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赫兹——缺席
《20赫兹》是日本MultipleTap音乐节办的一份网络杂志,英日双语,2016年问世。
网址:http://20hz.multipletap.com/en/
文章均由《20赫兹》授权翻译发表。
本文是不用翻译的一篇。也是《20赫兹》第一期的最后一篇。
文字:颜峻
1993年我20岁,正在兰州读大学。中文系。
那一年,在中国,很多年轻人第一次听到了摇滚乐。主要是“唐朝”和“黑豹”,他们在1992年发行了各自的专辑。这之前,1987年和1991年,崔健也发行过两张专辑,并被称作中国摇滚教父。崔健关心社会,没有幽默感,不抽烟不喝酒,发型奇怪但并不很长。他的音乐风格来源很杂,歌词很含蓄,声音层次丰富,常常自相矛盾,又令人折服。“唐朝”和“黑豹”都是长头发,各有一位吉他英雄,音乐很流畅,歌词也简单,常常和姑娘有关,要么就是酒,飞翔,幻想。他们穿皮夹克,开摩托车。崔健穿军装,开吉普。
那一年,我认识了几个摇滚乐手。然后花了一个月时间,写了一篇本地摇滚乐队的报道。然后在学校组织了一场摇滚音乐会,那应该是这所大学第一次有这样的演出。然后我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和乐手一起喝酒的时间越来越多。虽然有点太晚,已经来不及学习吉他,但还是有一种重新开始生活的感觉。当时,我惟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留长发,因为父母会非常生气,每个星期见到我都生一次气,而我没有勇气为这件事和他们决裂。
到了秋天,大概是9月底,我已经听了不少的摇滚乐。主要是重金属。那时候,兰州没有什么地方能看到这样的音乐会,除了“海马歌舞厅”。这是一间离我家不远的便宜舞厅,名字来自一部电视剧。门票大概是2块钱,顾客主要是工人,还有一些没有正式职业的人,生意人,恋爱中的人。我在写乐队报道的时候认识的朋友,“残响”乐队、王凡,都在这里工作。每天晚上,上半场,乐队为歌手伴奏,演唱一些爱情歌曲,舞客们跳交谊舞。然后播放菲律宾或者香港人制作的techno,大家跳一种集体舞,似乎叫“三十六步”。下半场是摇滚乐,乐队翻唱“唐朝”的作品,还有个叫老杨的,参加过学生运动的,负责翻唱崔健。有一位键盘手,叫樊军,每晚开场的时候,他都在键盘上演奏Final Count Down的旋律。有一段时间,王凡也唱他自己的作品,越来越多的人跑来听他唱歌。
那时候,兰州还没有几个乐队演奏自己的作品。只要用了电吉他,头发比较长,没有正式工作,也喜欢听摇滚乐,就差不多算是摇滚乐队了。有些吉他手,连失真效果器都没有呢。几乎所有的乐手都在舞厅工作。这算是一个理想职业,收入很高,还可以睡懒觉。一开始,“残响”乐队也没有自己的作品,但他们能够演奏Metallica的作品,这在兰州绝无仅有:音量最大,速度最快,四个人都留长头发,都穿皮夹克,连夏天也都穿战靴。
他们就住在海马歌舞厅的阁楼上。房间不大,地上铺满了烟头和瓜籽皮,空气里弥漫着烟味、酒味和臭脚的味道,每个经常来玩的人,身上都有这种味道。这真是个好地方,朋友们总是在这里喝酒,做饭,听音乐,谈论姑娘,有时候也讨论《金刚经》什么的,不想回家就挤在一起睡。有时候会有人哭,但多数时间都是一起大笑。有一次,贝司手喝醉了问我:为什么你不好好上学,要跑来跟我们混?我觉得这是个好问题,因为我以前是打算成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现在却每个星期都在这里喝得烂醉。
我有点记不清楚了。也许是这个秋天之后,我们才常常聚在一起。也许这种聚会已经持续了半年。也许还有几个关键人物被漏掉了。也许都不是。现在我脑子里,重叠着好几个秋天的记忆:戴着耳机听Nirvana和Smashing Pumpkins坐公交车的秋天,买到了Painkiller和Godflesh然而完全无法理解的秋天,在担任实习老师的中学里和女生大姐大谈判的秋天,在大学里排练诗剧被神秘人袭击的秋天。总之是一种类似的气息。
总之,那时候,我偶尔住在学校,多数时间住在学校附近的军营里。我父母在那里有套房子。有时候,这帮乐队的朋友也会跑来找我喝酒,顺便用洗衣机洗衣服。
我们决定在大学礼堂办一场音乐会。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是学生社团的负责人(诗歌学会、文学社、剧社……),我大概是找到了某位领导,或者,至少是那架复杂的权力机器里的某根弹簧,他们看来是同意了。然后我的乐队朋友们也找到了免费的音响,还有一辆免费的卡车。然后是兰州最好的摇滚乐调音师,当然也是免费的。我忘了他的名字,姑且就叫老X吧,我和他不熟,但是在这个小圈子里,有人说,不要相信30岁以上的人,但是老X除外。至于宣传,很简单,只要在学生宿舍门口贴一张手写的海报,肯定会有上千人来。
就在演出前一天,卡车拉着音响来到大学礼堂外,但是演出被取消了。或者说演出从来都没有被批准过。总之是没有了。我们很苦闷,但是也没有办法。我说那就先把音响拉到我住的地方吧。那位司机在喝了五瓶苦闷的啤酒之后,变成了近视眼,他一边开车一边喊:帮我看一看,前边有没有人?有没有车?我们把车开进军营,没有再喝酒,有的人很快睡着了,有的人抽烟抽到了半夜。我不记得我是其中的哪一个了。
第二天,海马歌舞厅的承包经理,他叫松松,去租了一辆,或者两辆公共汽车,把观众从郊区带到市中心:从西北师大到广场西口,大约一个小时。兰州大学的朋友,在自己学校和另一所大学(兰州商学院)贴了海报。演出改到了“海马”,而且是免费的。
演出的名字叫做“带我去天堂好吗?”这是王凡一首歌的名字。从来没有录过音。一直到他离开兰州,到了北京,成为“中国最早用噪音做音乐的人”,还有些人会唱这首歌。歌词是这样的:
于是来到星光下
任凭眼泪往上滑
我的脑袋里装着以前你说的风凉话
于是想要往上爬
直到你的嘴巴
说着一句千古不变的爱我爱他
姐姐,你带我走吧
姐姐,去天堂好吗
姐姐,你别摸我的头发
姐姐,你抚摸我的心脏
死啦,死啦,死啦,死啦……
那位兰州大学的朋友,在海报上写着:
师大当局悍然扼杀新音乐……
那时候离***事件已经有4年了。但气氛还是很紧张。没有人敢这样用词:悍然。扼杀。
两所学校的大学生,步行去了海马歌舞厅。看起来像是游行。
那天来了4辆警车,有小车,有那种能装几十个犯人、带铁栏杆的车,停在楼下和两头的路口。穿着便衣和警服的警察,在门口和人群里拍照,每一个观众都拍了照,每一个表演者和工作人员都拍了照,也许每一首歌的每一个段落也都拍了照。警察也盘问了松松。他也是警察。至少他有一套警服:他是交通警察,停薪留职,承包了这家舞厅。他说我们就是搞搞活动,拉拉顾客,生意不好做啊。
海马歌舞厅里塞满了人。可能有300人。也有人说是400。有一些更年轻的乐迷,留着半长头发的中学生,坐在最前边的地上。后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组建了乐队。可能有几个至今还在做音乐。总之,大家都坐在地上。舞台上方,挂着用毛笔写的大字:带我去天堂好吗。很热,很多人在抽烟,很多人开始出汗。在警察的注视中,演出照常进行了。
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我没有去。
在出发之前,我的大学的朋友决定要劝说我。和我一样,他们也是诗人。也听一些摇滚乐。我在学校里的时间,主要和他们一起混。他,或者他们,可能还有我的女朋友,这一次拦住了我:今天一定会出事。你是策划人,你去一定会被抓起来。你不能去。
就像不愿意和父母决裂一样,我也不想和他们翻脸。后来,我们去街上吃了烤羊肉。
演出很成功。对一些人来说,可能人生都被改变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海马歌舞厅。大家都很高兴。我看了一些照片。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和不同的人一起,又看了很多次这些照片。我一直有种自己也在现场的感觉。那是无数个其他的现场叠加的结果。一样有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在抽烟,有时候人们都坐在地上,更多时候是站着,音箱很烂,音量也谈不上有多大,很多观众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人群中,看见舞台上的男青年留着长头发,不笑,也很少对观众说话,不断有人高声喊叫,也有人呆立着不动,像是被吓住了,像是已经死了,也有人,通常是那些认识乐手的、更年轻的人,在最前边挥舞拳头、倒地、搂着肩膀一起跳,没有外国人,有时候也有老年人,他们会更疯狂,多数人穿得很普通,有人穿着廉价的西装,有人也穿着皮夹克,但头发只是半长的,舞台上的乐手总是不笑,总是不说话,只有主唱说话,像是在对远处的自己说话:下一首歌是,带我去天堂好吗?
我缺席了,但并不觉得那是一个耻辱,或者很大的遗憾。那就像是一个裂缝。我身上许多个裂缝中的一个。有时候,我又想起这件事。很奇怪,我居然没有感到遗憾。
根据照片来看,作者的确是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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