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峻访谈,Part 1.
封面图片:颜峻,3月19日,客厅巡演。照片by赵丛。
长居北京的实验乐手颜峻,即将离开北京,开始在柏林DAAD的驻地生活。
访谈进行于很久以前。所以未来变成了现在,现在变成了过去,过去则变成了一切的出发点。
所以这样介绍比较好:一篇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访谈。这两个主题也涵盖了所有的内容。脉络、观点、感觉、经验……
(年轻的读者哟,你掉的是这把金斧头,还是银斧头呢?)
1.未来(即是现在)
Y.:很多人觉得柏林和北京有些相像的地方。你觉得呢?
颜峻:所谓的可比性只是存在于表面的。存在于人为形成的一种误会,一种媒体和大众文化塑造出来的整体印象。而且这种整体印象是非常表面化,符号化的。但如果仔细去看,肯定能看到很多东西,很多细节。也许可以从另外的角度来比较;也许我要待一段时间,才能去比较。
最重要的是,柏林是一个欧洲城市,有它欧洲文化的根。从一个我喜欢的角度来看,所谓的现代性,激烈变化的两百年内,欧洲以欧洲的形式发生,中国以中国的形式发生。这是不同的化学反应。所以你会看到欧洲的模式,美国的模式,那些小一些的殖民地国家的模式....包括俄罗斯...这是因为各自文化的不同,遇到的大体相似的所谓的现代性和资本主义进行,而带来了不同的化学反应。我自己也更倾向于从这个角度来观察。
所谓的当代、这个时代,我们可以共同分享的东西就是这种命运。无论是北京人还是柏林人。
Y.:那么在整个欧洲之内,或说是欧洲大陆,另一个值得一提的城市毫无疑问就是巴黎。巴黎是又大又乱,很自由,但可能又是逐渐的在“衰落”——柏林的很多特质正与它相反。二者比较而言,你更喜欢哪个城市?
颜峻:“可能还是柏林吧。面包更合口味一点……巴黎有很多中餐。在国外时,我对中餐不感兴趣。其实这两个国家有非常不同的地方。二战以后德国经历了一个去帝国主义的倾向。而这本身,是在很多的国家都存在的一种状态——有的时候是潜伏的。它可以发生在任何国家。比如说...在中国。明天它也可能发生在越南。这都有可能。德国经历了一个比较强的去帝国主义的过程,但法国缺少这个过程。战胜国嘛。有趣的是,今天,因为钱的关系,更多的法国人也开始说起了英语,和中文。
它文化中的保守主义和前卫是永远交织在一起的,就有点像法国大革命——今天我杀你,明天你杀我,反正互相杀。这种交织很有意思。所以你在巴黎可以看到很多的、怀旧的那一面。而柏林还经历了一个大的衰败,它甚至曾经还破产过。
这个衰败使它成为一个四不像,某种程度上,它丧失了自己的身份。它更适合重新去创造。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柏林不像德国‘。它跟它所谓的根的联系不是那么明确。所有经过这种冲击和震荡的生命体呢,就有机会重生。这也是现代化进程中一个很重要的环节。
Y.:所以某种程度上讲,可以说柏林是欧洲最干净的城市?
颜峻:呃……之一吧。布拉格算不算呢?我不知道。你看布拉格曾经是欧洲的中心。奥匈帝国、东欧文化的重地。它也经历过大的经济和政治的转变。也许没有最不最吧,大家都经历过不同程度的震荡。
再比如说北京。北京的这种震荡就小得多。它没有什么大的震荡——它仍然是可以用自己的自信,或者是傲慢,或者是愚蠢来把它的所有受到的伤害给哄骗过去。假装没有受到伤害。那我想尤其是九十年代,北京是一个处处看得到伤害的地方。但大家可以很快把自己哄骗过去。当然,很多国家很多城市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尽可能地把自己哄骗过去。
Y.:柏林作为一个文化上的中心,是不是现代性在当代的一个象征符号呢?
颜峻:也不一定,得分开看。因为经济危机以后,欧洲各国的文化政策...在整体走向完蛋。它会带来各种变化。但不一样。像北欧的变化就很小。他们的文化政策依然还可以。奥斯陆很小,但文化一直还都活跃。瑞典几乎就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同时又有种中产阶级的保守。文化和政治都是在一起的。像Fylkingen,从1930年代它就拿政府的资助,直到今天一直是前卫小众艺术的场地。它是民间组织,EMS电子音乐中心也是,不像IRCAM这种国立的。这种情况在西欧是不同的。
Y.:这确实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的?
颜峻:因为文化政策特别重要,影响也很大。
Y:说是柏林也好,整个西方也好,一直以来它们的文化输出——或说是“文化政治”和“政治文化”的输出一直都很强势。比如说当我们身在中国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会很强烈。那么当你长时间身在柏林的时候,是否会有不同的看法,或者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呢?
颜峻:其实你看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讲,不是大多数,而是数量不少的中国人来说,外国文化,比如欧洲和美国的文化是我们文化的一部分。虽然它是一种输入的形式产生的、出现的。比如说,你不会觉得麦当劳很陌生,你也不会觉得科特柯本很陌生。也不会觉得实验音乐很陌生。
所以,对我来说,作为一个文化上有弱势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你会吸收别的文化,比较远的文化,吸收那些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无论是在哪里。
而所谓东西方文化的区分,也是人为的,没有必要的。
这个区分掩盖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我们对于时间的感知。以地理的划分来归属文化的感知力和感知对象,是错误的。如果发生在几百年前,你可以说四川的文化,爪哇的文化。在今天,一些当代文化的现象,成果,发生哪个地理位置是次要的。我们的信息,我们的营养导致了很多因素都交织在一起。应当看见的是时间的脉络。比如说一个柏林的肘子,它和罗马时代的肘子的关联,或者这中间是否经过一个奥斯曼帝国时期的羊腿的融合和冲击?这是时间轴上的问题。那对于我们在中国而言,也是这样。我们不要总是觉得自己是中国人。
中国人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柏林人这个概念也不存在。
存在的是,你是不是活在今天的人。
Y.:所以还是时间?
颜峻:举个例子,这些以为自己是“中国人”的人,可能只是在扮演一些死人而已——你在听古琴,你在喝茶,你在穿汉服……但你仔细想一想,所谓的古人到底是哪一种古人呢?先秦的知识分子,汉代的农民,魏晋的吸毒人员,还是清朝的商贩?元代的色目人是不是要排除掉?这是完全不同的。而且任何一个时代所谓的“古人”,他不去幻想自己是另外一个时代的。他以他自己所处的时代感知过去和同时代的文化。而我们现在处在一种现代性的焦虑之中,找不到自己的坐标,只好让自己去扮演一个所谓的“过去时代”的人,甚至以为可以这种方式来处理今天的所有其他的信息。这是不可能的。
应该是反过来的,以此时来处理过去。
坐标轴是很重要的,这是一个很大的跨度。但这和那些很短的时间轴也是相关的,比如听音乐的时候,你在时间中的感知,它训练了你的潜能。所以思维方式如果停留在“东西方”的这个幻觉中,你会丧失更重要的东西。
Y.:去柏林生活和创作一段时间,其中是否也有一些原因是要远离北京?
颜峻:我本来就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我觉得就是在一个比较“动”的状态中保持更多的“静”。
Y.:所以也是可以消除掉一些这种“幻觉”?
颜峻:幻觉是无处不在的。在北京,在旅途……在哪里都有但它有助于你消除另一种感觉。它本身也会带来幻觉——你会幻觉自己在一个宇宙飞船里面(笑)。
Y.:那这种幻觉是浪漫主义的吗?
颜峻:比如说你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你会幻觉你属于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有一种“长期合同”。旅行久了呢,你会产生自己和哪儿都没有“长期合同”的幻觉。
它为不同的人所体验为不同的东西。对我来说,必须不断的反复、对照,在这种幻觉中穿梭,是我的习惯。不能说我看到了所谓的真相,但享受这些幻觉,也是挺好玩的。
Y.:那么反过来说,你会觉得浪漫主义是现实,还是幻觉?还是两者都是?
颜峻:浪漫主义是如何爆发的呢?某种程度上,它是对于工业化到来的一种反射,反驳、反抗和反应,它是对一种不公不义,不道德,不干净,不安全等等的一种反映,它要求人跟大地有一种新的关系。在这之前,有关系的时候,大家都不着急,所以那时候没有浪漫主义——你可以很浪漫,但不是“浪漫主义”。
你会看到,这些反应有时是特别激进的,但在某些情况下,它激进到变成了另一种东西。比如说,晚期德国浪漫主义和法西斯的关系。一个例子。不是说它们完全等于,但有关系是必然的——你不可能说瓦格纳跟法西斯是没有关系的。
Y.:这也是我下一个要问的问题。
颜峻:嗯,比如说尼采,他很清楚地看到、预料到这样的事情是不对的。瓦格纳成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和最大的病症,所以尼采也会写反对瓦格纳啊——已经意识到了激情会被引导到一种危险中去。因为你看到机器、噪音等等,各种山寨食品,有毒的空气——那我们逃吧,逃回母亲的怀抱。然后逃不回去怎么办?就会发狂,以极端的手段,变成一种扭曲的悲壮、膨胀。希特勒就说,他带给人民的是死亡、悲壮、痛苦……在其中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浪漫主义的情感,他激起了大家的情感,所以大家会跟他走。现代化则带来了不健康、不道德的东西,所以大家选择了他的戏剧性的感情,去对抗颓废。
Y.:在德国,或者说是在柏林,消除掉帝国主义,法西斯主义,也有二战前的浪漫主义,这些是否都会被放大的太多呢?
颜峻:我对柏林了解还不够,只能说有这种倾向。
Y.:那么从感觉上呢?
颜峻:嗯……比如你还可以吃到好吃的肘子、Kebab。哦,发明Kebab的人去年才死掉。从食物里面你可以看到人的状态。食物的物质性本身会得到某种推崇。中餐在柏林就不是很发达,不像在阿姆斯特丹。情调、风味的东西都少。
对材质本身的重视,在柏林今天的文化中,被普遍接受和认同、运用。在柏林我可以吃到很突出材质的食物,这使得它能和今天的浪漫主义撇开一些关系。我猜测。
Y.:你在柏林肯定也会做一些新的项目、新的作品。你觉得柏林这个城市,对于你未来的创作,会有哪些实际的影响?
颜峻:很多表演的机会,这些机会可以去实践很多想法,这就非常好。最重要的还是人,合作,在一起玩,这种影响就很大。Mattin在柏林,Axel Doerner在柏林,Tomomi Adachi在柏林,Nicholas Bussmann在柏林,Seijiro Murayama多数时间在柏林,Kai Fagaschinski也在柏林,这意味着多少火花碰撞出来啊。还有很多新朋友老朋友,宋雨喆,8GG,当然碧丽霞也在柏林,是他向我推荐了这个驻地项目。这不像之前在纽约,上海或是新加坡。新加坡是一次空闲,纽约是纽约本身,除了Ben Owen、Che Chen等等几个人,也没那么多可合作的。每个地方的音乐气氛都不一样,但在柏林、东京可以找到很多气味相投的人。柏林也是所有人巡演必去的一站,这意味着你会看到所有的同行。
Y.:对未来在柏林的创作有什么自我要求?
颜峻:没什么要求,就是希望自己能悠着点。这个驻村也有方案。这次也是客厅巡演,但也许做一个,也许做三十个。我不知道。
Y.:那祝你在柏林的生活、工作愉快。
颜峻:好,谢谢,我会的(笑)。
待续
下一期:Part 2.现在(即是过去)。
关于手势(2)、“撒丽不跳舞”音乐节和巡演。
图片:2015年“撒丽不跳舞”音乐节,手势(2)表演中。照片by李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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