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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读丨棉花——李木生

2016-10-31 李木生 金石缘文化

金石缘丨 致力打造中国文化创意第一微刊


棉  花

城里没有棉花。

住城里久了,也就淡了对于棉花的印象,甚至遥远得遗忘了一般。哪承想,默默的软软的棉花,又会悄然地盛开在我生命的秋季。

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人至生命秋季的清寒。越是有了不惑之后的透彻,越会感受到一种宿命的逼近,莫名却又无解的孤单也就常常地袭来。

但是,暖暖的亲亲的棉花开了。

那是从童年时代起,就开在我人之初的田野上的棉花,那是我亲娘一样的棉花啊。早已忘记是哪一年的冬天,半夜里被呼啸的北风聒醒,却看见没睡的亲娘,还在油灯下为我已经拆开的棉裤絮着雪白崭新的棉花。那是珍贵得亲娘都不舍得为自己做双新棉鞋的棉花啊。在这滴水成冰的深夜,亲娘佝偻着腰的身影,就大大地晃动在碱了的土墙上。当她哈哈冻木了的手,又在鬓角的头发里膏膏针的时候,那布满着血口子的手,就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疼我的亲娘走了,走得很早。刻骨的思念真不知何时到头。尤其是,当我穿着再没有了新棉花的乏筒棉袄,抱着膀无助在严冬里,当我因为没有棉鞋而让脚后跟冻得裂开着孩子嘴似的血口子——刻骨的思念也就把心咬得生疼生疼。

日子总得向前。几十年的时光,眨眼就已过去,自己也到了比亲娘走时还大的年纪。

清寒孤单处,原以为遥远得不可重返的亲娘一样的棉花,竟然悄悄地开了。

世人哪里知晓这朴素得泥土一样的棉花,有着怎样丰富奇瑰的世界。比如,很少会有人注意,棉花竟有着两次花季。棉铃吐絮开花之前,它是已经开过一次花的,虽短暂却堪称壮丽。这是它的第一个花季,开花前的下午,平淡青涩的花冠会急剧地伸长露出翡翠一般的苞叶。经过一个激情而又神秘的夜晚,次日一早,几乎与太阳露红的同时,大大的花冠便娇娇地绽放开来,白净如磁的花瓣中,浸着浅浅的青绿。才几个小时的工夫,浅绿散去,褪色的磁白里渐渐泛起了羞怯的微红。等到第二天的中午,授粉受精的花,已经变成紫红,并预示着花的萎落与棉铃的新生。谁能说这花的紫红,不就是棉花的心血呢?就说它的茎叶吧,前期当然是莹莹的绿,可是随着茎叶的生长与成熟,也会变成血红。不深入进棉花的生命里,是无法感到着它的忘我与牺牲、它的勇敢与无畏。柔软的棉花,实则有着泰山压顶而不屈服的刚性。冰雹,风,虫,或者会让它遭受莫大的损伤,但任谁也无法阻挡它的生长。它的每个叶腋里,都藏有着腋芽,又会生出新果枝与棉桃。随便剥开一个将熟却还未裂开的棉桃,膨胀的棉瓣里,丝丝缕缕,已全是充实新洁、厚博而又极富弹性的纤维。等到熟了的棉桃尽情地开放的时候,这就是棉花一生中最美也最为经典的表情了,几乎无法可以比拟——除非亲娘慈祥的笑容。摘棉花在我们乡下叫拾棉花,那柔软而又干松的感觉,通过手指直达灵魂,这时,就会有一种安妥舒服、一种欣悦和一种爱恋醉了心肠。它们不仅是人们过冬御寒的指望,还是人们——尤其是素无帮衬的百姓们——心理上绵长的安慰与寄托。只有经过了人生的艰辛与无奈,悲凉的胸怀,才会确切的理解这生长在平常土壤里的棉花,是在连最后的一滴水分,都耗干了献给了爱的。

疼我的亲娘走在1960年的冬天,冻饿而死。才几岁的我,真有去死的味。娘就是天,娘走了,天没了。好好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吃的穿的,竟然冻饿而死。好好的土地,竟然任凭着勤劳善良的百姓一批又一批地冻饿而死。我不相信、怎么也不相信躺在堂屋当门灵床上的娘会死。我摸摸她的手,手冰凉。就拽拽她的袖口,想让袄袖暖暖这冰凉的手,谁知娘竟然穿着没有棉花的夹袄。我忍不住偷偷地掀开盖在她脸上的草纸,走了的娘却还睁着眼睛!我扑上去,抱紧着娘满是黑发的头,泼泼地哭喊着“娘,娘来……”她那睁着的眼睛,不是在为自己的寒冷与饥饿不瞑,而是担心身后礓石察一样一个挨一个的四个儿女的活路。

其实,早在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我的娘就曾在十冬腊月里穿过没有棉花的夹袄。就为了解放军战士能够穿上暖和的棉袄棉裤,她把囤里珍藏的籽棉全部拿出来连夜弹好悉数赠予。等到看见入住的队伍里还有一名战士穿着秋天的夹衣,就记在心上,当天晚上便在煤油灯下,熬夜把自己蓝地白花棉袄里的棉花,全部絮到了这名战士的夹衣里。岂止如此,为了喂饱部队上的战马,娘甚至没有迟疑,找了把梯子就将苫着麦秸的屋顶拆了半间,给部队的战马当粮食。这可是一家人遮风挡雨的麦秸呀!

那年的冬天比1960年的冬天还冷。可是穿着夹袄的娘挺了过来,那时她心里充满着热热的希望。

仗是彻底打胜了,世道也似乎完全改变了。曾经献出过所有的棉花的娘,却在和平的日子里走了,走在生命的盛年。多深多浅的道理不去管它,我只是知道,种棉花是不能让争吃争喝的赘芽与果枝之外的叶枝(还叫疯杈)长疯的。它们长疯了,成了主宰,就会把主干遮蔽了,已成的蕾铃也会成批地脱落,灾难就要来了。

棉花,曾经是热带亚热带多年生小乔木,是注入了人的情感与意志,才被培育成了一年生的农作物。从此,寒冷的人间便有了恒久的暖流。谁能说棉花不是花呢?尽管它平凡得连缕芬芳也不要,却是世间最重要的花了,因为只有它与人类的生命息息相关着。它也许是惟一一种可以叫做太阳花的花了。只要人间还需要温暖,棉花仍当会生生不息的吧?任万花筒般的世道变来变去,平常凡俗的棉花照样年年开放。

棉花,亲娘一样的棉花啊,在我疲惫且常常阵痛的心上,怎能忘记只有从你那里才能得到的贴心而又入骨的温暖呢?

注定的清寒与孤单来就来吧,我的暖暖的亲亲的棉花阳光般地开了。

2009-12-13改定


-END-


作者简介

李木生,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1968年当兵,1983年转业到山东一家报社当副刊编辑。七十年代从事诗歌创作,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从事散文写作。已出版诗集《翠谷》、《野草的呼吸》,散文集《午夜的阳光》(百花文艺出版)、《乔木森森》,传记《布衣孔子》、《人味孔子》、《孔子传》、《布衣孔子台湾版》、《论语今译》。已经出版与发表诗歌200余首、散文作品200余万字,其中近百篇(次)散文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省委、省政府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散文《我爱你泰山》获《人民文学》征文奖。评论家雷达、李晓虹、王开岭、古耜、王剑冰等人曾对其散文进行过专门肯定的评价,被雷达先生称为这些年来让他"眼睛为之一亮的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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