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绝望时仍要临水照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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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是绝望时仍要临水照镜】

作者：简媜

美，是绝望的时候仍要临水照镜。

遗憾像什么？像身上一颗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现的过程。

有些世事、人物，就算近在咫尺，缘分未到，也是天涯。

记忆可以复活，过去永恒不再。(永恒指的是过去，不是未来)。热火之后，势必冷酷，我不认为死灰可以复燃，破镜犹能重圆。所有的故事在一生当中都只能一次。一次足俱生死。

叔本华不得不低叹：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谁逃得过时间之蹄而不苍老？谁躲得过现实的棰而不折骨？没有。没有。

人得赤心亦得老成，赤心为了与宇宙抵足同眠，老成为了与炎凉 39 38138 39 14986 0 0 2390 0 0:00:15 0:00:06 0:00:09 2851人情周转。

焚着的檀香把一室的空气都定下来。一柱香也只这一回机运，人也如此。

如果生命是一册事先装帧，编好页码的空白书，过往情事对人的打扰，好比撰写某页时笔力太重，墨痕渗透到后几页，无法磨灭了。时光，重叠在一个人身上。

人常因性格之孤注一掷，无可避免地推向悲剧的边缘。人必须在这条旅路中保持清醒，恒有拥抱悲剧的胸襟。人缠不过自己的性格，常常在万籁俱寂的时刻，以刀铤与自己短兵相接。

当我们寻觅家，其实是追求恒久真爱，用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让生命的种子找到土壤，把根须长出来。情爱，是最美的炼狱，也最残酷。两情相悦容易，与子偕老难。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现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整的碎片。

然而生活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中年以后的领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悟与不悟无法用话说，一说出来就心猿意马了。

人要庄严，但不是严肃，流动但不必轻浮。庄严是对个我生命忠贞，流动是对群体社会诚恳。

你欢愉，无人能懂你脸上欢愉的泪光；你冥坐而笑，无人看见你正神游于十里芰荷中；你痛心垂泪，亦无人能解你的悲歌。人与人的接壤，能述说的仅是片面辰光，一两桩人情世故而已。能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

人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在时光中延展、牵连而形成乱麻。常常，我们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年轻时，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饱经风霜后才懂得舍，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至于花团锦簇、莺啼燕啭，那是别人花园里的事，不必过问。

人完全浸润在自己的多情里，以至于认为其多情可以更改亘古不变的律则，人信任了自己的多情，忽略时间正在无情地冷眼相看。

人生的结构，也像月之阴晴，草树之枯荣，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我们之所以容易受伤，乃因为在尽情享受美好的一半之后，更贪心的祈求全部圆满。我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却习惯在挫折来临时怨声载道，仿佛受了多大的冤屈。人是追求完美的动物，而完美只是激励人怀有向上意志的信念而已，人生的基础结构无法得出完美。

美是无法收留的，最美的是面对神秘宇宙时泫然欲泣的心情；最美的是近乡的那一霎情怯，至于，想要纵身自焚去爱一人的情操，已不是美之一字能指涉。

每一件衣服都装了些记忆，访问的人、走过的路、谈过的话，仿佛都镶在衣边。有时不喜其中一件，那必定是伤心过的情节。衣饰什品，一篓子假借字。

我逐渐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 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须穷尽一生之精神才能彻悟，但对这草原上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

我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将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荣华或清苦，都像第一遍茶，切记倒掉。而浓茶转淡，饮到路断梦断，自然回甘。

人走，茶亦凉，有明月，照你的背影涉水而过，十丈红尘饰你以锦绣，千朵芙蓉衣你以华裳， 而你竟无半点回顾，就这样，轻易穿越我一生的沧桑。 

情在物在，情尽物灭；物之所以珍贵，乃是因人心相印足以生辉，既然心生别意，再美的物都是落花流水。 

想人想的厉害的时候，也是淡淡的。像饿了许多日的人闻到炊烟，但知道不是自家的。

年少时，固执的夺取单一的绚烂与欢乐，抗拒枯萎与悲哀，不禁感到羞赧。不管各自在岁月中承受何等大枯大荣，一切都在平静中互相呼应，成全，共同完成深邃的优美。树的枯叶装点了磐石，苔痕衬托了浮光，因容纳成就丽景，当心胸无限空旷，悲与欢，荣与枯的情事，都像顽皮的松鼠偶然抛来的小果粒，你咽下后，微笑一如老僧。

人生在世，种种浓淡、轻重的情感皆须经历时间火燎方能证成金刚不坏。朋友如此，夫妻如此，血缘至亲亦是。当情愫萌生之时，谁不是一朵心花怒放，其欣喜之状，仿佛挡得住任何一场暴风雨。然而，当这情感灰飞烟灭，其愤懑之心，又恨不得将世界一手捏碎。人生这门功课，说穿容易，看透难，是以，人人一身纠缠。

行路不难，难在于应对进退而不是其中；难在于婉转人迹而犹有自己的字里行间；难在于往前铸足之时，还能回头自我眉批；难在于路途段穷之际，犹能端庄句点，朝天一跃，另起一段。行路颇难。

生命如浩瀚汪洋，人潮起落之中，我们难免会撞礁搁浅，会掉进诡谲的漩涡，会困在迷洞，会滚了一身刺人的沙粒，苦不堪言……无论如何，告诉自己：也许我就是带珠的蚌。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不快乐是天生的，一种很昂贵的天赋，可以用来侦测爱情的纯度。同理，情感愈纯粹，愈容易对应到深沉的不快乐。非对象之故，是完全主义者的原罪宿命，致使自己把爱情转译为神圣教义，一手筑出庄严宫殿。然而，当要把神像奉入神龛，才发现那种偶是有裂纹的泥塑，非金身玉质。倔强的完美主义者是不屑到无序的地方放纵。宁可拧着自己的影子在爱情的圣殿与世间街头之间迷走。毕竟，孤独是最干净的。

我的爱情是一部水经，从发源的泉眼开始已然注定了流逝与消逝，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惊喜之漩涡与悲哀的暗礁都是不得不的心愿。  

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们回不到了倔强的年少，那时的年岁里最大的主题是爱。渴求美善的爱，却不懂得去彼此守护；总在拥抱同时互使出个性的剑芒、在赞美时责备、倾诉时要求、携手时任性分道，分道之后又企盼回盟，在心里傲骨嶙峋以掩饰内在的贫乏与弱小，在举止起落之间拗格以隐藏言语的笨拙，却苦苦忍住不回眸，忍着，二年，忍着，三年，忍到傅钟敲响骊音，浪淘尽路断梦断，各自成为对方生命史册里的风流人物，便罢。

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就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生命的秋季就这么来了。白发像敌国间谍，暗夜潜入，悄悄鼓动黑发变色。起初还会愤愤地对镜扑灭，随后也懒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况小小头颅。中年的好处是懂得清仓，扔戏服般将过期梦想、浮夸人事剔除，心甘情愿迁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仅剩的梦孵出来。

时间面无表情地送旧迎新。诞生，不足喜；死，不必惋惜。这岸敲喜庆的锣，彼岸诵亡魂经，听到只是听到。那些被通知已到终站的人难割难舍的挣扎、终程未到却提早跳车者的诀别手势，看到只是看到。情，还是有的，温热地泼出去，但不会变成冷箭流回来，射穿自己的心。  

在浮夸的末世荒城里，我像一只伤感的鹰，停栖在暗夜的一棵枯木上，眺望远处、梳理记忆，搜寻那些在航飞过程中令我眼角微湿的故事。总要找出一两件事、一两个人，带着它们跨过世纪门槛，提灯一样，才能在新世纪里安顿。

百年前，是否你也是细裁合欢扇的美婕妤？绽不完的笑容，溢不尽的恩宠，款款是你轻点的舞姿，是你翩翩的倩影。箫笙吹断水云间，凤阁醉饮不歇夜，万里烟箩只为博你一笑。日日春殿怨春冷，我想象你娇嗔的樱桃嘴。

所谓秘密是一辈子说不出口的，自己苦着，也明白除了苦着别无他法。不管心境从污浊、羞辱而转为原宥、包容，再亲的人也变更不了各自的宿业。文殊师利“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悲愿我稍解了，那背后有和血吞齿的艰辛。

任何一桩情缘，如果不能激励出另一种角色与规则 。以弥补梦、土与现实之间的断崖，终究不易被我珍爱。

生命的行程有其不可理喻又不得不接受的一面，很多人跟你一起长大，但只有一两个甚至没有人陪着你老。这些年来，我们几乎音信全无，过了浓艳年纪，总向往清淡自由的情谊，不通讯并不代表已从对方的记忆消失，反而意味着已在对方记忆里安顿，无须透过口耳联系感情。

穿过种种虚妄，再回到案前俯首振笔，心里平静如同天地无言而四季依序进行、星月自然交辉。仍然沿着红尘的溪岸行走，白鹭鸶在我的时间湖泊戏水，我观赏秋天山林，那份高旷的寂静。

如果生命本来就是孤独之旅，何必与人说破？ 绾心之人携手同行，也只能送至巷口，落锁之后，天雨路滑的小巷弄，都是自己的曲折心肠。 板石径上的红瓣玫瑰，随手也就捡了，揣在上衣口袋，湿成一片花渍。

我是个小人物，只希望自己别那么匆忙，希望能够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把生活一本一幅慢慢地看，用我的心细细品尝。并把愉美的刹那、感动的心情，一字一句，勤劳不倦地作成生活之细笔。 于是，处处美丽。

独处，是为了重新勘察距离，使自己与人情世事锱铢生计及逝日苦多的生命悄悄地对谈。独处的时候，可怜身是眼中人，过往的人生故事一幕幕地放给自己看，挚爱过的，挣扎过的，怨恨过的情节，都可以追溯其必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那些结局，也不管我们曾今为那些故事付出多少徒然心血，重要的是，它们的的确确是生命史册里的篇章，应该毫不羞愧，毫不逃避地予以收藏——在记忆的地下室，让他们一一陈列着，一一守口如瓶。

独处，也是一种短暂的自我放逐，不是真的为了摒弃什么，也许只是在一盏茶时间，回到童年的某一刻，再次欢喜。也许在一段路的行进中，揣测自己的未来。也许在独处进餐时，居然对自己小小地审判着。也许，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只有一片空白，安安静静地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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