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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GE微访谈 | 阎步克:历史学习与通识教育
博雅GE微访谈
对于一个告别了中学学习,而进入燕园开始了大学四年学习的青年人,通识教育有很大的意义。我有这么一个感觉: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思想观念乃至性情气质,主要是青少年时塑造成型的。在此之后,能力和知识会仍会大幅度增长,但思维方式、思想观念,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往往就一成不变了。对人生来说,大学四年,很可能就是塑造自我、塑造心灵的最后一个重要阶段了。
自己在少年时,曾着迷装晶体管收音机;后来当雷达兵,训练过“跑线路”──把电路图看熟了。同一些元件按不同方式连接起来,就有了不同功能,这就养成了自己的结构性思维。“制度”也是一种结构性的东西,我的关注,后来逐渐集中到制度上来了,盖源于此。有学生说,阎老师讲制度的课件,很“理科化”,有很多结构示意图,这也跟我的一点儿无线电知识有关。又比如,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要求对“相关性”和“因果关系”做清晰区分,这样一个意识,就不是读历史时学到的。
反过来说,历史学也足以给其他专业的学生,提供独到的东西。比如,给文学、哲学的思考,提供一个历史背景。社会科学的若干“通则”,其实在实践上并不“通”:它们其实只是从有限的、局部的案例中概括出来的。生机勃勃的历史研究,却源源不断地发掘出前所未知的更多案例,从而使某些一度成为成见的“通则”,变得可疑了。历史学告诉我们,古往今来的人类社会,有一个千万年的纵深,“当下”只是一个单薄的平面,狭小的局部。另一些时候、另一些人群,想着不同的问题,按不同方式生活。
人文课程的弹性和灵活性相当之大,个性也相当之大。前一课的知识,不一定下一课的学习基础;同一主题之下,什么知识需要讲,什么可以从简,每每因人而异,并无成规。这跟理、工、医等等专业相当不同。历史系的一向传统,就是教师讲课的充分个性化。比如,同一门断代史或专门史,不同的老师有不同讲法。老师往往会突出个人的特定思考与研究创获,学生所感兴趣的往往就是这些东西。自己当学生时的听课感受,特别有启发的,就是老师个人的研究创获,脱口而出的即兴学术评述(尤其是后者,那是书本中听不到的)。选课态度不妨有两种。第一种:有一套既定的系统知识,老师会按着教科书把它们系统传授给我;第二种:有那么一位专业学者,我期望了解他心目中的中国历史文化。
我承担这门通识课程,若实话实说,那么本无一套明确的教学理念。(如果上面一段看法算“理念”,那就是它吧。)那些事先宣称、事后总结的“教学理念”,就算条条是道,跟实际教学未必有多大关系,不过是为了应付行政部门罢了。这门课程之所以是这个样子,是在教学实践中摸石头过河,自然形成的。
由于要面对非人文专业、以至理、工、医科的学生,所以跟讲给历史系学生的课有所不同。不同在哪里呢?我的个人感觉是,专业学生重视细节,给非历史专业的学生上课,则要适度强化思辨性,提供历史感。所谓“思辨性”,比如说,要时时概括出宏观线索、内在规律与特别意义,使之能够以简驭繁,收纲举目张之效,并为认识古今中外的同类现象提供启发,而不致于淹没在琐细之中。所谓“历史感”,就是通过人、事和文化现象,让“枯燥僵硬”的制度“鲜活生动”起来。很多年来的课程逐渐打磨修订,大致就是沿着这么一个方向。
2.形态、项目的多样化
3.职位薪俸与品位薪俸
4.法外灰黑收入
5.赏赐问题
比如说,对东汉俸禄的“半钱半谷”,我是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进入这个话题的。何为“五斗米”?解释却莫衷一是。陶渊明曾经让“公田”上种秫,还有“力”、“吏”给他干活,这都跟“形态与项目”的话题相关。讲官僚的灰黑收入时,课上既提供数字,如清朝22830名品官的灰黑收入高达1.2亿两,是清廷岁入的1.5倍;也讲了连林则徐对陋规也照收不误,以及户部某书吏竟敢敲诈王爷福康安的故事。
在讲“官本位社会”和“学历社会”时,我利用一种传统游戏《升官图》。这种以升官为乐的游戏,任何国家都没有,只有中国有,而且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堪称“中国特色”。这个游戏棋盘的起点上的若干格子,都是由各级学历,如童生、秀才、举人、进士、探花、榜眼、状元等组成的。这样的讲法,不是制造噱头,而是展示特定制度下有血有肉、千姿百态的生活实态,让学生领会到,“制度”确实决定着人的行为,支配着人的生活。
因教育制度所决定,中学学习要应付考试,学生形成的习惯,是努力掌握唯一正确的答案。比如中学课本说中国封建社会从战国开始,而在大学课堂上学生便应了解,同样是依照唯物史观,对封建社会的开端也有七八种不同的观点,上下相差超过千年,进而两千年来的中国是否是“封建社会”,都有疑问。
非专业学生的历史观念,有很多是少年时代的社会环境塑造的。其中有些跟专业思维也有距离。比如很多人不能清晰区分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以前我在历史系讲“中国古代史”,会向这些刚刚进入大学课堂的学生提这么一个问题:“希特勒是坏人”,这是不是事实?通常只有很少的同学能这样回答:这不是事实陈述,而是一个价值判断。价值判断事涉事物的美丑、善恶、好坏、进步或落后等等,是主观性的,因人而异;事实则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因为你的“评价”而改变。
在学术上,对于他人的不同价值观和不同理论,一般说来应予尊重,尽量不轻言其对错。至于实证就不同了,它所面对的是客观事实,那么争论必有对错。就算资料不足无法定案,从理论上说,依然是真、假必居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