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攀珠峰始末 | Kilian Jornet：“请不要叫我K天王”
“
“大多数人只在乎你的速度快不快，他们不明白攀登背后的意义。”
——莱茵霍尔·梅斯纳尔
”
当一名世界顶级运动员来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名利场，想要打破世界最快的珠峰速度攀登纪录，关于这件事的一切就不再是那么简单。
2017年， Kilian Jornet冲击珠峰最快攀登纪录。这是他“生命巅峰”计划的最后一站。了解他的人不会怀疑这名30岁的西班牙人是否能刷新纪录，问题是他能将纪录刷新多少。
这名被国内越野跑爱好者奉为“K天王”的世界一流耐力运动员，在过去十年中缔造了太多传奇和纪录。从欧洲阿尔卑斯山脉的UTMB，到美国的硬石100英里，从UTWT到天空跑，从欧洲的勃朗峰、马特洪峰，到美洲的阿空加瓜、麦金利峰，无论是山峰还是越野赛道，有他出现的地方，往往就有新纪录的诞生。
但这次Kilian还是让很多粉丝失望了，两次尝试后，虽然冲顶时间一次比一次快，但仍然没有打破奥地利人16小时42分的珠峰速攀纪录。
没破纪录不能当作新闻，“前所未闻”才是新闻。“西班牙登山者一周两次登顶珠峰”，替代了“西班牙运动员26小时打破珠峰速攀纪录”的失实新闻，成为了新的头条。K天王再次成为争议的焦点，这次不再是在小众的越野跑圈和登山圈，而是引起了主流媒体的关注。
图/SUUNTO
在这之后的一年中，Kilian前所未有地陷入了舆论的漩涡。国际上纷纷扰扰的“登顶疑云”（Dan Howitt发表于西班牙登山杂志《 Desnivel》），让“天王”的光环不再闪耀。他很少对媒体透露一年前速攀珠峰时的细节（仅有的两次，Ultra Talk与Outside报道）。从此Ins上的画风少了赛道和成绩，多了喜马拉雅白雪皑皑的山峰。他仍然比赛，但不再是冠军。
这让人十分好奇，一年前，Kilian在两次珠峰速攀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名被媒体舆论、粉丝期待、家庭与事业所裹挟的年轻人，他又经历了什么？
这篇文章采写于2018年11月，速攀珠峰的18个月后，我终于有机会与Kilian Jornet深入地聊聊那次珠峰速攀，聊聊他的生活，训练以及关于他的一切。
01
初见 K 天王
在速攀的领域中，最快，往往就意味着最厉害。至少在这次采访之前，我一直这么认为。
我曾经在不同的场合见过Kilian Jornet，但第一次真正与他深入交流，是在上海的世纪公园。
十一月的上海有些湿冷。气温十五度，小雨。应赞助商的要求，Kilian正在配合摄影师，与品牌大使闫龙飞、邓国敏等人摆出各种有趣的造型，也丝毫不拒绝任何粉丝的签名与合影。
三个人都是精英选手的打扮，三寸短裤，轻薄到露点的短袖T恤。修长而饱满的小腿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很难不引起路人的侧目。
Kilian和大多数不太善于社交的人一样，羞怯，偶尔有些眼神对视，他会用一个短暂的微笑化解沉默时的尴尬，然后扭过头去。空闲的时候，他会站在一旁，抱紧双臂，不知是微冷，还是无措。
我习惯在采访之前先尽可能地观察，观察这名身高只有171cm，体重58公斤的瘦小西班牙人，如何在越野赛道上发动着强大的功率，刷新一个又一个的赛道纪录，在高海拔山峰上缔造一个又一个传奇的。
Kilian Jornet 在UTMB
Kilian Jornet第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最开始是以一名跑者的身份，2008年的UTMB（环勃朗峰一百英里耐力赛）。十年前，这名年仅21岁的年轻人并不引人注目，直到他在国际越野跑大赛UTMB上的首秀，从65公里处就已经开始领先。没人知道他是一名从没有跑过40公里以上的越野滑雪运动员，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名没有稳定收入的学生（彼时Salomon还没有与他签订全职合同），也没有人知道几年后这名瘦小的年轻人将会制霸世界各大越野赛。
尽管在最后15公里Kilian遭遇到了“莫名其妙”的罚时，最后Kilian还是拿到了UTMB的冠军，比亚军快了一个多小时——UTMB组委会在第二天才宣布这个成绩。
组委会罚时的理由是，不认同Kilian携带的强制装备，而认定他的强制装备不足。“我当时心想，去他妈的，去他妈的UTMB吧（I was like, Fuck you, fuck the race and everything）！” Kilian事后曾对媒体表示。
Kilian回应UTMB的方式是，在之后的几年中连续夺冠，实现了UTMB的三冠王，并先后多次拿下了世界天空跑年度总冠军，美国西部一百冠军，并开始横扫欧美各大越野赛事。
Kilian的崛起几乎是与越野跑热潮席卷全球同时发生的。全球越野赛事的暴增，也将Kilian Jornet的名字传遍四海。2013年前后，当中国越野跑者把目标投向远在欧洲阿尔卑斯的“越野跑终极梦想赛事”——至少在那个时候，大家都还以站在UTMB起点为骄傲——发现这名叫做Kilian Jornet早已刷遍了那些传奇赛事的纪录。
在各大越野跑品牌的加持下，“K天王”的名字从那时就开始传开。
“What? King K. ?”直到前不久我亲口将Kilian在中国的“昵称”告诉他时，他才意识到与Kilian Burgada Jornet相比，大部分中国越野跑者更熟悉“K天王”的称呼。
当他哭笑不得的知道Emelie 、庄主等人的绰号时，他说等回去一定要告诉他们这件滑稽的事情。
每名运动员都有天花板。K天王在欧洲、亚洲、美洲地区频繁参赛，频繁夺冠，在带给品牌和个人极大的声誉之余，也给他自己带来了更多的困惑。
在2011年10月的一场西班牙越野赛事中，Kilian跑崩了。比赛对他来说并不难，但是K天王哭着退了赛。
退赛的根源并不是体能达到极限后带来的心理崩溃，而是压力。“Kilian Jornet”的名字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大神”，他背负着人们的期待和偶像包袱在山里奔跑。这并不自由。他厌恶这种被极度崇拜的感觉。“我讨厌比赛。”
退赛时，他口不择言地对着镜头自嘲道，我我我可能就是个废物，我我我可能就是一坨屎，我我我可能是纳粹，我可能是杀手，因为人们依然不了解我。
在各大越野赛事接连夺冠后，Kilian在赛事中遗失了最初参赛时的快感。他想要重拾在山巅上奔跑时灵动的自由感，不断追索，寻找生命的意义。
他想起了少年时的偶像布鲁诺·布鲁诺德（Bruno·Brunod），那名速攀马特洪峰、罗莎峰，创造最早的FKT（Fastest Known Time，已知最快时间）纪录，并只身将越野跑运动带向阿尔卑斯巅峰的意大利人。
速攀。山峰。自由。奔跑。生命。布鲁诺德。这几个关键词在Kilian的脑海中不断发酵，终于——
图/Sebastien Montaz-Rosset
2011年末，“生命巅峰（Summits Of My Life）”计划应运而生。Kilian计划在未来几年内，先后挑战各大洲最高峰的速攀纪录，这份山峰名单包括阿尔卑斯最高峰勃朗峰，阿尔卑斯著名山峰马特洪峰，欧洲最高峰厄尔普鲁士峰，北美洲最高峰麦金利峰，南美洲最高峰阿空加瓜峰，最后，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
单独完成每一座山峰的速攀纪录都可能轰动世界，但Kilian把这份名单上的山峰打包成一份计划，就好比是一口气完成地球上的山峰速攀大满贯。
“生命巅峰”计划的理念追本溯源就是Kilian少年时的偶像布鲁诺，只不过Kilian将速攀的精神放之全球视野。当他望着布鲁诺的背影，从他的身旁迈过这一大步的时候，Kilian就已经不仅仅是一名优秀的越野跑者而已了。他是一名探险家。
“这个计划完全是我自己一个人提出来的，他与我的一生息息相关，”Kilian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知道自己肯定会完成这个计划，但最开始我预计至少需要十年的时间。”
02
生命巅峰
要想把Kilian从一堆粉丝合影、广告拍摄和上海世纪公园中拉回到群山之中，必须是群山本身。
我把前不久在川西地区速攀的一组6000米雪山照片晃在Kilian眼前，沟壑纵横的冰裂缝，几近垂直的闪亮冰壁，连绵不断的雪坡瞬间吸引了Kilian的注意力，他顺着这组照片的方向看到了我的脸。
你曾经跨过山河大海，也跨过人山人海，但你绝壁没去过中国四川。我和Kilian很快从中国的山峰资源聊到我自己的一些小型速攀计划。让我略感诧异的是，那些或许让我引以为傲、颇具技术挑战的未来速攀计划，在K看来并不算难。
“Solo速攀Ama Dabla？其实技术难度也还好…”
“速攀希夏邦马？其实你真的可以试试无氧的…”
“迦舒布鲁姆I峰II峰连登，这个计划还是很有意思的…”
如果不吹点牛逼的话，普通的山峰似乎很难引起K的兴趣。毕竟他曾经的搭档是著名的“瑞士机器”Ueli Steck。
在Kilian第一次参加UTMB的同一年，这名年长Kilian十岁的瑞士登山家Ueli打破了阿尔卑斯三大之一北壁艾格北壁的速攀纪录。Kilian在蝉联UTMB三连冠的时候，Ueli像和他商量好似的，也拿下了勃朗峰北壁、马特洪峰北壁的速攀纪录。
一个是越野跑领域的王者，一个是速攀领域的大神。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阿尔卑斯的山峰。
有人开始设想，如果Ueli去跑越野赛，那是否也会打破Kilian的赛道纪录，如果Kilian去速攀雪山，那是否打破Ueli的速攀纪录。
这种设想并非毫无根据。事实上，高海拔速攀也是一项耐力运动，在不过度强调技术性的前提下，适量的越野跑训练也非常有利于Ueli Steck的速攀。而掌握足够多的攀登技巧，对于Kilian Jornet在山峰自由穿梭也大有益处。
但更多人只是将两项运动和两个人胡乱嫁接，看热闹的心态，当真正懂得技术攀登和越野跑的本质区别后，会发现两项运动在互补之余，也会有抵触的部分。
“我的一切训练都是为了耐力而打造，我不喜欢太多技术性的东西，我只是喜欢在山峰上快速奔跑而已。”
长距离耐力运动的训练或赛事，都会大量消耗肌肉力量。最明显的例子是，每一名攀岩爱好者在完成一场50公里以上的耐力赛重回岩馆之后，都会觉得“肌无力”，需要两三个礼拜的时间来重新修补肌肉力量。而这种“肌无力”在技术攀登领域就更是一种可怕的退步了。
Kilian在进行低氧训练
过度重视技术攀登的训练，特别是力量训练，对于耐力运动的表现能力也有重大的影响。这点我们在马拉松运动员身上就能得到答案，在Kilian身上也是如此。为了验证这一答案，我半开玩笑地问Kilian。
“K，听说你力量很弱啊？”我不怀好意地问。
“是啊，我几乎没有什么肌肉力量。”Kilian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那么，你能做多少重量的负重深蹲？”我调侃道。
“零重量！真的是零！我一个负重深蹲都做不了！”K不好意思地说。
虽然“耐力力量”和技术攀登中的“力量训练”有些抵触，但适当的借鉴确实很好的互补。
Ueli Steck也尝试过UTMB的短距离组别，虽然成绩非常优秀，但距离打破kilian的纪录差距还非常大。这并非是Ueli训练不够刻苦，为了训练长距离越野跑，他刻意转移了训练重点，减少了平时攀登中技术和力量的成分，而是加强了耐力——当然也牺牲了一点肌肉。
当Kilian开始学习技术攀登的时候，也是他和Ueli Steck相识的时候——虽然两个人在法国霞慕尼低头不见抬头见，两个人都知道了彼此的技能可以一定程度的互补。
“四五年前我们就认识了，Ueli想增强自己的耐力水平，而我想要增强自己的攀登技巧。”Kilian对我说。
两个人真正开始熟悉以后，Ueli在技术攀登时都会背着越野跑背包攀登，并且开始尝试在非技术路段越野跑。Kilian也开始尝试6C以上难度的攀登，家里也装上了攀岩墙，开始适当加强自己的上肢训练。
2013年Kilian Jornet开始进行“生命巅峰”计划，一举打破了勃朗峰、马特洪峰的速攀纪录。2014年又完成了麦金利峰、阿空加瓜峰的速攀纪录。
“生命巅峰”计划
2015年，Ueli也完成了一生中最具耐力风格的计划：在62天内，登顶了阿尔卑斯地区82座海拔4000以上的雪山。
同样是2015年，Kilian和Ueli 搭档了一次艾格北壁的速攀，这次两个人用了不到4小时完成速攀，往返共计用了10个小时。
当我们谈论“耐力运动”时，往往与付出的时间和天赋等等因素是成正比的。但是当我们谈论“攀登运动”时，在此基础之上，还要附加上“风险”的因素。
2017年4月，当Kilian在中国西藏速攀卓奥友峰训练时，Ueli Steck也在尼泊尔一侧的珠峰脚下适应攀登——两个人的直线距离其实很近。Ueli想要完成那条兼具艺术性和攀登性的珠峰—洛子峰连穿计划。
关于这条路线，Kilian多次与Ueli探讨过。Ueli计划从霍尔斌路线——珠峰最难攀登的路线之一——登顶珠峰，从山脊穿越到洛子峰登顶，并快速下撤。为了充分适应高海拔，Ueli很早就来到了珠峰大本营，开始尝试周边山峰作为适应性训练。
那一天，当Kilian从卓奥友峰回到大本营，打开手机，Ueli遇难的新闻就从手机里涌了出来。Kilian看到新闻后懵住了……“我根本想像不到Ueli也会滑坠，也会死掉。”
我知道Ueli的离去对于Kilian来说打击很大，但作为旁观者，并不能深刻理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我问Kilian，你怎么形容你和Ueli之间的关系，是朋友吗，还是师徒。
Kilian想了想，缓缓地用了一个只有攀登者才能深刻理解的词——
搭档。
03
速攀珠峰
攀登珠峰如何？太酷了。全世界只有七千多人站在了世界最高峰的顶峰。
那如果是无氧呢？只有200多人。
那如果是一个人，而且速攀呢？不超过10个人。
2016年，Kilian Jornet完成了生命巅峰的前几站计划之后，准备对最后一站珠峰发起冲击。无氧 + free solo + 速攀珠峰。
这还没完，Kilian选择了珠峰最难攀登的一条路线，珠峰北坡的霍尔斌（Horbein）路线。
这条线路有多难？抛开复杂的专业术语，通俗地讲，在珠峰登顶人次逐渐逼近万人次的今天，从霍尔斌路线登顶珠峰的人还不到10个人。退一步说，即使Kilian用“相对正常”的阿尔卑斯式，和搭档用氧从这条路线登顶，这都足以轰动了。
Kilian和他的珠峰装备。图/Sebastien Montaz-Rosset
看到这里，我和所有人一样，都会被一连串的震惊吓住了。我不得不甩出一系列庸俗却不得不问的问题，“Why？”
为什么，是北坡？
虽然尼泊尔一侧的珠峰南坡更具攀登乐趣，但是人数太多。冲顶路线就那么一条，冲个顶还要排队。打破不了纪录也就算了，搞不好一次“速攀”就能慢成传统方式攀登。
为什么，是自己？
只有自己一个人攀登才能掌握好速攀的节奏。而且，Kilian认为，沿着夏尔巴修好的路绳往顶峰走，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登山。
为什么，是无氧？
用氧气对Kilian来说就是嗑药。那是作弊行为。他知道8000米以上无氧攀登肯定是一种冒险行为，“但我不就是来进行一场冒险的吗？”
为什么，是霍尔斌路线？
这不是巧合。Ueli Steck的珠峰-洛子峰连穿计划，就是准备从霍尔斌沟槽攀登登顶珠峰。在登顶人数屈指可数的霍尔斌路线上，Ueli和Kilian两个人分别计划双8000米连穿和无氧速攀珠峰，这很难不引起我的关注。
珠峰北壁攀登线路汇总
论技术，Kilian放在中国肯定也是一线自由攀登者的梯队，论耐力，说他是“世界一流“都不足以形容，但是客观地讲，Kilian的纯攀登技术和Ueli相比，差距依然是太大了。但Kilian依然坚信自己完全有能力用无氧速攀的方式，搞定这条路线。
直到那一天，他在卓奥友峰得知了Ueli的噩耗…
如果像Ueli这样的高手都能在山上出事，那么谁都有可能。2017年，Kilian决定放弃从霍尔斌路线速攀，而是从北坡的传统路线速攀。
Kilian Jornet并不是速攀珠峰的第一人。珠峰的最快速攀纪录还属奥地利登山家Christian Stangl在2006年5月创下的16小时42分纪录。
速攀本身就是一种比阿式攀登更极端、比越野跑更刺激的耐力运动。它打破了传统登山中一些教条的规范，又突破了越野跑运动中的海拔和体能极限，因此它蕴含着一种无知无畏甚至略带狂妄的反叛精神。
当我们在讨论一座山峰的速攀，其实是讨论速攀者与山峰之间的关系。但是当我们在讨论速攀纪录和FKT，我们就不得不把它变得更加明确，甚至充满了竞技性：明确起点终点，线路数据，以及登顶证据。
2006年，ChristianStangl的纪录并不是从海拔5000米的珠峰北坡大本营出发，而是从北坡6500米的ABC（前进营地）开始，到登顶，共计用时16小时42分。
翻看这名速攀者的履历，几乎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奥地利版本的K天王。尽管Stangl的珠峰速攀纪录强悍得无懈可击，但他却不是一个完全让人尊重的登山者。
2010年，背负着巨大的偶像包袱和成功压力的Stangl，在天气恶劣的情况下，声称自己登顶了世界第二高峰K2。
在功利色彩还不是那么浓厚的登山圈，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有时靠的就是单纯的口碑——这也是Ueli Steck在没有确凿登顶证据证明自己登顶安纳普尔娜峰时，也依然获得金冰镐奖的原因之一——但这一次，口碑不再起到任何作用。Christian Stangl并没有登顶K2，随后，经受不住舆论压力，Stangl终于亲口承认自己是谎报登顶K2。
整个登山圈都炸了。登山皇帝梅斯纳尔说：“直到不久之前我还相信Stangl确实登顶了。我始终认为，如果有人宣称登顶，那就是登顶了。他这么做，不配当一名登山者。
但不管怎样，Stangl速攀珠峰的纪录是货真价实。Kilian对我说，速攀珠峰计划定下来的时候， Stangl的16小时42分，就是他希望打破的目标。
但是Kilian远远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像Stangl一样，因为一次速攀纪录而被人们质疑和诋毁。
04
第一次尝试
“K，你在速攀珠峰时，到底是真的能越野跑起来，还是单纯的快速徒步（fastpacking）？”在晚上的电影分享会上，我当众问了Kilian这个问题。
“不是快速徒步，而是慢速徒步。”大家哄堂大笑。我没有笑。尝试过刷新雪山速攀纪录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有幸见过Kilian速攀珠峰时的视频素材。
2017年5月22日，刚从大本营出发没多久，在海拔5100米，Kilian使用双杖在绒布冰川的冰塔林里，忽上忽下，自由穿梭，那配速目测在6分每公里，绝对不是所谓的“慢速徒步”。
这位加泰罗尼亚小伙子在速攀和越野赛道上表现如此出众，很难说是天赋基因还是后天训练使然。
最大耗氧量（VO2Max）是决定一个人耐力运动表现能力的指标，虽然后天可以微调，但基本上先天的最大耗氧量指标，就决定了你后天有多大耐力运动潜力。
我们大多数人的最大耗氧量介于30至50（毫升/千克/分钟），很多人甚至还不到30。一名优秀的耐力运动员，最大耗氧量会达到60至70。环法自行车运动员阿姆斯特朗是85，而Kilian Jornet的最大耗氧量达到了惊人的92！
当Kilian朝着珠峰顶峰发起进攻，为了将轻量化发挥到极致，Kilian不用固定绳索（free solo），不用对讲机，不用卫星电话，无后援。这意味着，一旦出事，只有Kilian才能拯救自己。
Ueli Steck的遇难足以证明，即使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登山者，当你技术再完美，体能再优秀，在山里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为了这次“生命巅峰”的收官之战，他已经准备了一年多。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刻苦训练过。天赋异禀的K天王很可怕，但是刻苦训的K天王更可怕。
Kilian的野心很大。如果你不了解Kilian，甚至很容易通过他的行为而粗暴地判断他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因为在Kilian眼中，打破纪录一向都不是他的真正目标，而是变着法儿的“羞辱”对手，才能满足他对于自己实力的“骄纵”。
那一天，美国越野跑精英运动员Joe Grant，永远无法忘记他被Kilian支配的恐惧。
在2017年的美国经典赛事硬石100英里比赛中，在60公里补给站处，Kilian的肩膀脱臼，他用绷带简单固定后，继续从补给站出发比赛。独臂Kilian拄着单根登山杖，肩膀很疼，但是面露微笑。Joe Grant很累，拄着双杖尝试追上K天王的节奏。
Kilian与Joe在硬石100 Photo by Salomon Running
最后，Kilian轻松甩掉了Joe Grant，第四次拿到了硬石100英里的冠军，虽然是以独臂的姿态。这就好比是拳击场上，一名拳击手自愿把一直胳膊背在身后，独臂KO对手一样如此羞辱对手。
但“羞辱”并不是Kilian的本意，因为事实就是他太强大了而已。这是一种高手独有的寂寞，所以他不得不变着法儿来让竞争更具趣味性。
至于速攀珠峰纪录？这一次Kilian Jornet也准备用他独有的方式，来“致敬”上一位纪录保持者。在我的“威逼利诱”下，他终于透露出了他的野心——
打破Christian Stangl从6500米出发到冲顶的16小时42分纪录其实不算什么，Kilian笑着对我说，他原计划用时16小时，从海拔5100米的大本营直接冲顶……
那像Stangl一样，从ABC直接到冲顶的这部分时间，你打算用多久呢？为了明确衡量出两个纪录之间的对比，我进一步问K。
Kilian果断地回答，12小时。
当Kilian从大本营到达海拔6500米的前进营地时，SUUNTO 手表显示用时四个半小时。
前进营地里的登山者看到有“新人”上来了，问Kilian，“来了啊，你准备哪天冲顶？哪顶帐篷是你的？”
Kilian淡淡地说，哦，现在冲顶，一会儿就下来。我帐篷还在下面的大本营……
随后，Kilian继续冲顶，很快就到了7000多米的高度。一切都很完美。就在Kilian以为这又是一次让人瞠目结舌的速攀时，Kilian突然觉得自己的胃很痛。刚开始小痛。后来演变成了巨痛。但冲顶却势在必得，Kilian不得不放慢自己的配速。
远焦镜头中，Kilian在攀登途中。图/Sebastien Montaz-Rosset
8000米死亡线上，人体各机能开始衰退，即使在吸氧的情况下，任何微小的问题在这里都会无限放大。胃痛的Kilian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8000米以上你必须要时刻保持清醒。但是无氧攀登又大大降低了头脑的清醒程度，所以无氧攀登者的速度，必须要比有氧攀登的平均速度慢很多。但是Kilian恰恰是要用无氧攀登的方式，快出有氧攀登许多倍。
“我他妈真慢啊！（So FuckingSlow）”Kilian自言自语道，即使对于Kilian Jornet来说，这也快到了他的极限。“我每走12步，眼睛就合上想睡觉。”
8844米的顶峰有时看起来很近，但有时看起来却很遥远…….
05
珠峰乘以二
Emelie Forsberg脸上常年挂着甜美的微笑。她一生中只对着镜头哭过两次。
一次是在一场天空跑赛事中，本来能处于领先地位的Emelie在大雾天气中跑错路，错失冠军，最后在男朋友Kilian Jornet的陪伴下，哭哭啼啼地冲过终点线。
另一次是几年后，Emelie对着镜头，回忆起未婚夫Kilian Jornet只身速攀珠峰，已经20个小时没有消息了。20个小时对于普通珠峰登山者来说，只是正常的冲顶时间，但他的未婚夫是Kilian Jornet，20个小时没有人看到他，这是非常不科学的。“那个时候我真是觉得孤独又黑暗，”Emelie哽咽着，“很难说清那种感受。”
Kilian在顶峰逗留了15分钟后就下撤了。
在冲顶的路上，他一路在和胃痉挛作斗争。当然也有思想斗争。即使是“K天王”，也有恐惧和畏缩的时候。
Kilian心里的一个声音再说，快，赶紧冲顶啊，另一个声音却在说，别，赶紧下撤吧。两个声音就好像左右双手互搏一样，厮打在一起。就在这种内心斗争和身体斗争之时，Kilian终于登顶了。从大本营冲顶用时26小时。
在下撤的路上，由于胃痛和极高海拔的体能消耗，Kilian十分疲惫，速度很慢。每走三步，就要停下来坐一会儿。
图/Sebastien Montaz-Rosset
26小时从大本营直接冲顶珠峰，这件事从来没有人干过。他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件空前的事情，但总觉得不太满意。21小时30分从前进营地到冲顶珠峰的时间，比Stangl的16小时42分差太远了。
从这时开始，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开始酝酿。但他并不知道，此刻全世界的新闻已经满天飞。真的新闻，“Kilian Jornet速攀珠峰成功，仅用26小时！”假的新闻，“西班牙人打破珠峰速攀纪录。”
Kilian Jornet在意打破纪录这件事吗？当然在意。但是他在意的不是打破纪录带来的光环，相反，他很痛恨这个偶像光环，他在意是，能否真正享受打破速攀纪录时带来的身心愉悦。很明显，26小时的成绩并没有带来任何愉悦。
Kilian 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并没有下撤到大本营，而是下撤到了6500米的前进营地。
6天后，Facebook上突然爆出惊天的小道消息，Kilian Jornet准备二次冲顶珠峰。熟悉K天王的人一眼就能识别，这个新闻很有可能是真的。这是K的风格。如果他让你失望一次，就一定会让你震惊一次。
但做出这个决定，仅有“勇气”还远远不够。勇气又不是氧气，他不会给Kilian充分的恢复时间。所有人都在怀疑噩耗担心，Kilian是否有时间恢复。因为按照传统的方式攀登珠峰，一般的登山者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恢复。更何况这是大量消耗体能的无氧带病速攀。
事实上，当Kilian二次冲顶出发时，他的身体仍然处于十分疲惫的状态，“我远没有100%恢复，”Kilian对我说，眼神中带着骄傲和自信，“但是，仅有80%体能的我，二次速攀珠峰绰绰有余了。”
5月27日。Kilian Jornet按照自己的计划出发，一周内第二次速攀珠峰。
这天风很大，天不是很蓝，很多队伍因为猛烈的高空风而冲顶失败，但Kilian并不想被天气所左右。“因为我知道此刻只有两件事能杀死我，一个是失温，一个是滑坠。否则我必须一往无前。”Kilian对我说。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媒体资料或视频中，见到Kilian这么坚定地描述一件事。
风太大了。Kilian努力对着镜头大声说话，最后发出的声音却只有模糊地“insane，insane（太疯狂了，太疯狂了）。”
Kilian登顶后，看到远处有从尼泊尔南坡登顶的头灯灯光，尝试用运动相机拍了些视频素材，但却是一片漆黑。然后就下撤了。
没有路绳，没有向导，在宏伟的珠峰北坡下撤途中，Kilian只能凭着经验和直觉摸索下山的路。疲惫和黑暗让他迷失了方向感，他甚至分不清现在所处的方位是南坡还是北坡。
“无论是南坡还是北坡，我必须要下到海拔8500米一下。不管那么多，先下去再说。”等下撤到海拔8200米处的地方，Kilian彻底迷路。我正在哪里？路在哪里？他想到了Ueli……Kilian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决定在这里小憩一会儿，等待日出后再用手表中的Findback功能，重新找到正确的路下撤。
等到后来Kilian Jornet才知道，在黑暗、疲惫和毫无方向感中，他走出的路线轨迹竟然是水平横切，而不是垂直下撤，路线酷似当年登山皇帝梅斯纳尔的“梅斯纳尔横切穿越”路线。
日出天亮后，Kilian找到了下山的路，一路哼着小曲儿下撤到了大本营。虽然从前进营地17小时冲顶珠峰的纪录，离Stangl还有18分钟的差距。但是Kilian已经很满意了。
珠峰已经教给了他太多。
06
登顶疑云
山峰比社会纯粹多了。
山峰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登顶就是登顶，没登顶就是没登顶。但是人类社会能给你第三种答案：疑似登顶。
Kilian Jornet 先后在身体不适、狂风天气，一周内两次无氧速攀登顶珠峰。这件事情在很多人看来太吊诡了。人类的体能是无法达到的。
人们想到了速攀珠峰的纪录保持者，Christian Stangl。Stangl的纪录比Kilian还快，但在K2不也是谎称登顶了吗？
质疑者并不是空口无凭，而是摆出了让Kilian Jornet无法辩驳的证据。反对声中最猛烈的、获得最多人支持的，是Dan Howitt发表在西班牙攀登杂志《Desnivel》上的文章。
Dan Howitt杂志文章封面
文章的核心观点是，Kilian无法证明自己登顶了。首先，手表轨迹没有显示Kilian登顶。其次，登顶照片一团漆黑，无法证明这是顶峰。
很多人并不真正相信Dan Howitt的这篇讨伐文章。但Kilian Jornet的回应确实很无力：数据问题，是因为手表GPS在极端状态下漂移或者自己误操作；照片问题，是因为登顶时是黑夜。
很多持反对怀疑的人也发现，在8000米登山圈具有极高公信力的Himalayan Database——一家自1991年开始，秉持客观公正态度统计珠峰登山者登顶纪录的尼泊尔网站——上面竟然查不到Kilian Jornet的登顶纪录，两次都没有！
“我没必要像讨厌我的人解释浪费时间，”Kilian解释道。
Kilian Jornet到底登顶了吗？喜欢他的粉丝坚定地拥护“K天王”，反对者中也并非全是嫉妒憎恨K天王之辈，他们联想到Chisitan Stangl，联想到阿姆斯特朗，只是想让登山圈更加纯粹。
Kilian Jornet把自己的全部攀登素材提交给了赞助商，把这次攀登过程做成了一步电影《通往珠峰之路》。他相信所有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都会在电影中找到是否登顶的答案。
在电影发布几个月后，HimalayanDatabase上终于出现了Kilian的名字。2017年5月22日登顶。2017年5月27日登顶。视频中也找到了Kilian登顶时，拍摄到的手表海拔高度显示：8849米。
但Kilian并不在意这些结果，因为偶像光环并不是他的初衷，事实上，“抛掉偶像光环”，这才是他当时发起生命巅峰计划的动机。
越野跑，登山，还是探险，无论从何种角度来，Kilian Jornet在这些户外运动领域带来的冲击和影响都让人热血沸腾和深受启发，并且影响着一代人。
“所以，这些当中到底哪一个才是你真正的挚爱？”在采访的最后，我问Kilian，“当然，Emelie除外。”我补充道。
Kilian支支吾吾有些犹豫，好像在做一个重大的抉择。
“那好吧，我换一种方式提问，”听到这句话K天王如释重负。
图/Sebastien Montaz-Rosset
“我知道你不喜欢给人们贴标签，但是想想你少年时的偶像Bruno Brunod，也许是现在，也许是多年后，也会有一名少年像你当年一样，被你激励，做出一些更具想象力和勇气的事情，你希望那位少年把你当作一名越野跑者来看，还是一名登山者，一名探险家，K天王，抑或是速攀爱好者呢？”
还是不要叫我K天王了，Kilian想了想说，我就是一个热爱山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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