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天劫后余生,他成了“吃掉女友”的嫌犯
户外探险FM 第27期
采访/撰文:小明
编辑:张十月
主播:高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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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的情侣在尼泊尔徒步遇险,失联47天后一死一获救。
在这则新闻被舆论媒体和社交网络不断演绎和恶意传播后,这个悲情的故事逐渐被扭曲成了一个“吃人”的阴谋。
笔者采访多方相关人士,结合谷歌实景模拟,试图抽丝剥茧,还原事实真相。
这是一个关于冒险,关于生命,也关于人性的真实故事。
”
2017年3月9日,一对台湾情侣梁圣岳和刘宸君在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区徒步时失踪,47天后终于被搜救队发现。遗憾的是,年仅19岁的女生刘宸君没能撑到这一刻,在获救前三天离世。
在梁圣岳获救后,类似标题的新闻充斥网络:台湾网民忙着批判当事人的冷血,大陆网民却热衷于挖掘故事背后的阴谋。
裤子上的血迹,生存者镜头前的微笑,过度解读的“证据”不断推陈出新。整件事在滑稽的论调中被扭曲成了另一套“少年派”似的故事——为了苟活下去,他吃掉了女友的尸体。
他一定是吃了女友的肉!
照片里男的为什么会笑,好恐怖!
为何前后报道不一致,这里面一定有事!
哎,这就是人性啊!
......
当新闻的热度慢慢消退,似乎一切已经被盖棺定论:劫后余生的梁圣岳成为了人们心中“疑似吃掉女友”的嫌疑犯,而帮凶则是数万个恶意揣测的围观群众。
但是,这对台湾情侣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是如何失踪的?梁圣岳是如何在冰天雪地的47天中生存下来的?他们又是如何在茫茫的喜马拉雅山区被搜寻到的?这则社会新闻是如何在传播过程中被一步步扭曲成“吃人”的阴谋?
现在,是时候重新审视它了。
残忍的季节
四月的喜马拉雅山区还保留着冬季的清凛。一只秃鹰在空中盘旋,直勾勾地盯着山洞中的男女。
委身山洞——梁圣岳在湿冷的睡袋中醒来,女友刘宸君裹在一旁的睡袋里,套着一件锈红色的夹克,还在酣睡。
前一天晚上梁圣岳出去晒了打湿的睡袋后,就累得瘫倒在地。刘宸君还很兴奋,不停地叫唤着 “爸爸”、“妈妈”、“姑姑”,还有梁圣岳的名字。到了傍晚,刘宸君累了,安静地躺在睡袋里,一动不动。
阴暗,潮湿,寒冷,饥饿,而他们只有盐和水。被困43天,恐怕他们和这些荒草一样早已被世人遗忘。梁圣岳对救援已经不抱任何期待,
我们谁先挂掉,就吃对方的肉活下去吧。
刘宸君曾经笑着对他说过——这本是一句玩笑话——他们从没有想到一次徒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从这处悬崖洞口飞到首都加德满只需要20分钟;
5公里外,6名尼泊尔搜救人员正在缇普岭村周边搜寻二人的下落;
3500公里之外是台湾,那里有焦灼中的父母,占星师说还有希望,他们情愿相信。
失踪的消息几天前已散见于媒体,在舆论的灌溉下,几天之后就会茁壮成长为头条。
洞口的杂草丛中生出嫩绿色的生命,流水哗啦啦地挟裹着水汽,气势磅礴地向山谷深处进军,那里耸立着一排排让人窒息的雪峰,雪峰之上涂抹着点点白雪。那只秃鹰好像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在空中越发欢快。
在这片叫做“朗当”的喜马拉雅山区腹地,瘦弱的刘宸君安静地睡去了。
约定
刘宸君的脸书主页至今保留着“2016年4月1日,刘宸君和梁圣岳在一起了”的状态,那是他们爱情的开始。
这个女孩很特别——19岁的刘宸君来自台湾苗栗市,在国立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就读期间,她曾获过“全球华文学生文学奖”。这项在全球范围内颇有影响力的校园文学大奖,在台湾被当作是文学新星的摇篮。台湾著名作家吴明益曾这样评价刘宸君,
这个小女孩,将会与我心中的几个名字,建立起一个壮丽、深邃,且充满行动力的台湾自然书写新系谱。
刘宸君很爱记录,她经常在思考些什么,写下来,然后很入神的状态。心思敏感,内里沉静,喜欢阅读,爱好写作,与“文艺青年”刘宸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曾自认为“他”的刘宸君。
在遇到梁圣岳之前,刘宸君一直喜欢女生,她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也为“男性”。宸君的好友罗苡珊说,宸君习惯被人称呼为“他”,而不是“她”。
因为身份认同的原因,刘宸君对男女性别平等的运动十分关注,甚至曾经在脸书上发出自己半裸上身的照片,以支持“解放胸部”的社会运动。事实上,刘宸君在脸书上标明性取向是“男性”和“女性”。
在脸书上分享“和梁圣岳在一起”的这个消息时,就有朋友调侃道,“早生柜子啊!”也有朋友惊讶道,“你不是早就出柜了吗?”
盘划已久的旅行——梁圣岳比刘宸君大两岁,喜欢冒险,并不喜欢过于安逸的生活,
脱离了原本的舒适生活,便不要再让自己往舒适的地方去,那出来跟留在里面是一样的,不要让过多的享受让骑车只剩下减肥而已。
新竹高中毕业后,梁圣岳没有选择继续上学,而是热衷于他所热爱的自然和户外生活:大霸尖山、雪山圣棱线、南横公路、上山打猎、下田踩稻…就连脸书头像也换成了戴着头巾,脚穿雨靴,在丛林中手持一把砍山刀的样子。
刘宸君和梁圣岳就像两块吸铁石,被彼此之间的特性互相吸引。合二为一之后,他们又变成了一块新的磁石,吸引着这个世界上更多叛逆、冒险和好奇的元素。
因为喜欢印度的神秘文化,想去印度的恒河看看他们是怎么处理尸体的,所以在出发半年前,刘宸君就已经开始着手计划和男朋友的这次旅行了。
刘宸君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照片。好友郑雨桐与刘宸君分别之前,恰好给刘宸君寄过这件Gore-tex防水面料的红色冲锋衣,它陪伴刘宸君徒步多次,是她户外旅行中必不可少的配件。图片来源:网络
受困
有人喜欢雪,因为它是纯洁的,掩盖住了世间所有的罪恶。有人讨厌雪,因为它让人们迷失在一片混沌之中,面对前路无能为力。
错误的决定——在喜马拉雅山区的这个季节,徒步者既享受着纯净的风景,又要承担着高海拔地区遭遇低温降雪的风险:
3月9日,刘宸君和梁圣岳从缇普岭村子出发就遇到了大雪。
3月10日,二人在南池河谷附近的山中小屋中勉强睡了一晚。
3月11日,潘桑垭口风雪交加。
当两个人刚爬过海拔3900米的潘桑垭口时,因为暴风雪太大,极低的能见度让他们看不清前面的小径——他们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处,不知道目的地桑当村还有多远,不知道现在的海拔高度,不知道前后有没有其他徒步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迷路了。
地图显示,目的地桑当村在一条蜿蜒河谷的尽头。二人研究之后,决定脱离现在的山脊小径,从这里纵切下到河谷旁,再沿着河谷前进,这样总会找到村庄。他们就近选择了一条河谷下降。
就是这个决定,为后面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被困岩壁等救援——鲜有人踏足的原始林丛中,到处林立着巨石,巨石上布满着湿滑的绿色苔藓。下切的坡度太陡,近乎垂直,刘宸君和梁圣岳不小心在山坡滑倒,一路滑向谷底,直到不能再滑。事后,搜救行动的负责人达瓦·史蒂文表示,
他们一路滑下来,直到他们遇到一处瀑布悬崖地带。他们被困在一处小悬崖,既不能下降,以他们的能力也爬不回去,岩壁太陡了。他们被困住了,哪也去不了。
当意识到自己被彻底被困住的时候,梁圣岳几乎懵住了,
当时其实有点想就自我了结,跳下去结束生命。结果头一转,发现有个洞穴在那边,就躲进去了。
这对情侣的背包里带着一袋一公斤的盐,此外还有泡面,生米,煮熟的土豆,面粉,饼干,徒步者标配的露营厨具炊具,气罐和炉头。加上防水的衣服,和保暖的睡袋,够生存一阵子。两个人索性就躲在山洞里,等待救援——
3月12日,大雪一整天。二人尝试吹口哨,期待有过路者能够听见。他们以为搜救队很快就回来,满怀期待中甚至把很多昆虫的声音,和动物走动的声音当成人的声音。
3月13日,天气好转,两个人尝试爬上岩壁。失败。二人继续尝试吹口哨,仍抱有期望。
3月15日,继续大雪。吹口哨。仍抱有期望。
3月16日,继续大雪,吹口哨。等待。
3月17日,大雪。安静等待。
3月18日,雪。等。
3月19日,雪。
……
3月27日,两个人终于听到了直升飞机的声音,但是由于身体太过虚弱,他们没能从山洞里爬出。这时,他们已经耗光了所有的食物。
直升飞机的声音渐渐远去,死神却步步紧逼。他们躲在这个山洞里,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忘。绝望中却抱有期待。到了最后,连这为数不多的“期待”也变得气若游丝了。也许会有人路过,也许不会,谁知道呢。塔芒古道,这条徒步路线太小众了。
被困地点位于小众的塔芒古道徒步线路上,这条线路在2016年才被推出。不同于游客趋之若鹜的昆布高山地区,这里更像是尼泊尔的江南,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保存完好的塔芒文化风俗和古村落——“塔芒”是一帮150年前为了躲避战争,从西藏迁徙而来民族。图片来源:谷歌地球
后方搜救引关注——尼泊尔是著名的高山王国,山地资源极其丰富,拥有不同难度的上百条徒步路线。
只是去加德满都、博卡拉等城市观光旅游叫做“Tours”;
在EBC、ABC等已被开发的路线徒步,被定义为“Trekking”;
攀登珠峰、洛子峰等高海拔雪山,才能叫做专业的“Mountaineering”。
据“亚洲徒步”公司的CEO达瓦·史蒂文介绍,
一般徒步者喜欢高山风景,而这里的海拔较低,虽然难度很小,三四五月份也是非常好的徒步季节,但是选择来这里徒步的外国游客还是很少,估计不会超过50人。
3月10日,在原定和家人联络的日子,二人却杳无音讯。
5天后,家属正式向外交部通报协助搜救。
很快,台湾的媒体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苹果日报》、《中央通讯社》等媒体发布了情侣的失踪消息,打出的标题“台湾情侣休学圆梦!爬喜马拉雅山遇大雪,没向导失踪19天”配合着电影《绝命海拔》的惊悚雪崩片段,由漂亮的女主播在讲解着登山运动的风险。失踪的新闻也传到了大陆,微博上至今仍可见端倪。
新闻下面,充斥了网友的各种评论,论调整齐一致:没带向导就爬圣母峰,凶多吉少啊!不作死就不会死!
迷踪
刘宸君在脸书上贴出了一段情感细腻的文字,记录这此印度之行的片段,
……我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节制自己的情感,才能允许自己流泪。我若不这么做,火车就无法驶进沿着平原开展的夜色里,而我也无法和他在车厢里再多待一些时间了。
在印度骑车旅行的时候,刘宸君和梁圣岳因为琐事吵了一架。2月18日,二人乘火车从印度进入尼泊尔。
刘宸君不会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在社交媒体上留下的痕迹。
专业公司加入搜救——3月26日,在朋友的建议下,刘宸君的母亲,梁圣岳的父母,一行三人找到了位于加德满都的“亚洲徒步”公司,向该公司寻求搜救帮助。
一口流利地英文在TED分享环保理念,WWF环保大使,与国际奥委会密切合作伙伴,成功带领18个国家、超过150名登山者登顶珠峰,无论是丰富的户外经验,还是广泛的社会影响力,“亚洲徒步”的公司领袖达瓦·史蒂文都算是尼泊尔呼风唤雨的人物。图片来源:亚洲徒步公司
达瓦说一行人进来时,看起来非常伤心,非常情绪化,悲伤都写在了脸上,
刚开始他们家人找到了另外一家公司搜救。虽然都锁定在了朗当地区,但是那家公司的方向完全错误,在更北的边境山区地带。
达瓦接手了这个案子之后,迅速部署搜救行动的三个步骤:
收集信息;
研究地图;
发动当地人。
达瓦动用了公司的几十名员工,以及曾与公司有过合作的夏尔巴、塔芒族人,尽可能地收集信息。他们要搞清楚,刘宸君和梁圣岳最后失联的时间与地点;他们最后的联系人;他们的原计划是什么 ;按照计划他们失踪前应该与谁联系;甚至是两个人的性格。
当地人参与现转机——很快这张撒出去的信息网有了回应,达瓦渐渐填补了刘宸君和梁圣岳失踪前的行踪。据当地村民称,
3月3日,有目击者见到二人抵达徒步路线上的缇普岭村(海拔1890米);
3月8日,二人从缇普岭村出发;
3月9日,有当地人疑似见到两名东方面孔的徒步者;
3月10日,当地牧羊人疑似看到二人在潘桑垭口(海拔3850米)出现。
达瓦认为发动当地人非常重要,甚至不亚于搜救本身的重要性。他们不仅是最了解当地地形的人,他们也最熟悉每一处失踪者可能遇到危险的地方。搜救必须要非常精确,要筛选,要计算。达瓦说,
哪里的石头最多,哪里最滑,哪里有坑,他们当地人都有自己的经验。他们对这篇丛林的熟悉超过了任何人,所以我们能到其他人到不了的地方。
3月27日,“亚洲徒步”公司派出了准备齐全的四人搜救小组,他们带着卫星电话、食物、气罐和炉头抵达桑当村(刘、梁原计划目的地,海拔3270米),与另外两名当地见过失踪者的牧羊人汇合。
尽管人员、装备、情报一切都很完美,但搜救队却抱着最坏的预期。达瓦说,
在曾经的案例中,超过2周几乎已经默认遇难。
也就是说,这次搜救并生还的可能性是零。
营救
90年代的一本经典探险类畅销书《迷失喜马拉雅:詹姆斯·史考特的43天历险》是根据作者1992年在朗当徒步劫后余生的经历所写。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刘宸君和梁圣岳能否也在绝处幸存?
天气恶劣暂缓救援——3月27日, 6人搜救小组从桑当村出发。他们用徒步的方式遍寻山里的每一处土地,然而几乎没有什么收获。
4月10日,大雪齐膝,而在山谷更复杂的区域,积雪厚度更深。即使不考虑搜救队的安危,如果继续搜救,大雪也会掩盖住失踪者的痕迹,让他们更加危险。从最坏的角度考虑,即使二人的遗体就在搜救队的脚下,他们也会被隐藏在大雪之下,无法及时发现。
综合考虑之下,搜救行动被迫中止。刘宸君、梁圣岳的家人失望地回到了台湾,处理善后事宜。
关注升级救援重启——此时,台湾各界对这对情侣失踪的关注度逐渐升级。
与梁圣岳有过交情的新竹县议员周江杰,开始在公众领域发声为其寻求援助。刘宸君的文学系老师,台湾作家吴明益发帖《暂时在远方的雪山里──一篇求助的贴文》,在社会各界寻求声援。吴明益动情地说,
他们并不是看轻山的人,绝非轻率地把自己的安危交出去,也不纯是青春的躁动,或莽撞的冒险。只是山从不仁慈。我自己没有能力实质帮上什么忙,但或许版上有朋友,能给这对年轻的山的孩子一点可能的帮助。我衷心希望,他们只是暂时在远方的雪山里,有一天会归来。
冰雪融化,河水解冻。大地回暖,万物苏醒。
4月20日,在家人的要求下,“亚洲徒步”重组搜救队来到缇普岭村,二度进山搜寻。冰雪融化后,能见度更高,搜救队也能进入森林深处搜寻。
4月26日中午,搜救队搜至潘桑垭口地带,出现了岔路:地形简单的主路,和地形复杂的老路。搜救队长马德哈和村民达瓦分头从主路、老路继续搜寻。
下切山洞救梁生——在南池河谷附近,村民达瓦看到了头顶不远,空中的秃鹰在来回盘旋。他追寻秃鹰的方向,从海拔3850米处开路下降至3600米左右的瀑布流水附近。当他在树林丛影中看到了一处山洞洞口的红色衣物后立即折返,马上联络了搜救队长马德哈。
由于地形过于复杂,地势过于陡峭,二人不得不借助树干和绳索,谨慎地垂降至洞口附近。中午11点45分,搜救队发现了失踪者躺在洞内!
在哗啦啦的瀑布流水声中,队长马德哈兴奋地对梁圣岳喊道
我们一直在找你!太好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竟然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听到了有人说话,梁圣岳缓慢地动了下,他坐起来,双掌合十,镇定地说了句:
Namaste。
梁圣岳悲伤地指了指身边的刘宸君,告诉搜救队她已经离世了,就在三天前。
他们两个人躺在一起。刘宸君的遗体在睡袋里,看起来十分瘦弱,横躺在洞穴里。物品散落满地,帐篷,背包,炉子,食物…
在描述梁圣岳身上的味道时,达瓦用了“Horrible(恐怖)”一词。
4月26日11点37分,队长马德哈迅速联络加德满都的亚洲徒步公司总部,告知方位地点:北纬28°10'13",东经85°10'39"。
后续营救行动随之马上展开。
由于事发地地势过于险恶,以当时二人的状况,要用直升机进行吊绳救援:派出两架直升机救援,先把众人拉至山脊开阔地带,再由直升机运往加德满都。
梁圣岳还记得,刘宸君和他被困山谷时的约定——“我们两个人,一定至少要有一个活下来,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家。”
病变
谣言的产生就像是一株突变的病菌,它能让一则普通的社会新闻,慢慢感染成另一个耸动的虚构故事。
“亚洲徒步”公司的内部调查报告显示:下午14点, 天气有所好转。一架直升飞机载着刘宸君的遗体,先飞到加德满都机场,随后飞至马哈拉杰教学医院——尼泊尔唯一能够停放尸体的医院。另一架直升机飞机,载着梁圣岳直接飞往加德满都的格兰迪国际医院。下午16点30分,飞机在格拉迪国际医院的顶层停机坪降落,梁圣岳迅速接受治疗。
传媒报道失实——下午14点54分,失踪地区的官方旅游账号“甘尼什旅游发展”,率先在脸书发布消息并配上二人徒步登记表的照片。
在47天之后,两位台湾失踪者梁圣岳、刘宸君都在鲁比山谷的南池区域被当地人达瓦塔芒发现…梁先生被困在悬崖处幸存,然而刘女士却从悬崖处,跌落200米至南池河,并失去生命。
下午19点,主治医师沙克拉·拉伊·潘迪召开发布会,梁圣岳体重减轻了66磅(注:约30公斤),脚上生蛆,头发长满跳蚤,营养不良,但是没有生命危险,身体状况稳定。在视频片段中,梁圣岳看起来十分冷静。他微笑地面对闪烁的镁光灯,没人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晚上20点21分,台湾中央通讯社记者率先发布了这则新闻,《登喜马拉雅山失踪台湾情侣一死一获救》,文中引用了“甘尼什旅游发展”这则脸书消息,并报道,
台湾旅客梁圣岳和女友刘宸君3月在喜马拉雅山区登山失踪近50天后被找到,但刘宸君因跌落200公尺山崖已无生命迹象。
一个小时后,新闻被《自由时报》、《苹果日报》、《中时电子报》等台湾媒体转载。两个小时后,大陆的门户网站嗅到了猎奇的气息,纷纷转载报道。很快,BBC、CNN、美联社等国际媒体都涌入加德满都……
第二天,在接受BBC的简单采访时,梁圣岳用5分钟讲述了这些天发生的故事:刘宸君在获救前三天不幸离世,原来不是“跌落200公尺山崖已无生命迹象”。
发表过错误信息的中央通讯社、自由时报、中时电子报等台湾媒体,在27号的跟踪报道中纷纷改口——没有任何澄清,没有删改失实的报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噱头压过真相——4月28日在《苹果日报》的独家专访中,梁圣岳提到“当时两人协议,谁先走,对方一定要吃他的肉活下去。”
梁圣岳随即打断了刘宸君的念头,笑着说,他们都要活下去,不然可能会为了吃对方而打起来。在媒体的追问下,梁圣岳表示,“从来没有过”吃女友肉的念头。
当天,一则新闻《情侣困喜马拉雅天人永隔,约定谁先死就吃其肉活下去》开始在网络疯狂传播。“户外”,“死亡”,“情侣”,“吃肉”,这些一个比一个更能刺激读者感官的元素全部叠加到一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传播效果,通稿如同病毒一般席卷两岸各大媒体。
4月29日,微博@中国台湾网该条新闻评论数已过2万,点赞5万余次。然而,当你点开评论却发现,点赞最高的前几百条留言,各自独立成一篇篇“微小说”:
不对劲,刚开始的新闻说是这男的被救的前三天,这个女的就坠崖了,当时大家就怀疑是不是被吃了哦,真巧啊,前三天就死了,还不见尸体,文章里说还是努力爬过去摸摸女友身体才知道冰冷了,试问一下,情侣被困的情况,一般都会相依在一起吧,需要隔那么远,还要努力爬过去才到?这男的说谎的几率很大!
这条收获1万赞的评论本身,也有1000多条脑洞大开的子讨论。为了证明自己的推论,网民不断搜集证据,在下面附会自己的“推理”:
那个男的还穿了女的裤子,别家的网还把女的打马赛克了,说血淋淋的,只有半截身体,我觉得这个男的应该把腿给……
一场以真实故事改编的“推理大赛”缓缓拉开序幕。
帮凶
我觉得大家没有理解当事人的生活状态,和他们的习惯。像我们那群朋友的话,我们衣服真的就是互换穿的,包括那种捐来的衣服。
刘宸君的好友郑雨桐目睹了朋友遇难的消息,竟然变成了一场阴谋迭出的“推理大赛”,她感到愤怒,却又无助。她在微博上反击,但是评论只收到了18个赞,很快就被上百条评论挤掉队尾,逐渐冷却。
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默认了梁圣岳的“吃人”故事,进而开始感叹人性之恶。“头脑清醒”的人甚至会在此基础之上,主动为他的“罪行”开脱,寻找合理解释——
在某问答型社交网站上,有人提问:“如何看待‘台情侣困喜马拉雅山47天1死曾约定谁先死就吃其肉活下去’事件?”
在65个回答中,收获点赞数最高的回答者认为,梁圣岳吃肉并不奇怪,这位答主说:
教养这东西就是温饱之后的消遣,总觉得自己的道德能压制住邪念,几乎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在真的生死之际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劫后余生的故事太普通,耸人听闻的阴谋更符合人们的胃口。
自始至终,从没有媒体澄清自己的报道失实,从没有人刨根问题事件的真相,从没有人把“亚洲徒步”发布在脸书的官方报告翻出来。
每位看客都是帮凶——如果说梁圣岳是“吃掉女友尸体”的嫌疑犯,那么帮凶则是数万个恶意揣测的围观群众。
在人们的怀疑中,事件仿佛已经被盖棺定论,梁圣岳成了“为了苟活而吃掉女友尸体”的嫌犯。偶尔有大发慈悲者,会觉得他的“吃人”行为情有可原。在事件渐渐平息的时候,真相也就永远地掩埋在了怀疑的土壤中。
听说在中国,这出悲剧被演绎成了一套少年派似的“吃人”阴谋故事,搜救行动的负责人达瓦觉得十分荒谬可笑。
这位经验丰富的搜救行动负责人认为,梁圣岳之所以能活下去,是因为他身体有更多的热量储备,意志力更加坚强。达瓦想了想,又补充道,
刘宸君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法医鉴定为死于“饥饿”。
达瓦认为,悲剧的主要原因是“错误的决定”。
对于这条徒步路线来说,他们带的装备足够了,而且准备得非常好。但是他们不该另辟蹊径,而是应该原定等待过往路人。失踪之后,他们也应该制造些信号,比如点燃树木生烟。但是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看,基本不可能,都是大石头,即使有的话也根本点不燃,太潮湿了……
一旁的电话铃声响起,达瓦被打断,接过电话后用尼泊尔语交流了几句之后,又叹了口气,说又出现一例失踪者,丹麦人,两个月前失踪,几乎是同一时间,也是在朗塘地区。家属要求搜救,虽然他们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但是基于上一个营救案例,达瓦说,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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