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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博士研究"小姐"近十年:你以为她们最在乎钱?

2017-02-19 紫雪斋文化互助公益平台


一次,在深圳福田的一个夜总会里,夜场的人喝高了,又嗑了药,非要丁瑜试毒品。这时候,"大姐大"站了出来……


文|新京报记者张维 编辑|苏晓明

校对|郭利琴

对话人物:

丁瑜近照。受访者供图。

丁瑜,中山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副教授。曾就读于香港大学、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等。研究方向为性别研究,包括中国性产业与性工作者等。2016年6月,她出版专著《她身之欲--珠三角流动人口社群特殊职业研究》。


2005 年的丁瑜是一个在 " 蜜糖罐子里泡大 " 的小妞,从来没有在 10 点半以后回过家,只谈过两单纯的校园恋爱,第一次见她的人都能看到她脸上写着 "乖" 字。


丁瑜在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拿到了硕士学位。


就是那年,还是学生的她在东莞、深圳、广州的红灯区和小姐促膝聊天,在喧闹炸耳的 KTV 被 " 大姐大 " 保护,分辨酒里是否被下药,看陌生人吸毒在地上抽搐 …… 那里对于她是另一个世界。


深圳南山区一个著名老牌红灯区里的橱窗女郎们。


观察记录小姐的日常生活是丁瑜的博士论文选题,但她却有点后悔自己这个 " 拍脑袋的决定 ",脑海中的小姐仿佛都是妖精,而自己就像纯洁懦弱唐僧,随时有可能被绑了吃掉。

"如果不在一周之内找到两位小姐",丁瑜在香港大学的博导看她没有动静,下发了 " 最后通牒 "," 你就换个题目吧。"


2005 年 7 月末,丁瑜慌忙之下找到了深圳的一个记者朋友阿航,在他的帮助下,丁瑜找到了第一个受访者小红,他们先去一个户外棚下喝饮料。聊着表明了来意。


小红不仅同意接受访谈,还同意录音!


" 天啊 ",丁瑜在心里想 " 我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在跟小红聊的那一个多小时,是丁瑜人生中一个转折点的开始。她发现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她们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同。


访谈结束后丁瑜给了小红200 元,这也是整个研究里唯一一次给钱。


" 毕竟我开始没说明来意,占用了她的时间,这个钱大概就是当时她的价格。"


然后,阿航又带丁瑜去了一家夜总会,找了莹莹陪他们聊天,于是莹莹也成了丁瑜的访谈对象。完成了导师规定的目标之后,她把这两个小姐的访谈梳理、总结发现有了那么一点点方向感,自我感受好了起来。


后来阿航又介绍她认识了拍摄红灯区生活而著名的摄影记者川哥,娶了小姐做妻子的电影人,国际俱乐部的 " 妈咪 "等等 ......


基本不出到两三层朋友的关系,就能找到丁瑜想要找的人。她愈发觉得,小姐、妈咪、鸡头,以前那些她 " 害怕 " 的人群,是很讲义气的。


这些女孩儿大部分都跟她同龄或者比她小好几岁,她们正在烦恼都是吃什么、穿什么、男友怎么样、今天过得开不开心、现在流行怎样的手机、饰品和妆容。


" 天啊!我之前是把她们想成了怎样的妖精!" 丁瑜反思。


丁瑜的访谈对象,丁瑜供图


她耐心向每一位有可能成为访谈对象的小姐亮明身份、说明来意。她选择最简单的方式沟通:她在 "读书",要写 "作业"。小姐们逐渐接纳了这个乖乖的 " 学生 "。在香港念书、又要用英文写作的丁瑜也给了她们一种合宜的 "距离感",不必担心被泄露什么,平时又难得有记者以外的圈外人听她们倾诉,一切水到渠成。


丁瑜以和夜蒲全完不搭的气质走进了小姐们的生活。


她跟着小姐去她们的工作场所,从夜总会、发廊、按摩店到站街小姐们身在的街上,再到她们日常生活所在的家里、游泳馆和餐馆。小姐们接受了丁瑜之后也不遮遮掩掩自己多角的两性关系,在访谈中倾诉自己被轮奸的痛苦经历,甚至会把她带入夜总会的 " 嗑药场 ",并保护她不被强行牵扯进来。


丁瑜打破了很多自己的 " 局限 ",经历了很多人生的第一次,比如在小街巷几角旮旯里头的小店踩着满地垃圾大快朵颐,在怎一个乱字可以形容的场所里坐看帮派处理内部事务,看他们嗑药吸毒之后玩命蹦迪而后嗨到昏厥,看小姐绕着老大们耍心机,酒店后场休息室里几十号姑娘等派任务,跟小姐一起混到客人包房里看点人的场景,到小姐家里跟她们同住 ……

那段时间,丁瑜的博客日记很受朋友关注,因为 "太过生猛"。


丁瑜的访谈对象,丁瑜供图


41 岁的珍姐已婚,有两个孩子,大的那个都成年了。26 岁从老家出来后,15 年来一直做小姐,在广州增城、黄埔等地接不同的生意,有时在路边餐馆,在发廊,有时去一些沐足中心,也做过妈咪,自己也开过发廊,还会给新来的小姐培训,在一些场所做表演,在当地 "小有名气"。


她在离开湖南农村乡下时,就有了很清楚的目的——不仅要赚钱,还要看自己在两性关系中能走多远,能享受到多少乐趣。


珍姐一方面跟丈夫保持婚姻关系,另一方面又在城市享受 " 花钱买来 " 的性爱。


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她出来是做小姐,但家里人对此不闻不问,只要有钱拿回去。


" 男人以为你坐着那里就有钱捡,其实很辛苦赚回来的。买个电视摩托车建房子,觉得理所当然,不认你功劳也不认苦劳,家里人就要钱,就只有钱钱钱!"


访谈的一位曾被包养而怀孕的小姐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丁瑜略带不解又下意识地问出," 为什么要为那个男人生宝宝 "。对方马上回应道,"为什么女人要给男人生宝宝?不能给自己生?" 她们的话带给了丁瑜如雷贯不经意的触动,潜移默化地给了她对两性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多元的理解。


小姐们给她聊起两性关系时,会看着学生气的丁瑜哽住," 你都没有结婚,跟你说这些会‘带坏’你吧?"


在丁瑜之后写到的故事里,小姐们为恋爱纠结,为父母牵挂。


" 人家也要买菜、做饭、有老公、养小孩。可我们偏偏就忽略掉了。好像她们只是在干一件事,却没有其他的事。" 丁瑜说,小姐们也有生活。只是我们形成了条件反射,忘记了她们也是人。


丁瑜和她的作品《她身之欲》


2008 年丁瑜花了一整年写论文,之后她把所有的经历写在了《她身之欲》这本书里,她说写出来,也是对自己成长的一种记录吧。


她在书的后记里写," 我意识到我身上的力量有一部分是源自她们。她们教会了我要灵活面对世事,善用各种资源,该弯腰时弯腰,该挺直时就挺直。她们让我明白了亲密关系是复杂的,不是只讲情就可以 …… 她们让我看到为自身为女性不仅要有坚韧和隐忍,更要有不囿于束缚、‘越界’探索的勇气,己争取更多空间,这些空间不是别人给的,只能自己为自己创造。"


那段如今看来缥缈又难得的经历,当时的种种触动与震动,都化入了她之后 10 年间的人生中。现在再问丁瑜,你怎么看待小姐这个群体?


她脱口而出," 她们不是小姐,不是什么鸡,就是一群女性,一群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女性。" 对她来说,这一群女人,只是在更短的时间内,有一些经历比常人更为激荡。



" 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 " 

——小姐的日常生活。

对话动机:

2014年2月,央视新闻频道播出《屡扫不绝的东莞黄流》后,东莞警方重拳出击涉黄场所,并引发全国性严打涉黄犯罪活动。如今已逾三年。

尽管存在法律的高压线,但性工作者毕竟是一个为数不小的群体,她们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心理?学者丁瑜用将近十年的时间给出了答案。多年的田野调查,和她们同吃同睡,在丁瑜的笔下,结论有点让人意外:对于大多数小姐来说,物质利益并非她们进入性产业最重要的目的。

小姐、妈咪、大姐大

剥洋葱:为什么想到要研究"小姐"这个课题?

丁瑜:纯属偶然。在英国读硕士时,有一门课程要求分组做报告,我们小组被分到了娼妓问题。查资料时,一位英国作者提到,这群女性在日常工作中,看起来权力很大,有很多可以自己商榷的时刻,但在资本主义环境里,她们是不太自由的。前半部分的论点,让我三观颠覆,我从来没有想到这群人还有自由度和商榷的权力。当时也会和宿舍同学讨论,她们有的说这是一种对女性的剥削,有的说应该合法化,然后抽税。我当时觉得挺新奇。到了申请香港大学博士时,想到了这场讨论,就开始了。

剥洋葱:一个从没在10点以后回过家、只谈过两次校园恋爱的乖乖女,一个游走于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之间的性工作者群体,你们属于两个世界。

丁瑜:对。最开始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已经不能用紧张来形容了。开题一年,我还没有开始做田野。一次月会上,导师说,如果你不在一个星期内找到两个"小姐"开始你的观察,那你就不要做这个题目了。我当场就哭了,紧张又焦虑。

剥洋葱:怎么打开局面,并深入访谈了23位"小姐"?

丁瑜:被导师逼了,没有办法,只能去找,滚雪球的方式。先是深圳的一位记者朋友,带着我去找到一个站街女,这个女孩愿意和我聊;后来又通过香港那边导师的朋友认识了一位以前做过"小姐"和"妈咪"、有黑社会背景的"大姐大"。再通过她们去认识更多人。

和小姐住了大半年

剥洋葱:你曾打过小卡片电话,去找应召女郎?

丁瑜:那是在广州,我一个男性朋友叫到他家里。女孩到了,我朋友躲进房间。女孩看到我有点懵。我解释,我是做研究的。她还是有点羞涩、尴尬。我问一堆问题,她只回答"嗯"、"是"、"哦"几个简单的字,这种奇特的场面持续了大约半小时。

后来,她看了我手里的访谈提纲,发现问题都很常规,比如家乡在哪里,在城市的生活什么样子。她明白了,我的目的很简单。态度就好一些了,局面打开了。

2011年前后,丁瑜在广州大沙地附近拍摄的发廊"小姐"。受访者供图。

剥洋葱:第一次走进夜总会是什么感觉?

丁瑜:深圳的记者朋友带我去的。楼梯上灯光红红的、暗暗的,一排穿着吊带裙的姑娘站在楼梯上迎客。一进门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舞池,我看到有男人搂着女人跳舞,把手搭在女人屁股上。那是第一次去夜总会。因为有人带着,我一点也不紧张、害怕。反而觉得比较新奇。

剥洋葱:在我们印象里,夜总会是离毒品、艾滋病比较近的地方,你有没有遇到过危险的情况?

丁瑜:有。跟着"大姐大",比较容易看到深层的东西。一次在深圳福田的一个夜总会里,夜场的人喝高了,又嗑了药,非要我试毒品。这时候"大姐大"站了出来,说我是她的人,不要为难我。我的身份是直接告诉他们的,大家都觉得我的学生身份是无害的,也不会刁难我。导师说我很幸运,都没有碰到什么问题。真有问题,也会有人罩着。

剥洋葱:为了贴近生活,还和两个"小姐"住过半年时间?

丁瑜:零零散散地住了大半年。大部分时候,我和她们见面都是在工作场合,或者约出来吃饭。在家里,才可以看到她们生活中的样子。

比如广州的那个女孩,是和别人合租。我当时二十五六岁,她们都是二十出头,她们谈论的都是我们那个年纪都会谈论的问题。她们也会看电视,打扫卫生、买菜做饭、逛街买东西、去健身房,都是很普通的生活。她们所谓特殊的生活,也都是我们的想象而已。唯一的区别是作息。她们一般是晚上吃完饭,换衣服、打扮、出去上班。

相比"性工作者" 她们更愿被称"小姐"

剥洋葱:为什么你的研究结论说,相比"性工作者",她们更愿意被称作"小姐"?

丁瑜:"性工作者"是很学术的名词,不是特别口语化。"性工作者"虽已广泛被研究者和行动者接受并赋予了进步意义,但女性从业者本身却对之有不同的理解。

她们觉得这是比较奇怪的称呼,这个称谓只突出了"性",抹煞和隐藏了她们工作中的大量甚至有时是绝大部分非性的内容,性这件事,人们是不能光明正大和肆无忌惮讨论的,她们觉得,更加被污名化了。

而且,部分从业者并不认同"小姐"是一种工作,它不能保证稳定收入、没有带来尊严感、不需要责任心、没有带来目标与方向感。

剥洋葱:那她们怎么看待自己"小姐"的身份?

丁瑜:一方面她们会强调自己和女工不同,女工更苦、更累、更惨,她们做"小姐",能赚更多钱、更轻松,比女工好。她们会把自己做的事情往更好的方向去描述。但又不会告诉家人自己在做什么。挺矛盾的心理。她们对"小姐"这个身份,既觉得没什么,又觉得有什么。

剥洋葱:她们多数是自主选择还是被逼无奈?

丁瑜:我遇到的人,不存在被拐卖或被逼迫,都是自主选择。在农村妇女受教育的情况依然不是很乐观的情况下,不做这个,好像也没有其他特别好的选择。

剥洋葱:她们更看重物质利益?

丁瑜:我在文章里曾写过,物质利益对于大多数小姐来说并非进入性产业最重要的目的。钱固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但从她们的叙述与日常实践中我看到更多的是,对于参与国家现代化进程、分享到进步果实的急切。城乡二元与不平衡发展的状况加剧了这种渴望。别的打工方式都不能满足这样的欲望,她们便寻求了另一条路。

剥洋葱:为什么说性资本才是她们生存发展的主要方式?

丁瑜:她们并不是提供性服务这么简单。她们会给自己投资,把自己收拾得美一点,要有更多的方法来吸引客人,比如要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在和客人交谈时才不会显得乏味。她们也对自己身体投资,以换取更好的报酬,或许并没有转行,也没找到更好的出路,有人会觉得被人包养会比较好,有段时间就对着一个人就可以了,很稳定。但是怎么才能被包养,还需要自我投资上的准备。

剥洋葱:我们通常看到的形容词是"失足"、"失能"和"失败",但你的研究让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一群不甘于被困在婚姻和贫困中的农村姑娘,尝试到城市改变生活。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差?

丁瑜:开始做这个研究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本身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成长中也没有遇到大风大浪,顺风顺水成长起来的姑娘,本身就应该看到这样的,而不是苦大仇深的。

如果再过十年,我再做研究,结果可能不一样,可能会看到她们遇到的困难。

" 关注她们,才能谈服务她们"

剥洋葱:二十五六岁时做这样一个研究,你的生活、婚恋观和人生观发生了什么改变?

丁瑜: 举个很小的例子。在当时,一个女孩为客人生了一个孩子,我非常好奇她为什么生下来了。我当时问她,你为什么为他生小孩。她说,为什么一定要说女人生小孩就是为男人生呢,孩子是上天赐给女人最好的礼物,那是我的小孩,和他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倾我所能去抚养他。

我当时有种当头棒喝的感觉,很震撼,非常不理解。直到我后来自己结婚生孩子,年纪越来越长,发现她的话非常正确。到现在,我非常认同她的观点。

剥洋葱:你们还有联系吗?

丁瑜:如果你有一两个月没有给她们打电话,她们就已经换手机号了。她们的流动性很强,一旦疏于联系,很快就会失去联系。这点我觉得非常遗憾。

剥洋葱:也不做相关研究了?

丁瑜:博士毕业、工作后,相关的研究拿不到课题,发表不了文章,我只能去做别的研究。只是有国外学者来,我们还会去"红灯区"看一看,相关的生态是什么样的。这几年,被扫掉了不少,去广州的城中村会有小发廊,但零星有人在,有人会说,好多人都走咯。有的可能会转向比较地下的,比如麻将馆之类。

剥洋葱:我们应该怎样看待"小姐"这个群体?

丁瑜:只是不同工作中的一种选择。和卖保险、当保姆、做幼儿园老师相比,她们的区别只在于道德上的那层东西。这种羞耻感是整个社会环境和文化赋予它的,如果不是这层道德感,她们从事的工作和其他工作没什么差别。


剥洋葱:我们能为改善她们的生存环境做些什么?

丁瑜:我不太期待能做些什么。首先期望大家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讨论这个问题,只有大家对这个问题有更多认知,对这个群体有更多了解,关注她们,才能谈服务她们。现在谈合法化,都还太早。

本片来源:新京报、腾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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