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瓷能得几回闻】从山寨到冠冕,欧洲瓷器的逆袭之路。
“China”,首字母大写时,这个英语单词的含义是“中国”;首字母小写时,它的含义是“瓷器”。这种“一词多义”(polysemy)并非如“土耳其”(Turkey)与火鸡(turkey)那般源于一个无伤大雅的误会,作为瓷器的故乡,古老而神秘的中国与这种高贵而珍奇的手工艺品有着天然的联系,瓷器最早的欧洲名称便是“中国货”(chinaware),而以瓷器的造型与纹饰为基础结合欧洲元素发展出来时尚潮流则被称为“中国风”(chinoiserie)。据《The English-Chinese Word-Ocean Dictionary》(王同亿版《英汉辞海》)的解释,“China”源于波斯语“chini”,后产生了元音音变而变成瓷器的专有名词——由此也可以看出中国与瓷器在中世纪欧洲人眼中天然的血肉联系:如瓷器是人间仙品,那遥远的中国便是人间仙境,纵使是国王领主,也不得不感慨一声“欧人能得几回闻”了。
中世纪的欧洲贵族珍视瓷器,将它当做装饰而非用具
瓷器是中国最古老的工艺之一,早在公元前16世纪的商代就已经出现了早期瓷器,那时的尊、罍、簋、壶之类大多粗糙,被后人称为“原始瓷”。至宋代时,名瓷名窑遍及大江南北,制瓷业已经非常兴旺发达,直到15世纪中国瓷器在欧洲宫廷引起轰动时,中国的制瓷业已经经过了几千年的发展,而欧洲距其制造出属于自己的瓷器,还有一个多世纪的路要走。
瓷器自古以来便与丝绸、茶叶一道被视为中华文明的象征与骄傲,而它们也的确配得上如此赞誉。然而,放眼当今世界瓷器市场,却发现很难找到中国瓷器的踪迹,反而是学艺于中国的欧洲本土瓷器成为了顶级产品的主流,其中还有不少是和LV、CHANEL齐名的奢侈品牌。富有讽刺意味的是,英语中意为瓷器的有两个单词,另一个是“porcelain”,用来特指高级的陶瓷制品;而“china”则沦为廉价日常用品的代名词,再也难觅附着于其上那神秘而高贵的东方神韵了。
无独有偶,天津也有一栋“瓷房子”
以宏观的视角看历史,这样的物是人非难免让看客悲伤。然而,不禁让人想问的是,瓷器中跨越东西方的此起彼伏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沧海桑田呢?一切,将从一本古老的游记开始。
作为中世纪欧洲顶尖的奢侈品,瓷器这样来自遥远东方的神秘物件是从马克•波罗于1298年整理的《东方见闻录》(即《马可•波罗游记》)开场的。十七岁时,马可•波罗跟随叔叔横穿雄壮广阔的伊朗高原与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于1275年到达了元朝的都城大都。十七年后,马可•波罗回到了威尼斯,后因为参加威尼斯与热那亚的战争被俘入狱。在狱中,他认识了比萨作家鲁思梯谦,于是便有了日后轰动整个欧洲的《东方见闻录》,而欧洲人最早对中国瓷器的详细描写,正出自于这本初窥神秘东方的游记。
“克拉克瓷”实质上也是一种外销瓷
零零星星的中国瓷器早在9世纪下半叶就已经随着“丝绸之路”输往世界各地了,然而直到15世纪,依然只有少量的中国瓷器运抵欧洲,这些珍贵的艺术品大多被陈列在贵族们的宫殿内。现存欧洲最早有年代标识的瓷器,是现藏于德国卡赛尔(Keisel)郎德博物馆的一件青瓷碗,其上绘有卡泽伦博格伯爵(1435-1455)的纹章图案,应当是当时明朝外销瓷中的来样订制款。这件青瓷碗几百年来一直是黑森家族的传家宝,由此可以看出中国瓷器在欧洲人心中的地位——无利蛰伏,有利起早,如此炙手可热的市场自然也刺激了欧洲大量能工巧匠的尝试与仿制,终于在1575年的佛罗伦萨,著名中国瓷器收藏家弗朗西斯科一世•德•美第奇作为欧洲人第一次在低温下烧制出了一种软质瓷,吹响了欧洲瓷器工业发展的号角。后人为纪念这位大公,将这种瓷器称为“美第奇瓷”——然而这些手工品实际上人工合成的粘土和毛玻璃制作,并非真正的瓷器,现存的60余件成品也大多有瑕疵,更不可能拥有瓷器的那种半透明的效果,所以也并未让瓷器走上欧洲“本土化”的道路。约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的明朝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有“海上马车夫”之称的荷兰人截获了一艘满载中国青花瓷的葡萄牙商船“克拉克号”,船上的瓷器一运抵欧洲便遭各国王公贵胄争相套购,以至于这类青花瓷甚至得到了一个专门的名称:“克拉克瓷”。中国瓷器在欧洲,已不仅仅是“洛阳纸贵”四个字可以形容得了了。
明末中国的动乱一度威胁到了航海家们的货源,清朝继续实施闭关锁国的政策,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设立粤海关,使得广州成为全国唯一通商的口岸。这样的贸易规模明显不能满足欧洲人对瓷器的痴迷,有些商人将眼光转移到了日本,然而日本一则制瓷水平不及中国,二则瓷土资源不足无法支撑足够的产量,于是欧洲的工匠们又开始卯足了心思研究瓷器的手艺。终于,在18世纪的头十年曙光出现了——炼金术士约翰•弗里德里希•伯特格尔与宫廷科学家契恩豪斯终于探索出一整套制瓷工艺,炼制出了欧洲第一件洁白透明的白釉瓷器,同时将在日后叱咤风云的迈森(Meissen)制瓷厂应运而生。这一年是1709年,在地球的另一瑞,圆明园在京师西郊动工兴建,见证着这个东方帝国建筑史上的巅峰。历史将微弱而朝气蓬勃的朝晖与夺目而日渐沉沦的晚霞安排在同一年,如同开玩笑般等待着日后东西方文明的碰撞与悲歌。
日本瓷器风格独特,图为九谷烧
明清瓷器达到中国古代制瓷艺术高峰。青花、釉里红、三彩、五彩、斗彩、珐琅,各种款式争奇斗艳,各个名窑百家争鸣。而同时,蹒跚学步的欧洲人也丝毫没有喘息。随着工业间谍的介入,制瓷工业迅速传遍欧洲,至19世纪初,瓷器原料与制瓷工艺已不再是秘密,德、英、法、意等欧洲主要国家均运用不同配方,分别制造出了独树一帜的瓷器品种,一时间制瓷厂在欧洲遍地开花。
迈森制瓷厂是为保守工业秘密才在萨克森选帝侯德里希•奥古斯特一世的督导下移至迈森的,显得他用心守护的秘密并没有保持太久,但这足以让迈森瓷器走向欧洲瓷器的王坛了——其经典的“交叉双剑”商标,是全球最历史悠久的商标,自发明以来从未停止使用并全部为手工绘制。“交叉双剑”源于当年萨克森公国的国徽,代表了奥古斯特强王建立瓷器帝国的野心。时过境迁,当萨克森公国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散时,画着“交叉双剑”的迈森瓷器却经受住了三百年历史变迁的考验,成为瓷器收藏者心中的经典。时至今日,迈森瓷器依然有着“白色金子”的称号,暗喻着至高无上的品位。
耸立在山冈的迈森城与“交叉双剑”标志
制瓷工艺从德国传入英国后不久,一个划时代的发明诞生了。1800年前后,托马斯•弗莱在制造过程中偶然掺入动物骨粉,后经约西亚•斯波德继续研究而发明出骨瓷。骨瓷最早的基本配方是六份骨粉加四分瓷石,1821年底,骨灰和瓷石多少的比例已经被“标准化”。骨粉这一成分的加入增加了瓷器的硬度和透光度,比传统瓷器更薄、更透、更白,这一新瓷品的发明使得英国陶瓷的档次发生了质的飞跃。骨质瓷造型独特、简洁明快,质地洁白而细腻,是唯一世界上公认的高档瓷种,号称“瓷器之王”,甚至在中国这个“瓷器之乡”,骨瓷也成为中国最高领导人居住地中南海的指定用瓷——也许可以说,从三百年前那个偶然开始,东西方瓷器的较量便已经渐渐向欧洲倾斜了。
这种倾斜因为清朝与西方各国国力的此消彼长而成为定局。英国人发明骨瓷之后的第十九个年头,通商战争(鸦片战争)爆发,清朝从此逐渐衰落,愈加无力发展瓷器这种于国于家无益的手工业;而西方各国则依靠殖民统治攫取的资金与市场大力将各自的制瓷业推向了工业化之路。
典型的“柳树纹饰”,有些像孩子的画作
早期的欧洲自制瓷器深深打上了“东风西渐”的烙印。以“克拉克瓷”带来的风潮为滥觞,1739年德国瓷画家贺罗特创作了“洋葱”纹饰——那时欧洲人还不了解中国传统花卉与水果,将其统称为“洋葱”,这一系列的仿制品也便被称为“蓝色洋葱”系列。而最出名的当属青花“柳树纹饰”,相传由日后发明骨瓷的约西亚•斯波德于1790年前后从一种被称为“满大人”(Mangarin)的中国风中沿袭而来。
当时有一首诗歌绝妙地体现了这种“柳树纹饰”的特色:
两只鸟儿高高飞过
一艘中国大船静静驶过
三四个行人从桥上走过
柳树枝条在岸边摇曳
不远处有一座中国寺庙
在河边静静屹立
还有一棵果实丰硕的苹果树
被弯弯曲曲的篱笆围着
这种对东方传统“不明觉厉”的山寨凸显了当时西方文明的“崇洋媚外”,然而随着西方文明的崛起与对清战争的胜利,西方文明自信程度大幅度提高,这种提高也充分体现在了瓷器作品中。与中国瓷器重实用的导向不同,欧洲瓷器一开始便作为彰显主人身份的陈设品而存在,在日后的发展中,大量精雕细琢活灵活现的人物塑像被烧制出来,成为瓷器中的一大主流产品,这其中不可不提的便是德累斯顿瓷器中的花边瓷俑。
美丽的德累斯顿与德累斯顿瓷器——不要怀疑!这真的是瓷器
德累斯顿瓷器大量被生产的时代正值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统治时期,整个欧陆流行的是纤细、繁琐而华丽的洛可可艺术。德累斯顿的工匠们首先将这一风格融入餐具,设计出大量树叶、花朵、贝壳等精致奇特的图案,之后便开始制作以“裙衬组合”为代表的人物雕像。这其中最富盛名的是“德累斯顿花边”,工匠们将真蕾丝浸入液体瓷中再手工贴于人物雕像,其成品巧夺天工精美异常,几乎可以与软织物媲美。然而这种花边也非常脆弱,其中大部分毁于二战战火,流传至今的便件件是稀世珍宝。
与上述制瓷厂商相齐名的还有很多,诸如英国的“韦奇伍德”(Wedgwood)、丹麦的“皇家哥本哈根”(RoyalCopenhagen)、意大利的“卡波迪蒙蒂”(Capodimonte)等等。这些豪门制瓷厂的洪波涌起见证了制瓷业成为欧洲工业革命时期最重要的新兴产业之一。制瓷业的发展还深深推动了工业化的进程,装配流水作业法正是首先出现于制瓷业——大批劳动力因此脱离农业转向城市生产,为欧洲文明的再一次演进写下了重要的一笔。
富有欧洲风情的瓷鞋,绝对让人眼前一亮
经过三个世纪的传承,瓷器在岁月流逝中已然成为了欧洲传统的一部分,高档瓷器的制做成为一门严谨的艺术。德国迈森瓷器的每一位彩绘、造型师都必须经过数十年的艺术与技术培养,能在每件创作上融入不同时期的艺术风格,以展现近300年来的欧洲艺术史。皇家哥本哈根瓷器的精品“丹麦之花”每一件作品都是精选质地纤细的瓷土做成素胚,在尚未完全干燥前雕出锯齿、镂空等形状,至于立体花卉装饰部份,则都是以巧手捏塑,细腻处还得藉助针尖,其难度之高令人叹为观止。而在同时,中国大地经历着其历史上少有了动荡年代,由清至民国,由帝制至共和,金戈铁马的中原早已不再适合培养能工巧匠——当今亚洲最为顶尖的瓷器,并不出产于中国,而是来自于“先天不足”的日本,以日光(Nikko)、诺丽太克(NORITAKE)及鸣海(NARUMI)为代表的日本瓷器,是亚洲唯一能与欧洲各大瓷器厂商争雄的势力,而在这声新时代的角逐中,早已经没有了中国人的身影。偶然间,也还能听到苏富比上关于中国天价瓷器的新闻,但大部分是明清时期的遗物,诉说的,也都是东西方文明交锋之前的辉煌了。
欧洲瓷器用了三百年,跨越了中国瓷器几千年所走的路;而当中华文明的后人带着大把钞票在免税店里排队买着迈森或是韦奇伍德时,心里会不会偶然浮现一股莫名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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