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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识经典 | 现代“斯芬克斯之谜” ——尼采政治哲学的解读和重估(下)

赵敦华 通识联播 2020-09-30


博雅哥说


本文回应国际学术界尼采研究的政治哲学转向,针对利奥·施特劳斯派对尼采“秘传”式解释的主观随意性,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及此后作品为依据,分析尼采哲学“超人—追求权力的意志—永恒回归”的“三连论”政治底蕴,公示尼采后期激进贵族主义企图回归古代等级制的证据,最后对尼采在当代政治哲学争论中所起的重要影响进行批判性分析。


Vol.368.2

通识经典

现代“斯芬克斯之谜” 

——尼采政治哲学的解读和重估(下)


赵敦华

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


贵族激进主义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面世之后,1885—1888年尼采以超人的精力写成一系列著作,这些著作可以读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续篇,前篇中隐喻和模棱两可的话语变成直白,而前篇中“人是不平等”的直白则变成“大政治”的宣战书。“大政治”的概念首先在尼采自称为“贵族教科书”的《善恶的彼岸》第208节提出:“小政治的时代过去了:下一个世纪终将进行对地球统治权的争夺,不得不走向大政治。”[10]176第241节说,普鲁士统治者强迫民众搞政治不是“大政治”[10]228。《瞧,这个人》结尾处明确了“大政治”的含义。尼采说,由于他的“重估一切价值”“政治这个概念于是完全在精神战争中消散了,旧社会的所有权力产物都已经被炸得粉碎,它们统统都是基于谎言:将会出现战争,世上从未有过的战争。唯从我开始世上才会有伟大的政治。”[11]473尼采发动的“精神战争”为什么是“大政治”?我们在这一节最后读到:“基督教道德之发现乃是一件无与伦比的大事,一场真正的灾难”“一切弱者、病者、败类、自虐者受到袒护,也就是一切要毁灭者受到了袒护——淘汰法则被取消了”。他最后用伏尔泰的“消灭败类”宣布了“大政治”的目标。[11]485伏尔泰所说“败类”指耶稣会士,而“大政治”要消灭的是不限于基督教,而且要消灭根据“优胜劣汰”法则应当毁灭的那部分人类。尼采明确地说明要消灭的两者之间的联系:那些应当被淘汰的人“为了‘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斗争,并且几乎是为此而需要信仰上帝”[10]193。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抨击高喊“人人平等”的“末人”在后期著作中得到明白无误的指称,他们是民主运动、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10]157-158工人革命,[11]168卢梭及其引起的法国大革命。[11]189《敌基督》中发出宣战书:“重估基督教价值,试图集结一切手段、一切本能和一切天才为相反的价值、高贵的价值赢得胜利的努力⋯⋯迄今为止只有这是伟大的战争。”[11]306可资尼采利用的“一切手段”和“一切天才”包括古希腊文化、历史上的哲学、艺术、文学、异教、军事,乃至现代基督教作家。什么是“一切本能”?查拉图斯特拉在灵魂中得到的启示是:“我把处理创造物和非创造物的自由交还给你”[9]265。这一暗示在《善恶的彼岸》第225节得到明白阐述:“人身上,被造物和创造物纠结成一体,在人身上不仅有破布条、无节制、泥土、淤泥、愚蠢、混乱,而且有创造者、雕塑家、铁锤的坚硬、旁观者的神奇和安息日。”创造者的自由在于把被造物处理为“那些不得不被塑造、捣烂、锻冶拉长、烘烤、淬火和精炼的东西”,被造物被视为“必然受苦和注定受苦的东西。”[10]201-202但是,被造物的本能也要反抗创造者的本能,两种本能处于战争状态,于是发生高贵与卑贱两种价值之间的战争。


图为尼采所著《瞧,这个人》


什么是“高贵的价值”?尼采说:“一定不要抱有任何仁慈的幻想,真相是残酷的”,这个真相是:“开始时,高贵种姓都是野蛮种姓”;优秀健康的贵族的本质在于,“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无数人的牺牲,后者因为其自身之故,必须被贬抑和降黜为有缺陷的人,成为奴隶和工具。”[10]262,203-204《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肯定“肉欲,统治欲,自我中心”的恶行在尼采自称“最阴森可怕”的《论道德的谱系》中成为“金发野兽”的本能:“他们在经过了一连串丑恶的凶杀、焚烧、强暴、拷打之后,能够带着一种骄恣、心安理得地离去,好像只是耍够了的一场学生闹事。”[10]347“罗马、阿拉伯、日耳曼和日本的贵胄们,荷马时代的英雄们,斯堪的纳维亚的维京人”都是这样的高贵种族。[10]348最古老的国家是“一伙金毛食肉动物和一个劫掠者和主人的种族,用战争的方式组织起来”,这是“一种可怕的霸权,一架毫无顾惜地镇压性机器登场并持续运转,直到一团材料似的民众和半兽人被揉捏,被驯服,而且还被赋予一定形式”[10]405,即被赋予奴隶的形式。


古代主奴制度的和谐被奴隶发动反对主人的战争所颠覆。尼采说,犹太人乃是“‘天生为奴’的民众”,但他们自称是“万民中的选民”“犹太民众的意义便在这样的价值颠倒:道德中的奴隶起义就从他们开始”[10]147-148“基督教有其犹太根源,并只有在作为这块土地上的植物才能得以理解⋯⋯基督教是对一切雅利安价值的重估,是贱民价值的胜利。”[11]124在基督教价值统治的两千年,“此等人类已经以他们‘上帝面前的平等’主宰了欧洲的命运”[10]98;“全部文化的意义恰恰就是,从‘人类’这种食肉动物中培养出一种驯服的文明动物,一种家养动物。”[10]350


即使如此,基督教文化“消除不了对一切高贵种族根子里的那只金毛野兽的恐惧”[10]350。在尼采发动“大政治”的价值战争中,他想象这只金毛野兽变形为“全新的生命党,负责那最伟大的使命,即培育更高的人类,包括无情地消灭一切蜕化者和寄生虫”[11]398。


丹麦人勃兰兑斯是第一个在大学里讲授尼采思想的教授,他读了《善恶的彼岸》和《论道德谱系学》之后,把尼采思想概括为“贵族激进主义”[14]130。尼采在回信中说:“您的‘贵族激进主义’一词用得太好了。请允许我说,在我看到我的有关的各种术语中,它可以算作最聪明的一个。”[14]133但即使勃兰兑斯也看出尼采毫无同时代贵族的气质,他问道:“我好像有些好奇,为什么您仍旧如此好斗。”[14]190


上述文本证据表明:尼采好斗的激进主义是“大政治”,而“贵族”则是古代高贵种族的制度,他心仪的“金毛野兽”又没有留下政治制度的文本,尼采所能利用的文本是《摩奴法典》。他说:“种姓秩序,最高的、统治的律法,只是一种自然秩序,自然法则的头等裁决,任何任意性和‘现代观念’都没有权力的裁决。”种姓制度把人分为三等:“优选的品种”、“高贵的武士”和“成为一种公共的用处、一个齿轮、一种功能”的大多数平庸者。尼采声称:“三个种类的分离对社会的保存、对更高和最高的类型的可能性是必要的。”[11]297-298在现代恢复种姓制度听起来看起来好像是狂人梦语。但问题是,尼采的政治哲学为什么仍有重大影响呢?


人的平等或不平等

《善恶的彼岸》一开始发问:“我们当中谁是俄狄浦斯?谁是斯芬克斯?”尼采说,这个问题似乎“第一次在我们这里被看见、被亲眼目睹并且被冒险一问⋯⋯可能没有比这更大的冒险了。”[10]10斯芬克斯的谜底是“人”。在尼采看来,古往今来的人性论都没有问“人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尼采发问和回答是俄狄浦斯英雄式的冒险。我们看到,他的政治哲学从“人、超人、高人、末人”的分等开始,以贵族等级制、奴隶制和种姓制度告终。尼采作为猜谜者,他的人生如同“俄狄浦斯”式的悲剧,他猜到的“谜底”是在毁灭中求快乐的“狄奥尼索斯”。他的冒险不但使自身、而且使现代人类陷入危险境地。正如一个研究者所说:“20世纪中那些灾难性事件中的主要角色对尼采作品与理念的使用与滥用,证明了这样的论断:即使不能为尼采贴上法西斯主义的标签,我们也不能否认,尼采的政治思想完全允许这种滥用的可能性。”[15]242


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之后,尼采的思想继续被使用与滥用,但不再是被法西斯主义,而是被那些声称“反对心中法西斯主义”的人。尼采的魅力在于,他使“人是不平等的”这个古老话题获得新生:新的发问,新的分等,新的论证,新的话语。受“人是不平等的”这个话题的吸引,尼采思想的解释者和使用者或多或少、或明或暗、自觉或不自觉、具有一定政治趋向,如本文开始提及的那些观点。尼采说:“权利的不平等是任何权利得以存在的第一条件,权利就是特权。”[11]298让我们撇开种种周折深文或避而远之的解释,对尼采直言不讳的结论直截了当地提出三个问题。


图为尼采


第一,人生而平等是事实,还是人应当拥有的平等权利?


现代科学证明,人在智力、体力、敏感性等方面有天生差异,由于特定环境或偶然机遇,某种差异可以使其拥有者在社会中发挥较大作用,取得优越地位。社会科学证明,一个群体后天获得的优越地位通过生育、婚姻、教育、风俗、社会制度等途径被继承和放大,占用其他群体的利益和资源,由此形成等级或阶级、阶层的社会。等级制的拥护者用自然、社会、历史和现实中的事实断言人生而不平等是自然权利的真理。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以“未来哲学家”的名义说:“当从你的邻居口里说出‘善’时,‘善’就不再是‘善’了。怎么可能会有一种‘共同的善’!”德里达评论说:“‘未来哲学家’以为他是‘真理之友’,但这是一种发狂的真理,一个既忽视共同良知而又忽视常识意义狂热朋友所追求的真理。他一举颠覆了一切符号,而成为引号之中‘真理’的朋友。”[13]65


与此相反,现代制度的奠基者无不主张社会成员的平等权利,即使主张君主专制的霍布斯也要求专制必须建立在社会成员共同认可的平等权利的基础之上。权利平等的现代主张不否认人的自然能力和社会地位是不平等的,而是在强调:好的社会制度使得生而不平等的人享有平等权利,而坏的社会制度让即使生而平等的人也要带上不平等的枷锁。


第二,精英是否应拥有比平民更多的权益?


在现代社会,平等权利只是形式上的平等,人不可能离开特定历史和环境造成的前提条件生存,社会精英实质享有的权利和利益是不平等的。实质上的不平等是不可否定的现实,关键在于价值评估。精英们用各式各样的理由为既得权益辩护。艺术、文化、思想精英的主要理由是创造的个性、卓越的才能或非凡的智力;经济界精英的基本理由是市场规则和机制的决定性作用;而政治精英的基本理由是国家和社会的根本利益。


与此相对,平等主义者要求限制和逐步缩小现存的不平等,要求既得利益者对社会做出更大份额的补偿;他们的理由既可以是社会平衡稳定的实用考虑,也可以是基于公权力正当性和合法性的理性追求。当代西方民主制中精英主义和平民主义的冲突,在德里达看来,是两个“不可彼此还原”的原则,造成“不可和解、相互伤害”的伤口,悲剧的根源在于,每个人以自己的经济思维,在全然他者的领地上“算计属于自己的朋友,算计他人。”[13]35


第三,平等是历史进步,还是文化倒退?


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道德经》,第七十七章)如果按照现代主义的语言,“天之道”是朝向人人平等方向发展的“天意”或历史趋势,而“人之道”则是动物界遗传给人类社会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实际上,现代政治制度的奠基文献无不以人的平等权利为基石。1776年美国《独立宣言》第二段:“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liberty)和追求幸福的权利。”1789年法国《人权宣言》第一条:“人生来就是而且始终是自由的(libres),在权利方面一律平等。”11948年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第一条:“人人生而自由(free),在尊严及权利上一律平等。”这些宣言中的“平等”指人人应享有的平等“权利”。《独立宣言》虽说人生而平等,但接着毫无疑义地肯定平等是造物主赋予人类“不可让与的权利”。德里达针对尼采的“哦,我的朋友,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的修辞,表达了“哦,我民主的朋友们”的期待:“民主依然必须到来;就它依然而言,这个必然就是他的本质:不仅依然无限可以完善、因此永远不充分和永远在未来,而且属于承诺之中的时代⋯⋯自由和平等的体验,可能谦卑地体验这种友爱。”[13]379


图为《世界人权宣言》


以上的分析和概括只是一个大致的概览,远没有揭示不同问题、各派主张之间交叉重叠、有分有合的复杂关系。但这个概览至少可以显示,尼采所说的“价值战争”仍然在继续,超越了“左右”之分,超越了专业领域,超越了国界。无论是否同意尼采的结论,我们要正视他遗留给现代人的“斯芬克斯之谜”,即对人的平等或不平等的价值评估关系到“毁灭或生存”的冒险;为了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思想者必须探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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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乔治·勃兰兑斯.尼采[M].安延明,译.工人出版社,1985.


[15]凯斯·安塞尔-皮尔逊.尼采反卢梭[M].宗成河,等,译.华夏出版社,2005.



香怡 编辑  /  钰涵 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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