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13座8000米|罗静:比起成功,我更愿意谈论失败
要说今年国内登山圈中热度最高的名字,莫过于罗静。
在成功登顶第13座8000米级的雪山之后,宣传和赞助的邀请如雪片般飞来。现在她越来越忙,儿子上初中的第一天,她都没办法送他去上学。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任何赞助傍身,她自费攀登了7座雪山,似乎并不懂得怎么去利用成功,即使在现在,在喧嚣的成功面前,她仍然有些过于安静。13座8000米,这样的光环似乎过于刺眼了些。
成功对于她的定义,并不是“登顶”,比起登顶的故事,她更愿意谈论那些令她刻骨铭心的失败。
“那个自我却真正苏醒了”
对于罗静来说,意义最重大的攀登事件,应该是2015年在布洛阿特经历雪崩,那一次离死神真的只有半分钟距离。
“那次我差点死了,但那个自我却真正苏醒了”
那一次在冲顶之前,她一直都有不良的预感。
因为领队突然改变计划,提前一天出发,她用了很长的时间修改自己的状态,总觉得很不对劲。
冲顶前夜,她听到落在帐篷上的雨声和雪声越来越密集,以为行程一定会取消,但是一醒来所有的人都已经整装待发。
「我很不情愿出发,可是从众心理让我随了大流」
前进途中,罗静觉察到脚下雪况异常,没有冻结实,湿湿黏黏的,踏下去就会陷进去。她甚至拿手机拍下一次小型的雪崩,流雪就从身边的岩石经过,大自然在发出警示,可是没有人清醒的意识到,危险就在前方。
在杨志的《走出地图》曾谈到,阅读积雪和气压的重要性。登山者不是雪山的观众,应该像一个科学家去分析,冰川上的积雪是粉状雪还是粒状雪,气压的变化是否会带来暴风雪,雪山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让登山者能安然下山的密码。
可当时罗静和队友们还沉醉在沿途的冰塔林组成的童话世界中,晶莹剔透的冰雪巧妙的隐藏了危险,前一刻还让你置身仙境,下一刻就吐出了恐怖的毒舌。
实际上,「人生中最大的危险就在于身处危险却毫不知情」,悲剧终于发生了。
一排雪浪滚来,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她被雪裹着往下翻滚,雪浪向下的冲击力和胸前安全锁挂在路绳往上的力量,将她拦腰折成反向的v字形,「我几乎无法控制我身体的形状,再过几秒钟,我可能就会因胸口被折而窒息,我听见自己歇斯底里却微弱的呼救声…」
被夏尔巴从雪中挖出的时候,罗静以一个倒v字型的姿势被插在雪里,只有戴着亮橘色手套的右手还在雪中执着的摇动…就是这个潜意识的举动让她被夏尔巴发现,哪怕再晚几秒钟,她或许就会成为「尸体路标」中的一个。
布洛阿特海拔高度8051米,是全世界名列第12位的高峰,1957年由奥地利的登山队伍首次登顶,虽然它的攀登难度在14座8000米并不算最高的,死亡率在10%以下,但是近年来它的攀登风险却逐步上升,图为2017年罗静从布洛阿特大本营拍摄到的山峰面貌,她曾在这座山中屡次遇险。
在惊魂未定的喘息间,她开始自我反省。就因为领队的一个错误决定,就差点没命下山,但如果你自己没有经验,出事后把责任推卸给别人,有什么意义呢?
死里逃生,让她深刻的认识到,「我绝不能做一个傀儡,自己的生命,不能交给别人负责,我要主动的参与到登山的决策中」。
其实,布洛阿特的事故只是她开始“独立思考”的导火索,在之前的若干次8000米攀登中,她早就隐隐露出自己的“野心”:做攀登的掌舵者,在2013年她经历过最大的一次山难—干城章嘉的攀登中,她就已经积极的参与到登山组织的讨论中,还发起了营地中最大规模的一次国际会议。
在中国的商业登山者中,罗静之所以成为罗静,很关键的原因就在于她的“野心”,不甘心只做商业公司的“傀儡客户”,不甘心一直听从领队的决策,试图自己把控登山的进程,不甘心把“登顶”视为成功的唯一标准,而一直不断的进行自我挑战。
实际上,在登山文化发展并不成熟的中国,“傀儡客户”几乎是登山者中的常态。罗静告诉我,她在营地里遇到过有的女性登山者,不会打睡袋和帐篷、不会穿冰爪、不愿意自己背负装备,一切都要夏尔巴帮忙。她们甚至会去跟男生做交换,我帮你洗衣服、做饭,你帮我打睡袋。
“我觉得很震惊,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来登山?万一发生危险怎么办?”罗静说。
可是,把控自己的攀登之路,并不是一条坦荡的顺途。罗静在有信心做8000米攀登的指挥者之前,她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自我成长”的过程。
2017年罗静冲顶布洛阿特,经历过雪岩在脚下崩塌,侥幸逃生后成功登顶。
我常常跟别人背道而驰
2016年罗静徒步前往南迦帕尔巴特大本营的途中,这一次攀登因被落石砸伤而未能成功登顶。
从雪崩中被救援到大本营之后,她本可以被直升机直接接到山下,当她从死亡线上逃出来,在大本营享受着重获生命的片刻宁静,山间恐怖的雪崩似乎已经远去,腰部、肺部以及半个身体的擦伤,让一切看起来都结束了,谁也没有想到,两天之后,罗静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再次冲顶。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可在她自己看来,这是理性平衡了自己能力和病况之后的决定,她认为自己的伤势不算严重,而且已经适应了布洛阿特的海拔,为什么不再试试?
雪崩的恐怖仍然盘旋在头顶,伤口也没有完全恢复,两天后她又回到了曾经坠入地狱的地方。
再次冲顶,她在营地遇到将近二十个人集体下撤,如果继续往上,陡峭的冰壁面前将会只剩下她和夏尔巴两人。
前方到底是吞吐着冰舌的毒蛇,还是登顶的凯旋之路?孤独感将她笼罩,在山中做决定往往都是一瞬间的事,这个瞬间的选择,决定着你的名字将留在墓碑上,或是登顶证上。
她咬咬牙掉头往上,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虽然她再次在山脚下刹羽而归,但心中已经了无遗憾。
罗静登顶乔戈里峰(K2),是第一个登顶成功的华人女性,海拔8611米,高度仅次于珠穆朗玛峰,是世界上第二高峰,是国际登山界公认的八千米以上攀登难度最大的山峰,他也被称为野蛮巨峰,其一直以攀登死亡率超过27%的概率高居登山榜首。"
这并不是第一次,她在山上永远都跟别人背道而驰。
罗静给人的感觉总是单打独斗,她很少参与国内登山者的队伍,而且攀登顺序也跟别人反着来,先完成难度最高的冷门山峰,直到去年才去登珠峰。
“我不喜欢太成熟的商业性山峰,更吸引我的,永远是攀登中的神秘感。”
哪怕第一次登8000米,在去马纳斯鲁大本营的路上,所有的队员都选择了坐直升飞机,罗静却很有主见的要独自徒步前往。
罗静登顶成功的第一座山峰马纳斯鲁(Manaslu),海拔8163米,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尼泊尔境内,为世界第八高峰。
在广袤的冰原上,虽千万人吾独往矣,在安娜普尔纳、干诚章嘉…无数次攀登中,她一直用这个姿态前行。
在干诚章嘉的坚持,让她成为第一个登顶干诚章嘉的中国女性,而15个登山的同伴中,却有5个永远留在了山上。
当时在最后冲顶的路上,夏尔巴都决定要下撤,他告诉罗静太危险了,再上去有可能送命。那是海拔8100米到8200米的地方,路绳终结了,往右仿佛一个门,被登山者叫做“鬼门关”。
罗静面临同样的抉择,如果继续向上,没有修路,也没有夏尔巴。她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心一横跟着其他队伍冲顶。
在岩石加亮冰的陡坡上,脚底是万丈深渊,陈旧的路绳被风化得厉害,有的只剩下了半截,这是罗静第一次在8000米之上的SOLO,她小心翼翼的把快挂放在陈旧的路绳上,但根本不敢用力,最难过的是心理关,她不断跟内心做斗争,下坠的恐惧让她双腿发颤。
更不幸的情况发生了,罗静背的氧气开始不够了,前面仍然是乱石和亮冰,而顶峰却似乎遥不可及,她把氧气阀门调低,继续痛苦的前行。在一路纠结中,她虽然最终登顶成功,但对于罗静来说,这其实是一次冒险的尝试,这次经历让她了解自己的实力。
不止是在攀登上,罗静从小脾气都很倔强,她回忆道,小时候妈妈一个耳光扇过来,“眼睛里冒着星星,可我就是不哭”。
多年的攀登中,罗静一直保持着这种倔强的性格,但是她的心态却更加冷静。不管是下撤还是前行,都源于对自己底线的了解。
”我不是随波逐流的人,攀登给予我最大的收获是独立思考。”
2016年在安纳普尔纳,离顶峰只有两百多米的位置,天气突变,路绳用尽,十几个人在原地讨论了一个小时,要不要继续冲顶。
罗静带着自己的夏尔巴正好路过,她想了想,没有半点犹豫继续冲顶。还在犹豫的人们眼睁睁的看着,个子娇小的女孩子从面前走过,于是没有人再继续讨论,默默的跟着罗静前进。
艰难的攀登安纳普尔纳峰(Annapurana),海拔8090米,是世界第10高峰,位于喜马拉雅山中段尼泊尔境内,是14座8000米山峰中被人类首先登顶的,不过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两名法国首登者因为冻伤被切除了全部脚趾和手指,它复杂多变的气候、频繁的雪崩给攀登者带来巨大风险。
多少年来,风雪中总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在空气最稀薄的地带,顽强的与扑面而来的大风搏斗,在孤寂的陡峭雪坡上,在宇宙洪荒之间,变成一个根本看不见的小黑点,可仍然执着的一点点往上移动。
挪动的每一步,都是中国女性难以抵达的高度,踩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印证着这个女人的蜕变。雪风会荡去人类的每一个脚印,可是向死而生的勇气却将在虚无中写下永恒。
“登山是无情的追求,一个人永远都在追逐着不能抵达的远方。”
登山,就像是一支跌宕起伏的旋律,充满艺术的想象力,带领着人们抵达未知的秘境,同时也是写满抗争和成长的史诗。
为什么而登山,决定了你的高度
所有优秀的登山家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总是喜欢给自己制造一些麻烦,登顶永远不是最终的目的,开拓自身的可能性才是真正令人兴奋的。他们永远都在试探一座山是否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完成。
热衷于折腾自己,这是罗静和登山家们最大的共同点,“我对登山是有野心的,我可以保证,没有一座山峰,我是用舒适的方式去攀登的。”
无氧、多峰连登、自己组队攀登,都是她折腾自己的方式。
在2017年攀登南迦帕尔巴特3号到4号营地的途中,罗静精疲力竭在斜坡上休息。南迦帕尔巴特(Nanga Parbat),海拔8125米,是世界第九高峰,在乌尔都语、印地语中有“裸体之山”的意思,位于喜马拉雅山脉西段巴控克什米尔地区,对它的首次尝试是沿着一条狭窄的山脊线才得以登顶。如此复杂的攀登线路,使得攀登死亡率极高,被称为“杀手山峰”。
现在的商业登山公司允许攀登者用氧的海拔越来越低,最夸张的时候,登山者甚至从大本营就开始吸氧,很长一段时间,”夏尔巴能背着登山者登顶“的传言甚嚣尘上。
“对于外人来说,只会关心你是否登顶,没人管你用了几瓶氧气,如果把名利放在第一位,你就不会愿意拉练,把夏尔巴当保姆,很早就开始用氧,这样攀登下来收获在哪儿?”,罗静说。
为了尝试无氧登山,罗静付出了很多辛苦,在拉练的时候要比别人走得更高,每次出发要比别人提前一天。罗静第一次在安纳普尔那尝试无氧,结果一个晚上在3号营地吐了7次,从3号营地到4号营地,”是一路吐过去的“。
2015年罗静尝试无氧冲顶安娜
罗静虽然爱哭,但很少因为困境而哭,可是在今年7月的南迦巴尔巴特,她却为了坚持无氧哭得个天翻地覆,因为她看到了自己无法超越的极限。
在视频镜头里,她大哭着说,”诺诺(儿子小名),妈妈真的想要坚持下去,想把无氧登顶送给你作生日礼物,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这是她无氧攀登得最高的一座山峰,她坚持了13个小时,离顶峰仅剩1个小时的路。
罗静说,虽然她没有完成无氧登顶,但可以保证自己没有一个8000米滥用过氧气。“说到底,什么时候用氧其实是内心的较量,因为贪图安逸是人的本能,重要的是,你要忠于自己的感受。”
2017年登顶南迦帕尔巴特
多峰连登也是她“折磨”自己的方式之一,2013年,在一周之内她连登G1、G2两座8000米山峰,在2016年,15天之内她连续登顶珠峰和安娜两座山峰,2017年,一个月之内,她完成了布洛阿特和南迦巴尔巴特。她“收获”了对自己体能的认可。
她并不愿意提到那些太顺利的登顶,比如2016年登顶珠峰,她在连登中体能消耗太大,也没有经过拉练,所以她用了标准的5瓶氧气,比k2还多两瓶,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于平淡。
罗静对登山一直都有野心,在她登第一座8000米的时候,按照常规在4号营地以下是不应该用氧气的,但是夏尔巴老是怂恿她用氧气,她被忽悠着用了,“虽然登顶了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失败。”
“中国人的价值观单一,一定要为成功订一个标准,这种心态非常可怕”,罗静说,“说到底,你还是要清楚,你是为什么而登山,如果为了登顶而登顶,没有实实在在的收获,登顶也没有意义”。
罗静于2016年5月登顶安纳普尔纳峰(Annapurana)
死亡游戏
无数人活着回到地面,获得巨大的荣耀和名声,而死去的登山者就在高高的雪山上,独自面对永恒的寂静。
在道拉吉里,死亡的残酷以突然的方式强烈撞击了罗静,当时她半途休息,一屁股坐下来,却发现右手边有一个死去的山难者,她吓得惊叫,接着就开始嚎啕大哭。
罗静登顶道拉吉里,海拔8167米,世界第七高峰,东距珠穆朗玛峰约300公里,它山势险峻,被称为魔鬼峰,也是最难以到达的山峰之一。
从道拉吉里登顶回到大本营,帐篷内热闹非凡,酒肉飘香,队友们举杯欢庆,在山里命悬一线的紧张感似乎烟消云散,跟终年积雪的死寂山峰相比,大本营的世界充满了生的喜悦。
可当时罗静却独自坐在帐篷外面,她仰望月光下的道拉吉里,温柔的显露出优美的山脊,可在风云突变的时候,却会面目狰狞的变成“杀人峰”,那个遇难者临死前看到了怎样的景象?就这样孤独的被暗夜吞噬。
“原来死在山里的人,皮肤会变得透明”,罗静形容那个山难者,就像她在书中看到的马洛里那样,脸上的表情没有痛苦。“无法读解当时发生了什么,可是我敢肯定,就算在最后一刻,他仍然想要拼命活下去。”
生与死的距离,在这里只有一线之隔,一个突然的事故,就能将你的生命永远定格。他的肉身守望着前赴后继的登山者,警醒着人们:敬畏山峰!敬畏生命!
这是登山的另外一个真相,大部分时候,这都是一个死亡游戏,活着下山就是最大的幸运。
罗静登顶干城章嘉,是第一个登顶成功的中国女性,山峰海拔8586米,为世界第三高峰,被称作"雪中五宝",因为它有五个峰顶,其中四个峰顶高逾8450米。
在安纳普尔纳有一块纪念碑,刻着山难者的照片和名字。
“那些名字铺天盖地的朝我涌来,汇聚成一条悲伤的河流,是山难者的生命铺就我们登顶的路。“
罗静忍不住抽泣,驻足了好久。
真正懂得山的人,绝不会妄谈征服,在经历过若干次生死擦肩之后,会在一边冷眼旁观着由胜利引来的喧嚣,一边默默祈求着山的接纳。
罗静谈到在山上屡次经历过的惊心动魄,她的语气都不会有太大的起伏,仍然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说,经过这一切,人会变得更加安静。
南迦帕尔巴特4号营地
但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认清真相之后依然勇敢前行。
杨春风在巴基斯坦遇袭,给她迎面一击。这是她登山的导师,可转眼之间,天人相隔。那时杨春风离14座的桂冠,仅剩2座,因为一声枪响,梦断山路。
罗静本来准备去连登迦舒布鲁姆I峰、Ⅱ峰,悲伤和恐惧同时扑向她,她跟杨春风找的是同一家探险公司,很多人都取消了行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可能外界会影响我的决定,但是我不会盲目跟风。”
她是真的怕了,她本来想着如果登山活动取消了,自己也就死心了,她也想要等着上天给一个退避的理由。可是,探险公司办许可证居然一路通畅,只等她买机票。那只曾一次次挥舞冰镐的手,在订机票的确认键上犹豫了整整一天。
那几天,她见人就问,到底要不要去,朋友提出各种各样的意见,可只有奥斯卡的话我听进她心里去了,奥斯卡是无氧登过好几座8000米的西班牙人,他告诉罗静,“不要被外界的恐惧占据内心”。
最害怕的时候,要认真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那个答案,就在心里。她最终按下了确认键,完成了自己第4个8000米。
罗静登顶迦舒布鲁姆Ⅱ峰(Gasherbrum Ⅱ),海拔8034米,坐落在喀喇昆仑山脉的主脊线上,她是首位登顶成功的中国女性。
珠峰商业登山在“造神”的同时
也在自我矮化
南迦帕尔巴特下撤途中,罗静在这次攀登中尝试自己组队,并担任攀登的统指挥。
珠峰对于别人来说就是登山的终极目标,而对于罗静来说,却是一次转变为8000米攀登组织者的试验场。
2017年,罗静以“罗静高山探险”为名义组织了珠峰—洛子的连登,当时队员一共六人,全部成功登顶,这次她成为了被“客户”依赖的罗队。
2017年罗静带队登珠峰-洛子
程昕是成功登顶者之一,他回忆道:“罗静的指挥风格是润物细无声的”。
他说,那晚四个队员预备突击顶峰时突然狂风大作,罗静很冷静的让全体队员在四号营地停留一天,而且她在营地安排的备份氧气也很充足。
而当晚坚持登顶的队伍却损失惨重,有的队伍在登顶过程中因为狂风太大而下撤,虽然无人遇难,但仍然有部分队员手脸冻伤。
程昕表示,那次经历让他深信罗队的判断,当时他下降到最危险的昆布冰川,夏尔巴不管他了,他报告罗队之后,罗静派出三个夏尔巴接应他平安回到大本营。
在这次带队的尝试中,罗静负责审核和挑选夏尔巴和背夫,给队员们亲自制定训练计划,决定建营的顺序,路绳、帐篷、煤气…所有的装备都是自己购买或租借的。
为了更好的带队,她甚至做好了放弃登顶的准备。
成功组队攀登8000米雪山,对于罗静而言意义重大。这是她多年来在登山中不断探索的成果,从这一刻开始,她正式离开了登山客户的轨道。
罗静正在训练队员穿冰爪
在后来南迦巴尔巴特和布洛阿特的攀登中,她同样采取了自己组队攀登的方式,因为山峰难度太大,她不敢像珠峰那样带队员,“其实自己组队攀登,比参加商业队的费用更贵,但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得到成长。“
罗静一直把成长看得很重要,她把登山者和登山客户分得很清楚,”真正的登山者,精神内核永远是自主。“
她常常谈到一个西班牙的朋友奥斯卡,已经五十多岁了,从1952年开始登山,今年才完成14座8000米。他的登山能力远远超过罗静,为什么他用了这么多年时间才完成8000米呢?
这是国内外登山文化的差异,奥斯卡从来都没有把14座当成自己的最终目标,他攀登布洛阿特时开发了三条新线路,而且好几座雪山都是无氧登顶的,“他们才是真正在乎登山乐趣的人,也是我最尊敬的人”。
这样的心态,对于目前中国的商业登山非常珍贵。
正如十一郎所说:中式的文化就是有一些“善于投机”、“过于看重结果”、“缺乏探索精神”的弊病,这样的弊病反应在商业登山中,就是“为了登顶而登顶”、“保姆式登山”。
“这导致以珠峰商业登山为代表的中国式商业登山,在迅速造神的同时,也在迅速的自我矮化。”
生活在云端
罗静动不动就哭,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坚韧和软弱在她身上并行不违,这就是一个奇怪的姑娘。
哭的理由各种各样:成功登顶、尽力尝试却无法坚持、陌生的夏尔巴遭遇山难,她都哭得稀里哗啦。
甚至因为队友在她不小心摔倒时伸出登山杖,劈头盖脸的一阵暖心责备:让你不穿冰爪,让你不穿冰爪…她就悄然的红了眼眶。
在干诚章嘉她遭遇了最大的山难,15个队友中5个死亡。她就一直带着去世韩国队友namoo soo的睡袋继续登山,“我不想让他的梦想停止在干诚章嘉”,是这个真性情女人的执念。
高海拔像是一个放大镜,人性的温暖和黑暗都得以加倍凸显,哪怕是一杯热水,因为海拔的高度,都会让人铭记终生。
罗静习惯在登山时怀里揣着保温杯,拿出来喝的时候会先递给别人,有一次递给了一个韩国人,韩国人却吃惊极了,原来在韩国有一个传说,如果女孩从怀里取出来东西给男孩,那么男孩一定会爱上她。
这杯水让韩国人惦记了很久,他告诉罗静:你那天的举动,真的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罗静登顶马卡鲁
2014年珠峰雪崩的时候,夏尔巴死了13个,当时罗静正准备前往珠峰进行攀登,听说这个消息后,她立刻戴上了墨镜,想要遮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这就是夏尔巴的命!他们不是受苦的兽类,他们是一群善良但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人!“
夏尔巴nurbu一直跟罗静以兄妹相称,对于这对经历过生死的搭档来说,他们的感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向导和客户的关系。结束14座的攀登之后,这些夏尔巴兄弟的命运将何去何从,是罗静最关心的事情。
她一直有一个心愿,要开创以低海拔攀登为主的探险公司,为什么是低海拔?罗静说,这是她对夏尔巴的承诺,她希望自己的生死搭档不再会为了维持生存而去做高风险的工作,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听到他们的死讯。
一开始,登山者会把重点放在登山上,可是很多年以后会发现,真正鲜活的记忆往往来自于登山以外的过程,性情各异的队友,大本营的生活,山峰的传奇故事,雪山是一个丰富的世界,需要用一生去解读和发现。
也只有在这时,登山才会真正变成一种生活方式。
女人罗静:我是自己的主人
罗静是一个很女人的女人。
她非常美,这个字眼一点不过分,侧面看上去神似汤唯,笑起来眼睛会眯成弯弯的新月。小时候曾被星探发掘去当“舞蹈明星”,而在学校的时候,她被傻小子们叫做“校花”,在长江商学院的活动中,她穿着鱼形的晚礼服走t台,姣好的身段,柔软的长发,似惊鸿飞过。
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是一个晒娃狂魔。在我们的编辑跟她一起去爬山的路上,一路上她不断的给她看儿子照片,在朋友圈里儿子的出镜率也超级高。
即使她常常自嘲,在山里“不修边幅、自我放弃”,但从紫外线强烈的高海拔下来,她的皮肤却依然白皙,如何在高海拔做好防晒的工作,她有一整套的预备方案。
在前往k2的途中,她会拿出随身带着的十字绣打发时光,借以平复这座“拒绝女性”山峰的压力,实际上,在她之前,还没有华人女性登顶k2的记录。
她的身材娇小,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明明就是一个大家闺秀。
但你一定想象不到,常常冲在登山队前面的她,不仅常常自告奋勇开路,而且在道拉吉里时,因为夏尔巴暂时的离开,充当了好一阵儿“女夏尔巴”为后面的男士修路。
对比起绝命海拔上的狂风来说,她的体重过于轻盈,麻烦就是在悬崖上风把路绳吹到山的另外一边时,她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抓住路绳。“不过体重也是一个优势,耗氧量小”。
她脆弱又坚韧、娴静又狂野、娇小又强大,这些充满戏剧冲突的点,矛盾而统一的存在于她的身上。温驯的外表完全就是一个谎言,隐藏在娇小身躯中的野性,让她一次次的离开世俗的生活轨道。
罗静的自主意识从大学毕业时就真正萌芽,那时她男朋友父母帮她安排了铁饭碗的工作,她偏不去,非要在北京漂着,哪怕是在地下室的黑屋子里哭,“那种一眼就能看到20年以后的生活,我不想要”。
雪山给温柔的她增加了更加神秘的魅力,她的故事在被雪山改写。她记忆最深刻的一次生日,是2015年在海拔5700米的雀儿山3号营地上度过的,浩瀚的蓝天下,队友们在洁白的雪上给她画了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就在不久之前的布洛阿特,她刚刚从死神手中捡了一条命回来。
“女生登山最麻烦的当然是生理期”,长期整个月都呆在高海拔,登山女性经常为这种难言的尴尬烦恼,在那种环境下,很难满足最基本的卫生需求,罗静的办法是带着湿纸巾,有一次她去如厕,拿到帐篷外面湿纸巾冻成冰,只好放在怀里捂化了再用。
她今年又多了一个外号:罗十三娘,从最后一座号称“杀人峰”的布洛阿特上凯旋归来,她吹熄了写着“罗十三娘”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在直升机也难以抵达的平流层边缘,经过风暴、生死、冰雪的洗礼,这朵中国玫瑰绽放得更加艳丽。“以前我是一个没有内涵的小女人,但现在我有了故事,真正的美,应该是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成熟”。
绝命海拔上的单亲妈妈
走进罗静的卧室,满墙都挂着她在冰刀霜剑中的登山照,娇小女子在空旷的冰原中留下一个个艰难的脚印,哪怕裹得严严实实,你依然能从她的眼里看到不断和自我极限对抗的傲娇。
就在这锐利的目光下,十二岁儿子正摊在柔软的床上翻书,温暖的阳光打在萌萌的小脸上。室内的温馨,和墙上的冷酷,充满矛盾却无比和谐,墙上的这位母亲,正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引导儿子成长。
儿子每年的生日都在7月份,可是7月份总是巴基斯坦最好的登山季,长达五年的时间,罗静都没有办法陪着儿子过生日。
随着儿子慢慢长大,他也渐渐知道了登山的风险,有一次他读到了严冬冬校注的《三杯茶》,知道了k2是8000米级山峰中死亡率最高的一座。
在罗静出发攀登k2之前,他哭着抱住妈妈,不让她去登这座山,罗静给他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工作,他才勉强同意。
在登顶k2后,罗静颤抖着拨通了儿子的电话,给他说生日快乐。电话那头,暖萌的一声“妈妈”,穿透了冷酷的高度。
罗静很惭愧于自己在儿子成长过程中的缺席,她曾感伤的说:“儿子军训离家的时候,他的包是自己收拾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带够了衣服,他渐渐的长大了,这些年我都错过了什么?”
可是,没有一个母亲能永远陪着孩子。所以,“为何不就让追求梦想的精神伴他一生?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
很多年来,在攀登的时候,罗静总是一边双脚踩在悬崖边上,一边背包里放着儿子的毛绒玩具,哪怕在追求“轻量化”的登山路上,斤斤计较的她连多一片的纸巾都要省着带。
儿子是她生命中的软肋,让她脆弱,又让她坚强。
在布洛阿特从雪崩中生还之后,她儿子告诉她,“妈妈,我在梦中见到你遇到雪崩差点死了”,就在那时,积蓄的恐惧才在眼泪中释放出来,她紧紧的抱着儿子,一句话都不愿再多说,从那以后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加倍小心,因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儿子是能感应到的。
从儿子4岁的时候开始,巨大的家庭变故让罗静成为了一个单亲妈妈,那是她在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一次雪崩。
离婚那两年,罗静停止了登山的步伐,她耗费了很多时间去打官司和还债,身心的折磨让她陷入了低谷,”就算在那两年最困难的时候,我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为了儿子再撑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让她一次次度过在登山路上无力支撑的时刻。
后来再次回到登山的路上,也是她战胜困境的一种方式,可是她也没有想到,她不仅收获了一种新的爱好,而且走上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我的山不止在远方
这听起来像一个励志的故事。可事实上,天秤座的罗静为了平衡家庭、理想、经济,付出了很多努力。
攀登8000米雪山花费巨大,单是一个珠峰,如果从北坡登顶至少要花费30万-40万人民币,更何况在攀登k2之前,罗静一直都没有赞助伴身,投入自己的全部身家登完了7座8000米级雪山。
“很多人对我有误会,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有钱人”,很多年来,罗静一直为钱伤透了脑筋,甚至为此跟朋友闹过误会,“正是因为如此,我是一个很害怕麻烦的人,也不会推销自己,所以我对接受赞助的事非常谨慎。拿自己的钱登山,会自由得多。”
可是罗静在攀登8000米的六年里,从来都没有上过班,那么,攀登雪山的钱从哪儿来呢?
“北京的房价帮了我很大的忙”,她笑着说,攀登头两座8000米的钱,她卖掉了一套一百多万的房子,而自己和儿子现在住的房子,到现在都挂在房产中介那里。她说自己想好了,如果哪天经济紧张了,就把房子卖了去外地买个小一点的房子。
在分享会里,她总喜欢说一句话:“房子小了,世界就大了,房子大了,世界就小了。”
光靠卖房也无法完全解决现实的经济问题,有3座8000米,她向攀登公司赊账,攀登之前交一部分,攀登之后再交一部分。当时罗静在户外圈里,已经有了不小的影响力,所以攀登公司愿意在罗静身上下注。
她的房间里放着健身器械,“为了省钱,我不去健身房,就在家里锻炼。”
罗静的夏尔巴搭档
比较顺利的话,罗静可能在明年4月完成最后一座8000米:希夏邦马,完成14座之后,罗静有两个愿望,第一是陪儿子环游世界,履行母亲的职责;第二是创办一个以低海拔登山为主的探险公司,除了兑现对夏尔巴的承诺,她还想推广自己登山的理念。
这两个愿望中都隐含着一个共同点:责任,对儿子的责任,对朋友的责任,对登山的责任;
真正热爱探索的人,14座绝不是最后的终点。在洒满阳光的卧室里,脱下冰爪的罗静,跟儿子打闹着,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模样。所有人都在问,攀登会将她带到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山并不止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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