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合成器？~KlausSchule访谈（1976年夏）
来源：https://www.klaus-schulze.com
归档整理：Klaus Dieter Müller（1997）
中文整理：SynChiny （2024）
问：Klaus，对那些惊讶地看着你拥有设备的人来说，一个很容易出现的疑问：这些设备真的都必要吗？少一些会不会更好？你的音乐是否只是在回放储存的声音，还是说音乐家仍然能够决定并展现自己的音乐性呢？
KS：我首先得解释一下什么是合成器，以及合成器具备哪些可能性。
合成器既是所有也是无物。你可以用它来测试电流，也可以用它来制作音乐。在录音棚里，一个合成器就够了，因为有多轨录音的方法。你可以不断地组合新的音轨和声音，一个大型合成器可以提供无穷无尽的各种声音。有了大型Moog合成器，在录音棚里可以做任何事情，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但我进行现场演奏时，无法同时做五件不同的事。因此，我会根据需要和意图使用不同的合成器。例如，我通常用小型的ARP Odyssey来演奏独奏音色。我是指，在Odyssey上我演奏的是独奏吉他、独奏小号等。我使用它是因为操作相对简单，它可以快速移调，滤波器也很容易切入或关闭，不需要花太多时间调整。
我还有一台ARP 2600，它连接到一个音序器。音序器相当于一个微型计算机，可以存储旋律或节奏。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存储完整的贝斯线并随时调用，在这方面，音序器没有限制。它的工作原理是这样的：[这里省略了一段技术性文章...]
实际上合成器不过是一种电压控制工具。如果像我这样单独演奏，音序器确实有巨大的优势，我无法想象没有它的演奏。例如，我编程了一段贝斯线，可以随时调用，同时还能把它应用在键盘上。这并不意味着如果我在C调编程了这个贝斯线，我就必须一直演奏C调。不是这样的，我可以按下键盘上任何一个键，音序器中的贝斯线会始终跟随我演奏的基础音调。因此，就像在我身后有一个绝对可靠的贝斯手，而且我可以控制和改变他的演奏。[这里省略更多技术解释……]
由于这种组合配置，我的音乐背景中总会有一些动态的音乐在运动，从这里我可以继续创作。此外，我使用ARP 2600来实现特定的音效。由于其出色的环形调制，一些效果成为可能。如果我停止音序器，它会停留在一个音调上，而我可以继续用键盘演奏，这时我更喜欢设置成钟声的音色，我很少在ARP 2600上演奏有调性的音乐。
我仅用EMS Synthi A来制作水声、风声、鸟鸣和雷鸣声等典型音效，以及所有我在音乐主题中需要的效果。我可以回忆起特定的情境和印象，用它做一些过渡，并且借助环形调制，我还能演奏一些奇怪的声音，比如听起来像女性的声音等。顺便说一下，我最早就是从EMS开始的。
在谈到Big Moog之前，我应该提到一些预设键盘，比如Farfisa Syntorchestra，我用它演奏背景和声来支持音序器的运行。使用这些预设键盘，你无法去做太多事情。你可以拨动一些开关来改变音高，比如从长笛切换到小号，也有一些有限的滤波选项，但也仅此而已。使用真正的合成器，你可以做任何事情或什么都不做，而用预设键盘，你只能演奏和声并稍微改变音高，在专辑《Timewind》中，你可以找到我如何结合两者很好的例子。
对于其他回声设备，无论是Binson、Copycat、Dynacord、Roland还是H&H，我总是不得不接受过多的噪音。这些设备使用的板材容易磨损，或者使用的磁带在拼接处会跳动。它们的前置或后置磁带延迟设置仅限于几种，通常这些设备会掺入或多或少的混浊音。使用Revox的解决方案当然是非常个人化的，并不适合摇滚歌手。对于我的音乐风格来说，这套系统几乎是完美的。我将回声设置为“后置磁带”，而原始声音则为“前置磁带”，而其他设备只能给出一个混合结果，即原始声音与回声混在一起。通过使用原始声音和回声的两种声音系统，我可以创造出“乒乓”效果。如果磁带速度变慢，两种信号之间的持续时间就会更长。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我可以非常精确地控制这种效果，通常我在演出时使用的磁带速度大约是每秒8厘米，我还有可能将其降到每秒1厘米。
我使用的移相器也是我特别制作的，来自柏林的Schulte为我制作了一个相位延迟时间是正常值两倍的移相器，这一点其他人也可以轻松做到，只需稍微调整一下微调器即可。
在录音棚里，我使用AKG的BX 20作为混响设备，而在舞台上，我则使用较小、便于携带的BX 15，不久后，我们在巡演中也带上了BX 20。
我很少使用混音器的滤波器，因为Moog的振荡器非常强大，我可以将混音器保持在“线性”状态。只有在使用Syntorchestra或ARP时，我才需要从混音器中添加一些低音，以获得必要的冲击力。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些乐器的价格差异很大，一台Moog振荡器的价格相当于两台完整的Farfisa Syntorchestra。
所有这些乐器都有它们的优点和不足。对我而言，Minimoog只有两个好的方面，振荡器和滤波器，其余的可以忽略不计。ARP至少具备取样与保持（随机发生器）和触发切换功能。Moog几乎无法自行触发，因为它只有一个输出，即第三个振荡器，通过这个输出，你只能触发滤波器和音高，仅此而已。而使用ARP，你可以触发取样与保持，可以从键盘关闭振荡器，让它们自我控制。这种方式，可以产生纯粹的声音，进行反馈，还可以打开滤波器共鸣，让其发出尖锐的哨声。
Odyssey有许多Minimoog无法实现的功能。我认为Minimoog之所以受到许多乐队的欢迎，正是因为它操作简单。我的意思是，它的声音范围并不令人惊艳，一听就能知道有人在演奏Minimoog。是的，它具备飞轮和颤音的功能，你还可以像Rick Wakeman那样进行一些哀鸣和嚎叫。一般来说，英国人喜欢哀鸣，滑音似乎是他们最近的宠儿。此外，使用Minimoog并不需要太多的技术理解。
Big Moog属于不同的级别。我现在使用它大约半年，我觉得我还需要十年时间才能真正掌握它，并能够系统性和有目的地使用它的各种功能。目前，我只能利用这个“宇宙”的一小部分潜力。它有十个振荡器、三个包络发生器、三个电压控制放大器和多种十二级滤波器，这样我就能够从白噪声中生成人的声音，这些滤波器非常出色。对于我想象中的某些声音，只需要在电位器上调整不到一毫米的微小变化……有了这些固定滤波器组，我能够准确调整出想要的声音……而要改变它们，Big Moog配备了自己的滤波器耦合器。三种功能组合在一起，分别是高通滤波器、低通滤波器和将两者结合的耦合器。这些高通和低通滤波器都是电压控制的，这一点非常有趣，因为可以通过振荡器和键盘来改变滤波器。按下一个键时，滤波器会改变，可以打开或关闭，类似于哇音效果，但更精确、更干净。
多种混音的可能性是最重要的。每个振荡器都有四个输出，我可以根据需要连接任何设备，可以将一个振荡器叠加到另一个上，可以在这个过程中使用滤波器……理解这台合成器并讨论它时就会面临这些困难，每当将一个振荡器与另一个振荡器或滤波器连接时，无论这些连接是怎样的，都会生成新的声音，可能性是无限的。在使用Big Moog时，即便是经过训练和经验丰富的用户也会对新声音的层出不穷感到惊讶，这些声音是以前从未想象过的，这种情况每天都在发生。
要使用Moog，你不必是一名音乐家，拥有足够的技术理解或是技术人员就足够了。只有当你想用Moog创作音乐时，你才需要同时具备音乐家的身份和技术人员的技能。
这里是合成器面临的最大难题。我有很多经验，演奏了很多场音乐会，但仍然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这让使用Moog演奏音乐变得困难重重。创作音乐时，无论是否使用合成器，最美妙之处在于“放手”和“起飞”，而使用合成器则不允许这种状态，如果你操作这些工具，就必须始终关注它们，必须仔细倾听。所有的声音变化、所有的效果、你使用或想要使用的所有可能性，你都必须非常有意识地、理性地进行调整。你将滤波器和振荡器的旋钮微调不到一毫米，这不可能在一种“兴奋高亢”的状态下完成。如果你这么做，突然间会有某种不想要的声音粗暴地刺痛你的耳朵，而那种兴奋的感觉会瞬间消失。
因此，你必须同时具备理性和情感。出于这个原因，我会为音乐会准备某些东西，提前进行编程。这些设置在音乐会期间运行，有了这样的背景，我才能在键盘上尽情地“飞翔”。此外，我还使用一些声音拼贴，以展示和谐与不和谐之间的差异，或者简单地展示和谐与声音之间的关系。我的意思是，美的存在只有在丑的对立面上才是可能的，就像黑色之所以为黑色是因为有白色一样。我无法一次又一次地演奏和谐的音符来展示和谐美的美妙，有时必须演奏激进的声音，才能回归到一种小调的正常三和弦，这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天堂的荣耀，这只有在之前听到过的情况下才能实现，否则旅程会走向何方呢？
问：考虑到Big Moog所提供的如此可怕的声音、噪音和效果的多样性，以及其他乐器所提供的所有其他可能性，你能否，或者说人类的大脑，从这个技术宇宙中通过智力想象出一部完整结构的音乐作品呢？我的意思是，是否仍然可能在不同时进行实验的情况下，理解这种多样性并“写作”出音乐？
KS：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合成器演奏者处于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是你开始了解合成器。你很容易喜欢这个乐器提供的一切。例如，你有一个特定的设置，你喜欢它并不断重复演奏。但你必须克服这种状态，否则你会发现自己总是让合成器演奏一些美妙的东西，而且大多是相同的，其结果是，合成器控制了你！
如果你始终如一地工作，理性地尝试探索合成器，那么你就能克服对纯粹声音之美的迷恋，但就算这样危险依然存在。
通过理性地探索这些可能性，你的经验和对这些可能性的认识会不断增加，你会进入下一个阶段，慢慢地能够想象出声音的景观，甚至是完整的音乐作品。
基本条件就是，正如每位音乐家和每段音乐应该做到的那样，你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如今，全球大约有十个人在使用大型合成器，每个人都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他们朝着可能通往尚不可思议的音乐领域，飞向四面八方。
存在一种危险，那就是使用这些技术工具的音乐家可能会走向一个无人能够跟随的方向。观众可能知道Minimoog，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声音在鸣叫，他们知道声音的来源，但如果有人在舞台上打鼓，而你从扬声器中听到完整的旋律或钟声之类的声乐，这就不那么容易理解了。在这里，有一种自由，可以选择实现你的梦想，也可以尝试以观众仍能跟随你的方式使用这些工具，这种自由必须被探索。
我今天的工作方式是这样的：我有一些想法，关于一首完整的音乐作品应该是什么样的。比如，我想要构建一个钟声的声音，我的经验告诉我，环调正弦波可以产生最纯净的钟声，而通过滤波器我可以调节出额外的柔和或尖锐的色调。在通往这种声乐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一些完全不同的声音，而且这种情况不断发生。是的，最终你得到了你想要的钟声，但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听到一些因其美丽而吸引你的其他声音。
因此，你进入了这个新的方向，突然间你来到了从未想象过的领域。你会突然听到一个男声合唱在你的钟声背景中唱歌，现在你必须决定这个结果是否符合你的初衷，是否支持它，还是与它相悖。
在这方面，合成器音乐是一种实验音乐，你无法进行排练，一切都可以获得，但它在哪里，以什么形式和声音形态呈现出来，这些都必须被控制。由于合成器特殊的条件，它成了音乐家的对话伙伴。这就像一个循环，你输入你的想法，得到一个结果，然后你必须思考你能在多大程度上利用这个结果来控制乐器，因为这种新的调节会产生新的结果，而你始终需要批判性地思考，这是否仍然是你最初想要的音乐。如此反复……
许多尝试都是徒劳的，因为并不是你尝试的每一种方法都能带来令人满意的结果。合成器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乐器，你的个人声音美学是主导因素。例如，我永远不会去寻找小号的声音，因为我不太喜欢铜管乐器。另一个人可能永远不会去寻找钟声的声音，因为他不喜欢钟声。这样一来，你自己的声音观念便成为使用合成器的工作方式的一部分。
由于无数的声音变化，这反而不是个障碍。对于你自己的创造力而言，没有真正的障碍，即使你不喜欢某种声音，你也可以用你更喜欢的方式对其进行再造，合成器演奏者不依赖于其他人来重现他的作品。
问：我认为合成器演奏者无法像吉他手或鼓手那样以相同的强度和音色产生吉他或鼓组的声音。你已经和鼓手Harald Grosskopf合作有一段时间了。这是不是说明你在某些声音上需要其他音乐家的参与呢？
KS：这既对也不对。如果我想要吉他、长笛或其他乐器的声音，我就会在合成器上设置所需的声音，然后在键盘上演奏旋律。任何想要的声音都可以制作出来。限制在于其他方面，而且是不同的声音类型。
因为合成器演奏者是一个多乐器演奏者，他能够通过叠加录音来按照自己的意愿演奏各种乐器。然而在需要同时演奏所有乐器和声音的音乐会上，如果不想使用几乎完全预先编程好的乐曲，这是无法实现的。我已经可以同时做很多事情，但不可能在键盘独奏的同时去寻找Moog鼓的节奏，你需要事先编程，而且应该是随时可以被更改的。
某种生动性是必要的，你可以根据当下的感觉快速改变节奏，但机械节奏仍然有些僵硬。你可以让这些节奏变得更慢或更快，但它们依然是机械的。一个优秀的鼓手可以凭直觉和本能地变化他的节奏，使其更加生动，而这在合成器上是不容易做到的，这就是我与Harald合作的原因。
还有第二个原因，这可能更为重要。我可以利用整个乐器组合可以创造出无限的声音，并演奏各种乐器，但有一件事是无法做到的：与其他音乐家在舞台上“对话”，使他们在“正常”的乐队中同台演出。舞台上独奏时进行的唯一对话就是与合成器之间的对话，而我始终是既提问又回答。与Harald的情况当然不同，他与合成器配合得非常好，他的理解与我的非常契合，通过他的加入，音乐变得更加生动，更加透明，听众和观众都能感受到这一点，音乐上的对话因此得以发生。
问：这个说法可能会帮助那些认为合成器不是乐器的人。我经常听到，包括其他音乐家在内，有人说Klaus Schulze或其他人的作品只是“2分钟后按这个按钮，3分27秒后调整这个调节器”等等。我相信，由于这些乐器的高价格和技术复杂性，这些偏见不会轻易消失。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KS：对我来说，“合成器是机器而不是乐器”纯属胡说八道，简直是愚蠢！
首先，合成器和小提琴在材料和工艺上没有区别。合成器和小提琴都是由地球上找到的材料制成的。水晶和铜与木材或马尾一样常见。斯特拉迪瓦里斯（Stradivarius）在制作他的乐器时就使用了许多设备和技巧，以赋予它们独特而优美的音色。在他的时代，他们通过酸、温度和漆料来改进产品……如果我看看今天的摇滚吉他场景，我看到的只是各种效果器和放大器，而这些与“自然”的吉他音色几乎没有什么关系。这些反对合成器的论点是愚蠢的。我是说，吉他或小提琴并不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对吧？正如所有这些乐器并不能自己演奏音乐，合成器也一样。
小提琴和合成器，都需要音乐家。至于我用弓弦在小提琴上划动，还是按下一个键以这种方式发出声音，这是次要的。在这两种情况下，我都必须小心操作，以确保音乐能够听起来如我所希望的那样，系统的表现上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使用工具和技术的方式。当吉他因拨弦或弯曲琴弦而轻轻哭泣时，小提琴则因弓弦的马尾毛张力而歌唱，合成器则是通过按键来产生的声音。[Klaus Schulze甚至还没有提到钢琴复杂的机械结构！]
问：但还有更多的区别。如果我弹奏吉他，我总是知道此刻弹的是哪个音。使用合成器时情况就不同了。你并没有到达你想要的声音，合成器本身就包含了可以改变声音的因素。合成器的哇音效果并不像吉他那样显而易见，仅仅是一个效果设备，我是指在视觉上。合成器更加复杂且不透明，因为在达到最终声音的过程中，你所获得的结果很容易使最初的想法迷失。在舞台上，吉他手可以毫无顾忌地狂野演奏，因为他的乐器没有任何限制。
而且，观众可以看到他的整个表演过程。如果合成器演奏者想要做到这一点，即使他知道该怎么做……但在演奏过程中，乐器会给他一些冲动或干扰，这可能会改变演奏者的初衷。这是一种演奏者和乐器之间亲密的互动关系，而听众无法在视觉或听觉上跟随这种状态，也许这就是人们将合成器视为谎言机器的原因吗？
KS：当然，合成器可能会诱使你“说谎”来表达你的情感，就像你所表达的那样。但这些结果对于演奏者和听众来说都是非常令人沮丧的。我是说，如果我想演奏音乐，在开始演奏之前我会有自己的心理图像，要实现这个图像，完成这个作品，当然并不容易，以这种方式演奏合成器是非常困难的。
另一方面，使用合成器创作声音相对简单，作曲者的动机和想象力才是关键。在“具体音乐”或所谓的“先锋派”中，斯托克豪森（Stockhausen）、萨那基斯（Xanakis）、皮埃尔·谢费尔（Pierre Schäffer）有时会进行真正的声音狂欢，而这些声音是否是他们有意选择的，还是偶然发现的，这一点从未明确。
当然，更困难的当然是探索合成器音乐可能性的“宇宙”，并有意识地运用这些发现。要寻找超越已知管风琴和键盘声音的新可能性，同时也不能忘记和谐与旋律是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遗憾的是，这些规则在某种程度上被先锋派作曲家抛弃了。
我并不是说合成器只适合演奏和声与旋律。恰恰相反，它的设计初衷是为了创造远超现有认知的音调和声音。然而，这种广泛的可能性不应引导人们只去追求极端的声音。我认为，正如我的工作方式那样，应该利用这种无限的自由来支持音乐的原则和规则。是的，每一个单独的声音或噪音都可以被称为音乐元素，但随意选择音调的做法与我的声音审美是相悖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