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通识经典 | 渠敬东:教育中的古与今
本文为渠敬东老师《现代社会中的人性及教育》一书中的第一篇文章,根据渠老师的分析:如果以“人的自然”与“人的社会构成”作为教育的基本问题,社会理论家对教育的理解欠缺什么?为何应当以“人的自然”为起点去讨论教育?苏格拉底/柏拉图与奥古斯丁分别怎样定义这一起点,又分别走出了怎样的路径?教育的困境在哪里?博雅哥与你一同阅读和思考。(注: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不过,上述讨论充其量也只能说是泛泛而谈。在这中间,我们看到的依然只是用社会材料塑造人格的过程,而不是受教育者本人怎样用这些社会材料来塑造自身人格的过程。关键问题是,既然人通过教育而成为人的过程,仅仅被当成是一个社会构成的过程,那么,我们怎样去理解所谓社会决定要素转化成道德主体的根本环节呢?这其中,被教育者能够登上理性反思和道德自觉的阶梯,究竟是靠社会系统的中介搭建起来的,还是他自身本来就孕育着的潜能(potent faculties),他自身本来就有的属性(qualities)?倘若我们一时还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那么我们至少就不应回避关于人的自然(human nature)的讨论,而且,这一讨论既必须是有关人的自然的同一性(即human,或human race)的讨论,也必须再“降低”一层,使自然的差异性(difference of nature)成为我们问题化过程中的一个环节。换言之,对于教育来说,对于那些真正能够形成知性主体或德性主体的教育过程来说,我们既不能忽视一般意义上的人(人类)的自然属性,也不能忽视每个人之间的自然差异的属性。从这个角度来看,社会理论在有关教育的讨论中,恰恰把人的自然的实质意涵抽离掉了,把人的自然的差异性抽离掉了,只剩下了一些没有具体内容的形式规定。
这样,我们的问题就换成了:基于对人的自然的不同认识,才有了不同的教育,以及教育的不同目的。古代和现代之所以在教育理念和教育制度上殊有不同,也是因为出于对人的自然的不同理解。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polis)的动物,古代世界的教育理念恰恰就是由此维度展开的。美国学者Kimball大约十年前写过一本书,名曰《演说家与哲学家》[6],试图用这两个概念来勾勒古今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的传统。Kimball指出,希腊人对自然的理解,是沿着两个不同的路向展开的,也就是说,logos在希腊人那里具有两个语义系统:一是指言语或语词(speech or word, oratio),二是指理智(reason, ratio);这是他们用来定义“自然”本身或“人的自然”的两条重要线索。[7]在前一种教育传统,也就是以“言语”为本,其目的是为了造就城邦的演说家这一传统中,教育的焦点集中于文法和修辞术的培养,在演说和作文中如何潜词造句、布局谋篇。这些技艺,都是城邦政治,特别是民主制或共和制的城邦政治所必需的,因为只有拥有了这样的技艺,才能在公民大会中赢得更多的选票,在实际的立法和行政运作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当时像高尔吉亚(Gorgias)、普罗泰哥拉(Protagoras)这样的“智者”(wise man),所传授的都是一些带有政治色彩的智慧(sophia),或者说是一种说服的记忆(persuasive techniques)。[8]
这样的教育在柏拉图的眼里,充其量也只能说是类似于《理想国》中所谓的城邦护卫者(guadians)的培育,根据《理想国》的说法,这只能说是一种次高的教育,而最高的教育,则是哲学家的教育;因为只有在哲学家那里,在通往logos的道路上,理智是高于言说和语词的,哲学家所追求的,是知识,以及求知过程中所运用的明确、合理的方法,因此数学、逻辑和辩证法才是教育的核心所在。这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另一条以“理智”为本的教育传统,即以追求真理为己任的哲学家的传统。柏拉图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将sophia与philosophia区分开来:苏格拉底指向作为整全(cosmos)的自然的意义,就在于他规定了教育的最高目标是人的理智德性,哲学家对最高知识的追求虽然没有穷尽,却能使人的心灵透过洞穴的阴暗,触摸到一丝光亮。[9]同样,亚里士多德也坚持“知识乃是通往德性之途”的主张,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他也指出,人若获得最高的幸福,必在其对“理论知识”的求索之中,“……理智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高品性”。[10]
所以,我们必须还得把问题拉回到苏格拉底的身上来。前文说过,Marrou曾经在他那篇“古典人文主义”的文章中指出,就教育上的实际影响来说,柏拉图的教育思想在希腊和希腊化时代里,是败在伊索克拉底手下的,这种情况甚至一直延续到了罗马时代。[18]如果从文献上看,这一现象并不奇怪,虽然苏格拉底被公认为最伟大的教师,但从教育效果上看,这位最伟大的老师也往往是最伟大的失败者,而最容易产生最伟大的失败的,就要数哲学教育了。[19]倘若哲学教育在哲学上是不可能的,在教育上是不可行的话,那么我们是否能够通过“教”与“学”的关系来达到关于人的自然的知识,就会成为最大的疑问,而如若达不到这样的知识,进而不能够实现理智意义上的德性的话,那么在意见看来,所谓沉思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就会被看成是骗人的把戏,于是,那些“罗织”在苏格拉底身上的罪名,我们便可以想见了。因此,苏格拉底的罪与死,不仅勾勒了西方哲学的最大难题,也可谓是西方教育的最大迷团。正是苏格拉底式的哲学教育的失败,才构成了千百年来人们不断去追问“什么是教育”这一实质问题的起点。
奥古斯丁指出,单从字面的意思来看,所谓教育,就是知识在两个人之间的转换过程,或者通俗地说,即教师教给学生某些东西。但若我们仔细揣摩这一过程,会发现为什么在同样的环境下,教师教的是同样的东西,而学生学到的却往往不是同样的东西。这说明,教师通过“教”而要传达给学生的教诲,在不同的学生那里会有不同的回响,教诲是一样的,而“学”却总会与“教”产生程度不同的偏差,而对教育来说,一旦形成了这样的偏差,就不能算是成功的;归根结底,教育的失败,完全是因为“学”不能达到与“教”的一致。[23]奥古斯丁接着说到,其实,人就自然来说,是会说话的动物,但人能够用语言说话,就教育这件事情来说,却为人自然地带来了非常复杂的处境。为什么呢?因为广义上讲,任何人说话,或者人说的任何话,甚至在提问的时候,其实都是在教给他人东西,而不是在“学”东西。因此,人在向他人说话的时候自然上就已经具有了一种“教”的形式。但更有意思的是,正因为人是说话的动物,所以他必须借用符号来表达他所教的东西,所有教育中的教诲都不过是符号变换的游戏,而非教诲所指向的“事情本身”。这样一来,人的自然的背谬就产生了,人正因为会使用语言才可以“教”,但“教”的行为却只能借由语言(符号)来呈现,而无法直接指向“教”所指向的事情;换句话说,在我们所能设想的教育活动中,虽然人能够用符号来表现或传达事情,但恰恰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符号,人却无法直接面向事情本身。[24]因此,假若我们把教育理解成一种通过“教”与“学”来把教师的教诲接种在学生的头脑中的过程,就会面临这一不可避免也不可克服的困难。
不过,倘若这样的提醒或唤醒可以纯粹作为一种自我的指涉(self-reference),或者说是一种自身的提醒或唤醒的话,教育就没有存在的必要的,仿佛每个人只需要苦思冥想,就可以通过纯粹反思性的认识达到真理似的。但奥古斯丁告诉我们,这是行不通的,为什么呢?还是因为人是语言和符号的动物。《论教师》中说:“声音触及到我们的耳朵从而能够感知,而它被付诸记忆从而能够被知道。”[26]这说明,感知所表明的与事物之间的联系,只是听得到的联系,是一种对于“我”来说被动的联系;而“知道”则是通过记忆与事物本身建立的联系。但人们怎么才能“知道”呢?必须还得通过符号,通过名字(name)。听到与记忆最大的不同,是听的过程中,语词只是作为声音而被感知,而作为一种“心灵的回忆”的“名字”,却是指向事情本身的。除非我们知道符号所指涉的东西,否则我们并不知道符号就是符号;也就是说,我们单从符号那里无法学到任何东西,只有符号首先成为一种对事物的指涉,我们才能拥有其指涉的事物的知识。[27]不过,符号毕竟是符号,是替代不了事情本身的,这恰恰是人的软弱之处,人的悲哀之处,人的尴尬之处。但反过来说,正因为人必须借助符号才能去面对事情本身,他才会有有关事物的记忆,并用“名字”提醒这样的记忆,将其转化为有关事物的知识,从而为通往“幸福的生活”做准备。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提醒或唤醒的教育,永远不会成为来自事情本身的光,但它却是人的心灵能够被照亮的所必经的途径。教育,就是通过一种符号的刺激,去提醒心灵回忆起或返回到事情本身的过程。而这一切的基础,都基于人的自然所具有的一种内在的属性:上帝(整全)的真理在每个人的内心之中,但需要教育去唤醒;人的内心通过教育而实现的敞开,不仅是对自我的发现(即发现有关自我的事情本身),更是真理的照亮。
可是,仅仅作为一种提醒的教育,并不意味着教育的完全实现。因为对学生来说,即便是被充分提醒了,他还必须有一个通过获得事情本身的知识而“学”有所得的过程。这样,教育的核心议题再次从“教”转向了“学”。在教育中,“教”是提醒的艺术,即如何在纯粹词语的知识和事情本身的知识之间建造一条通路;不过,“教”毕竟是一种符号活动,不同的“教”的区别,是究竟是依然指向符号,还是最终指向事情本身的区别。但对于“学”来说,就更有关于人的本性的基础了,奥古斯丁说,对指向事情本身的符号的“理解”,即有关“事情本身的知识”,最终来自“内在于我们心智自身中主导性的真理”[4],而这个真理,即“真正的教师”,就是“基督”。这意味着,真正的教师只有一个,内在于每个人的心灵之中,因此,最终的整全的教育,意味着我们“在内在的意义上是真理的学生”。在这样的教育里,教师是我们内在地信仰的唯一的上帝,教室是我们内在地建造的“心智的圣庙”,而真正的学习,则成了我们心灵内在的“独白”。[28]
由此,我们发现,与古典教育相比,奥古斯丁意义上有关“内在人”(homo interior)的教育虽然继承了前者以真理为指向的哲学传统,然而在如何回到有关事情本身的知识的问题上,却发生了思想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转变。自奥古斯丁以后,最根本的教育不再发生在城邦之中,不再是有关城邦意见的多声部的谈话或对话,相反,这种教育建造了一个新的场所,即在人的灵魂深处,回响起人“亲临”他自身上的真理的复调式的“坦白”和“忏悔”。于是,人们“教”与“学”过程中的“自我知识,不再通过对城邦中的意见的‘知识’来间接地实现,而是通过对‘内在人’的反省,通过对‘内在人’与‘外在人’的冲突的知识来实现。尽管这个过程实际上肇始于新柏拉图主义,但却是在奥古斯丁这里第一次获得了最充分,也是决定性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奥古斯汀将苏格拉底的‘次航’(the second sailing)变成了人的内心的旅程”。
奥古斯丁在教育上的这次转换,从根本上构成了现代教育的哲学基础和起点。[29]自此以后,人的灵魂中那个最“隐秘”的部分,便成了教育所要探讨的永久的主题;或者说,自我作为教育的一个新维度,使有关反思性或反身性(reflexivity)的讨论,开始成为探索人心的奥秘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