那麼一點。”四公踢了踢地上的紙屑打了個上天打滾的手勢﹐神情無法不調侃。
馬維明合上了手裡剛想打開的小本﹐突然笑了︰“老頭﹐你騙誰呢!這一大早﹐外邊所有的路口都有人盯著﹐你屋子裡邊的被窩都還暖著﹐人就消失了?”馬維明照地下吐了一口唾沫﹐他恨。
四公笑了起來︰“這是在中國。宋太祖趙匡胤…﹐”
馬維明揮手打斷了四公的話﹐喝道︰“你少他媽跟我哩咯嚨﹐我現在問你﹐人都去了哪了?”
四公冷笑一聲道︰“我們家是自由民。雖說宣統皇帝溥儀退位之後﹐寮寨村就沒了我家每年上下兩季各千石的年供﹐但我家人幾時想出個門﹐還是自由的。沒戴枷沒戴鎖的﹐用得著預先跟誰報備或是墨書張榜昭告天下麼?”
馬維明擼起袖子看了看錶﹐踱了兩步﹐道︰“那麼敢問門保長﹐……”
“唉﹐”這回輪到四公打斷馬維明的話了。“此話差矣。自打兒子慘死﹐我已高躅田農﹐不問世事。什麼保長甲長的﹐那些只招罵名絕無實利的東西統統都還給日本人了。現在的我﹐好得很吶。就像劉長卿在那首《游四窗》裡寫的︰‘白雲本無心﹐悠然伴幽獨。對此脫塵鞅﹐頓忘榮與辱。’馬神父家的寶貝兒子﹐你覺得呢?”
馬維明冷笑著﹐看著地上的炸屑︰“非年非節﹐放爆竹。突然闔府失蹤﹐失蹤了?老頭﹐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這十幾口人一大早是怎麼走的﹐都幹什麼去了?而你﹐你這一家之長﹐怎麼又沒一起跟著出去呢?”
“腿腳不便﹐天氣又差。看﹐又要下雨了。”四公看著天﹐舉了舉手道。
他看著依舊狐疑不已的馬維明﹐又道︰“實不相瞞﹐我現在是連半夜起夜都怕﹐恨不得把屌子直接掏出來﹐尿直接就撒在床頭邊上呢!再說﹐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這麼大一份家業在此﹐坡下有地﹐坡上有房。值不值錢不敢說﹐可萬一闖進幾個蟊賊﹐偷去幾斤棒子地瓜﹐竊去我幾匣子好書﹐我可請誰去幫著堪驗問案呀?”四公說著﹐以他特有的文白相間的語氣﹐話中有話。
“那他哪?你共匪兒子門永茛的獨根獨苗﹐你怎麼不讓他也找個地方躲一躲呀?”馬維明背轉手﹐沖學均撅一撅下巴﹐居心險惡。
“馬公子﹐”四公憤然制止了他。道︰“他一個乳齒未固的幼兒﹐不奸不盜﹐能害得江山破敗黎民顛倒麼?再說﹐為了這片江山黎民﹐我兒子門永茛雖死於非命卻從不曾為非作歹。妍蚩漼漼﹐天理昭昭。他是哪一家的匪!他跟你那個胸貼告示﹐曝屍街頭的哥哥能作同日語嗎?他跟你那個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漢奸父親能作同日語嗎?縱然泱泱中華虎狼橫行﹐漢奸蜂湧﹐宵小當道﹐那些作惡者裡﹐絕不會有我門氏後人!”四公盯了一眼面前的對手﹐語氣絕決。
他看了一眼學均﹐撫摸著他的肩膀﹐以平穩的語氣給孫兒背起了魏帝曹操的那首《龜雖壽》︰
《龜雖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31(近景.移.漸昇漸俯)
似乎是誰的什麼話或者話中的什麼詞提醒了杉山﹐他忽然揮手﹐要兩個日本兵搬了桌椅﹐自己攀緣著爬上了屋頂﹐到瓦脊上走動著尋找破綻去了。
立功心切的他﹐今天也是拼了。
32(近景.微俯)
馬維明一時沒了頭緒﹐幾乎一夜未眠的他這會兒腦子有點不夠用﹐只不時地看一眼手錶﹐圍著祖孫倆踱著。
新任小隊長直田跑了過來﹐湊近他耳邊報告了他所分工的那一路的大致情況﹐只聽得馬維明吩咐道︰“いいよ﹑まずそくに集中して﹑そもそも時間だから。”(行﹐先把人都集中到那裡去﹐時間差不多了。)他之所以說話大聲﹐是因為他知道眼前的祖孫倆完全聽不懂日語。
直田朝四公家的屋子偷偷咽了口唾沫﹐轉身忙去不提。
這裡﹐馬維明略略心定。他幾次盯著眼神清澈的小學均﹐奇怪於這麼大一個孩子在這種場合﹐竟然看不出半點懼色。
“你不用打孩子的主意﹐他沒有留過洋﹐沒見過鬼行路﹐聽不懂外道話﹐連你這種人說的中國話都聽不明白。”四公厭惡地看著馬維明﹐話語恰似一瓢瓢夾著冰渣的水。
33(近景)
“哼哼哼哼﹐”馬維明笑了﹐“那你是說﹐你兒子門永茛的獨苗智商有問題了?”他想在佔便宜中找到點突破口。
“他能說黎﹑苗﹑漢三種語言﹐而你卻不能。他能背《三字經》﹑《千字文》並熟領其義﹐你也不能。你食米費布﹐號稱人中龍鳳﹐留洋精英﹐卻全然不知天理人倫﹐能說他的智商差過你嗎?那豈非本末倒置了嘛!”這種事﹐四公自然絕不相讓。
“行了行了行了﹐別他媽張天師畫符扯鬼篇了﹐你先告訴我﹐你這一大家包括你窩藏在家的匪屬人等這一大清早都上哪了?說來聽聽﹐看看我信不信。”馬維明摘下眼鏡﹐擦了擦﹐重新戴上﹐聲音不大﹐語氣凌利﹐直視著四公。
“上墳去了。”四公輕撫著孫兒的頭髮﹐依然不為所動。
“家裡新喪的人丁轉眼就過週年了﹐親家親戚們聚一處祭祭。”四公的這一借口已經深思熟慮。
“祭祭?”馬維明接口很快﹐“你家去年死的那兩名共匪兒子﹐一個是親生﹐一個爲領養。時間上多出了十七天﹐可並不是什麼週年吶!”這種數字﹐馬維明門清。
“拖到今日上祭﹐一是因為正好重了中元節﹐週年日又不逢單﹐與鬼並祀﹐又避不開人日﹐不吉。”四公嘆著氣﹐頭都未抬。
“那這放爆竹是什麼意思?”
“其二﹐是因為二子均非壽終而夭。正週年燒紙不合方家批語。”
“不是連屍骨都沒留下麼?沒有屍骨又哪兒來的墳﹐沒有墳又去哪裡祭奠!”馬維明湊近四公﹐笑著。
他終於找到了生機。
34(近景)
四公並不激動﹐他抬胳膊指了指西首丁字路口﹐道︰“那丁字路口石牌坊上的四個字你認得吧?你馬家也有祖宗吧?‘慎終追遠’﹐難道就非得要弄上一具死屍﹐擺在那裡﹐你們家的人才能磕頭獻祭掉眼淚?”
他看了一眼馬維明﹐補充道︰“如果那樣﹐那麼馬家不正應了孟夫子在《惠文王》裡說的那句話︰‘狗彘食人食而不知儉﹐塗有餓殍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
馬維明抬眼看了四公一眼﹐輕蔑道︰“那個姓孟的老頭﹐真說過這麼一句話?”
35(近景)
四公醊然而笑,道︰“這個姓孟的老頭還說了另外兩句話。一句是︰‘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另一句﹐‘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這兩句所在的篇名﹐叫《公孫丑》。那記住嗎?”
36(近景.移)
馬維明似乎沒有太大難堪﹐他再看了看錶﹐恨道︰“老匹夫﹐算你嘴硬!我看你才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等皇軍找到了東西抓到了人﹐我再叫你烹狗頭以代三牲﹐好好祭奠祭奠你的祖宗兒孫!”
杉山的搜索以失敗而告終。
他悻悻地回了出來﹐為掩飾著尷尬和失落而假意清了清嗓子。
他湊近馬維明﹐低語數句﹐決定佈置數人留下繼續監視﹐其餘人繼續下面的行動。
杉山揮手道︰“じじとちび子二人を連れて行け!”(把老頭和小孩都帶走!)
四公憤聲抗議︰“要抓就抓我﹐他這麼小一個孩子﹐與這些事情何干!”
“哼哼﹐”馬維明收起了鋼筆和小本﹐冷笑道︰“老頭﹐死到臨頭﹐就別做夢了。一會兒祠堂裡有你的好看!”他停住腳﹐返身看了一眼︰“我這是可憐你﹐跟你預先說句實話。”
37(近景)
一個端槍的日本兵近前喝道︰“行け!”(走!)
四公轉身蹲下﹐他忍著悲痛﹐一遍遍撫著學均的臉﹐不捨地望著孫兒那張英氣天成的小臉﹐喃喃道︰“乖乖啊﹐帕奧斯對不起你啊!”言未及訖﹐兩行淚水早已潸然滑下了他那溝壑交錯般佈滿皺紋的臉。
“帕奧斯﹐跟著你﹐我不怕。”學均懂事地看著爺爺﹐搖著頭。
38(近景.微俯.降)
黝暗的夾牆裡。
門紀氏的心仿彿被摘走了。她抓著藏著紙條的那角衣襟﹐心裡一萬遍默誦著公公的囑託。如果可以﹐她真想此時衝出去﹐不顧一切地衝出去﹐用自己的命換回兒子!
她憤恨地抓著那堵毛糙的磚牆﹐咬牙哭泣。仿彿再發力一推﹐就能推倒那堵牆﹐去到兒子身邊﹐抱住他﹐保護他﹐甚至是代他去死!
她將兩行淚水偷偷灑向了無人處﹐躬身從一邊拿過那籃煮紅薯遞過去﹐壓低了聲音小聲道︰“陳媽媽﹐您將就著吃點吧﹐鬼子就在牆外﹐大夥儘量坐著別動﹐別說話”。
暗處一個女聲道︰“我們要在這裡躲多久啊?”
一個孩子道︰“我想撒尿了。”
一個老者也問︰“牆堵死了﹐一會兒我們怎麼出去啊?”
“別怕﹐”門紀氏忍住淚水︰“那一頭有個門﹐一會兒從那抽掉幾塊磚就能出去。大家一定要記著﹐凡事聽我的﹐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能亂﹐一亂就壞事﹐要讓鬼子發現了﹐誰也出不去。”她蹲著﹐努力不讓自己的話音裡露出哭音。
昏昏沉沉﹐著急著兒子吮不到乳汁的門虞氏﹐看著好不容易坐下身來﹑渾身兀自抖個不住的媳婦﹐悲從中來。
39(中景.半俯.移.慢推)
隔壁﹐寮寨村公祠。
這是一處平面略似一個短腳的“甲”字形狀的建築。
西首前進﹐右邊一株屢遭雷擊﹐但枝幹仍然虯然若磐的柏樹俯仰著﹐骨綻處如石﹐皮存處似鐵。數枝因此變得更加生機盎然﹑噴吐著叢叢綠焰的翠柏﹐映襯著稜恩堂(祭堂)前的幾根雖已陳舊﹑但朱漆尤艷的硬木立柱﹐煥煥然若藍﹐燦燦然似霞。
寮寨村先前的公塾便設於此處。
靠東第二進﹐洗洗練練﹐卻是一座由三面覆瓦百脊歇山頂廊廈﹐加一堵橫貫大院的石柱穿廊圍成的四方厝。
頗具盛唐遺風的這一處建築﹐粉牆黛瓦﹐樸實無華。收成時用來曬穀堆場﹐是村人們的共用倉庫﹐而遇有紅(婚)白(喪)諸事﹑年節或宗族間大事﹐這裡又是全村男女的同悲同喜聚會議事之所。
立花征爾看了一眼亂鬨鬨被押入祠堂的各色人等﹐跨下了四方厝圍簇下的天井。
40(近景.半仰.移.慢俯)
瓦脊間長著塔草的廊廈拱立默伺著的天井裡﹐地下全以花崗岩條石勾邊墁地。中央﹐一方凸起的偌大的花崗岩方石上﹐斑斑駮駮仍依稀留存著太極圖石刻的痕跡。
天井的四角﹐一方方已經被歲月磨盡了棱角的花崗岩石蓋上﹐鏤雕著穿錢紋的雨漏方石﹐俱已殘損。
一聲聲由檐角滴水落入地面某個積水凹處而發出的間歇性回聲﹐錯落地回響在整個敞院內。那一聲聲近似於叩動檀板或敲擊厚重金屬板體般的聲響﹐聽起來格外驚心。
那面刻著太極圖案的方石﹐原是寮寨族人祀祖祈天還願送灶﹐或者於族慶族會時施放焰口﹑高昇﹐焚致祭文祭禮的祭祀之所。此刻﹐在這潮濕沉悶的天空底下﹐整座祠堂仿彿連空氣都重得能捏出水來。
不意間﹐天空又飄起了牛毛細雨﹐那雨絲並不密﹐一絲絲隨風飄落。
也不算什麼觸景生情﹐看著四週據說不施任何一枚鐵釘﹐純以石木錯構而成的陳舊方厝和四方形瓦脊上露出的那一片灰色天空﹐立花的心緒益發煩亂了起來。
41(特寫.拉開.移)
阿晟幾乎是第一批被押進祠堂裡來的人。
當那一聲連一聲的示警爆竹聲響起的時候﹐門永茛的親舅舅廖本榮正在幫他換藥。當手忙腳亂幫助廖小妹穿好衣服時﹐那個面無三兩肉的直田小隊長已經堵住了門。
42(近景)
冷冷刺刀鋒下﹐四公抱著學均獨坐在一張被移至四方厝下的太師椅上﹐不發一言。
數聲刺耳的槍聲裡﹐四外漸響起聊嘈的人聲。
一群群沒來得及躲或又被搜出來的村民被趕進了祠堂。
內中﹐負傷流血者有之﹐啼哭﹑訾罵者有之。
43(近景.微俯.慢降.移)
祭堂前﹐巡視了各路口大致情形的杉山回了進來。
他趨前數步﹐雙腿並攏﹐向立花行了一個軍禮﹐低聲向立花報告了大致情況。
立花看了一眼陸陸續續被趕入祠堂的村民人等﹐盯了一眼核對名冊的馬維明﹐以眼神詢之。
44(特寫.拉開.移)
一絲尷尬劃過了馬維明的臉上。卻只得起身﹐如實相告︰“百一名しか捉えて無いです。”(到現在還只抓到了一百零一個人。)
這個數字離他製成的名簿上的三﹑四百人實在相差得很遠。他的“展翅計劃”開局不利。
立花吸了一口氣﹐轉身道︰“じゃ﹑始まるか?”(那就開始吧。)
45(近景)
馬維明站到厝邊﹐略清了清嗓子。他也的確是一夜勞頓﹐喉嚨裡有火。
他看了一眼森森刺刀環伺下默立於昏暗中的眾人道︰”有幸跟大家認識。把你們請到這裡來不容易。鄙姓馬﹐接下來大家如果有什麼想跟太君說的﹐可以通過我傳達。當然﹐太君的話﹐我也很樂意翻譯給大家聽。好﹐不兜圈子﹐先請立花太君訓話!“
立花站到了厝邊。
46(近景)
幽暗狹窄的夾壁內﹐十幾個大人孩子加上一側堆滿的糧米袋子﹐聽得見沉悶空間裡脈搏鼓動的聲音。
因疊逢喪亂﹑產後不調﹐而顯得益發羸弱的門虞氏﹐將騷動難安的兒子遞給媳婦﹐渾身潮汗而心悸不已。
“我一點奶水也沒有。我就一直是擔心呢﹐他帕和學均﹐不會有事吧?”她顫著聲搖著頭﹐問著一時間不發一言﹑面無人色的媳婦。
門紀氏連著被子一起接過了孩子﹐她解開了胸衣﹐將乳房貼到小叔的嘴邊﹐啽默著望了望夾壁頂端唯一一處挑空處透進的光亮﹐自語似地答道︰“不會吧﹐應該不會的。一大早起就和他帕在一起呢。他帕不會讓他有事的。”
俞長文家的﹐將一口嚼爛了的紅薯口對著口餵進兒子的嘴裡﹐湊過身來﹐壓低了嗓門道︰“你說這麼多鬼子一大清早跑來﹐應該針對著什麼﹐不會是發現了什麼吧?”
47(近景)
門紀氏回味著四公方才的反覆叮囑﹐腦子木木的半天轉不過彎來︰“鬼子應該還是沖著這些糧食來的。”
她轉頭看了看身後一排木架上的糧袋﹑婆婆和懷裡的小叔﹐小聲道︰“帕說村口值夜的沒了影﹐永荁兄弟又莫名其妙被人殺死在了哨位上﹐看來鬼子是夜間摸進來的。可鬼子怎麼會那麼熟悉村裡的道﹐而週遭的狗﹐怎麼又一點吠聲都不聞呢?”
“唉﹐就是怪事。”
“怪。”
“人真要倒霉﹐躲也躲不過。”一個幾乎弱得聽不見的聲音道。
“唉。”
門紀氏輕輕晃著孩子﹐看著孩子閉著眼甜蜜地吮洗著。默然良久﹐擔心道︰“但願他阿晟叔﹐他舅爺家﹐還有阿寶娘倆﹐村裡所有的人都沒事﹐媽祖保祐﹐菩薩保祐﹐上天保祐。”她看著面前的磚壁自語似地說著﹐心神不寧。
眾人默坐在黑暗裡﹐面面相覷﹐咻咻諾諾﹐嘆息不已。人人心中猶豫﹐卻誰也不敢多說。禍從口出﹐言多必失﹐尤其是被悶在這麼一個﹐牆外就是端著槍的日本人﹑黑得鐵桶似的全封閉空間內。
48(近景.微俯)
門虞氏看著又在媳婦懷中安靜睡去的兒子﹐只覺得一陣陣頭暈耳鳴﹐渾身無力。
她替兒子掖了掖被角﹐雙手合十觸了觸嘴唇﹐喃喃禱告著。
49(近景.微俯.降.轉)
祠堂裡﹐立花的訓話早已結束。
年輕的馬維明用近乎演講的方式﹐講解著他的抗日無用﹑抗戰必敗論。
“中國﹐戰必敗﹐敗必亡!共產禍亂乃自由世界之大敵﹐而中日唯有合作共榮一途﹐別無他路!”馬維明朗聲開了一個頭走下天井﹐在牛毛細雨中﹐轉身對著眾人道︰“我介紹一下自己。我不是廣東人。二十年前﹐共匪策動痞子造反﹐我祖父攜我全家從湖南逃至廣州﹐那時我才兩歲。這幾年我在廣州協助皇軍治安﹐現在到了海南。我這個人喜歡開門見山﹐不喜歡說廢話。皇軍今天到此召集諸位﹐目的是兩個。”他站到太極石上﹐看了看地上的圖案﹐提高了聲音︰“這就是﹐一徵糧﹐把你們藏匿起來的糧食都交出來。只要如數交出糧食﹐皇軍保證不殺﹔第二﹐清除匪患!這些人﹐如果今天還不幡然醒悟﹐痛改前非﹐那今天就是他們的死期。”他掃了一眼那站在黑暗中的眾人﹐退至一邊﹐看著門四公
道︰“門四公﹐非常時期﹐最後時刻。我希望你不要執迷不悟﹐第一﹐交出那批藏匿的糧食﹔第二﹐交出那批藏匿在村子裡的匪屬﹔第三﹐將與馮白駒的各處聯絡點及聯絡方式都如實相告。然後﹐我再把話說在頭裡﹐否則﹐你和你的這個孫子﹐匪首門永茛的獨苗﹐今天都休想走出這座祠堂。這裡﹐已經被抓的其他匪屬也絕對無法逃出生天!來﹐先說上兩句﹐請!”
50(近景)
四公緩緩放下學均﹐扶著椅子站起身來﹐蒼然開言︰“鄉親門﹐自宋太祖趙匡胤起﹐我們海南重回祖國版圖。‘宋祖開黎寨﹐黎寨有良臣’。我數代先祖忠心耿耿﹐於國於民於事。不料今日﹐倭賊重來﹐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是共產黨擔負民族大義﹐在這民族危難關頭﹐挺身而出﹐捨身取義﹐挽狂瀾於既倒﹐救國家於艱危。大家還記得那位山東漢子方耘義嗎?是他教會了我這些話﹐也是他教會了我兩個兒子如何打倭寇。如今他們都已經死了﹐但是我們不會忘記他們。我們黎﹑苗﹑漢各族是一家﹐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世世代代不能忘了他們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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