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NG ART |《火之舞》 ——艺术家聂力专访
“其他人看什么不晓得,我主要是看火。”
“我在民族村长大,村上每年都有火把节。”多年后,聂力依然记得出生的那座南方边陲村庄,记忆里火把熊熊燃烧,仿佛永不停息。
“选半山腰空地上的树,大人们将火把绑在树干上,最后几个人一起点火。”他回忆道,“其他人看什么不晓得,我主要是看火。”
聂力爱火,正如哺乳动物爱幼崽,是趋于动物本能。
“你看田野上,火一旦来了,那就是充满野性的烧,生命力由内向外地喷,还有撩拨和蛊惑,危险又刺激。”聂力说。
同样,人类也是依靠本能而活的高级动物,危险和刺激潜伏其间,求得片刻宁静。取与舍,丢在火中烧。
“我是谁?我属于哪儿?这有种极其强烈的不安感,而另一方面又想去熟读、遵守规则,想做点什么。带有戏剧性的冲突不是发生在电影里,而在我内心,每一天都过得很燃。”
2014年,重庆黄桷坪的官家林艺术区,冬夜。聂力和李勇、以及同学刘利斌在空地上燃起篝火,聊居伊德波和黑格尔,有人喝酒,有人将目光频频投向火堆。之前聂力去了北京,溜达一圈后又放弃了留驻的念头。“真到了北京才发现反差太过剧烈。我从大山环抱的地方走出来,本能想撒野,想探索想表现。而北京一马平川,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是硬生生安排出的人工痕迹,我会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画。”聂力说。
回到重庆官家林艺术区,聂力产生了专门画火焰的冲动。
“火足以改变任何物质,他必须单独出现在我的画布之上。”处于青春期的聂力需要“火”,需要被赋予更强大有力的原生动力。火的性质类似于神话故事里对神的缔造,不论后世如何解读,其神的基本属性是固定的、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促成聂力留在重庆的原因,也是因为这座城市具备与”火“相通的属性。“重庆人说话冲、直接,山上植物繁茂,车绕着山跑,人凭着双脚爬坡上坎。”
现代社会里,火被定性为危险、野蛮、不详的产物。火所具有的实际魅力在文明人心中出现了“释义的断层”。人们青睐安全又稳定的商业化产物,例如人工智能,例如合成,例如算法。直到今年年初,“新冠疫情”的首度爆发,让“火神山”、“火神”这些名词突然间登上了头条热搜。
“火神山”,取自中国南方人文先祖“火神祝融”的一段典故,望借火神之力烧灭瘟疫,也希望火克金(肺属金)的属性能抑制住病毒泛滥。这是现代社会对汉文化“火神”为数不多的集体崇拜事件——发生在人类濒临生死存亡危机关头。
聂力显然是这个时代的“拜火者”,他用离经叛道的审美宣告他崇尚的,其实是最传统的上古文化——“这个世界的本质向来是野火滋生,动物凶猛。”
也许,这真是一个篝火逝去的年代,包含着本世纪最大的“生存悬念”。不仅是针对人类,也是针对野兽、自然万物的生存悬念。
最早的人类拨开眼前树叶的一角,小心翼翼窥探世间万物,这惊鸿一瞥也奠定了原始艺术最具感官本能的表现形式——“处于本能我看到......出于本能我感到......”
工业革命成就了体系和规则,资源越发有限促使着掠夺、侵占的效率必须得以加强,于是欲望再一次改变了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在聂力的画作中,能直观看到代表科技和人类欲望的产物被勘进自然之中,或和谐或突兀,聂力在创造一种全新关系的探讨。
2020年的9月,重庆,秋天。聂力约我们在《跃然纸上》艺展现场见面,聂力行踪低调,我们终于在逛完两遍展览之后找到了他。
聊起参展作品中那副《火神之舞》聂力说,“离开学校后我不断抛下包袱,主动跳进很多坑里,权当胡写乱画。当画画没有了预期压力时,我才能练习如何精准找到适合表达的方法。我不信赖图像,我信赖感觉,然而感觉稍纵即逝没有说服力。于是制定了一套‘筛选感觉’的创作方式,用草图、日记等手法先记录下感觉。”
“我的创作其实是理性的,表现主义只是一件外衣,你可以称这一套叫作‘理性表现主义’。”
原始主义画派所体现出的人文关怀,常会让观者有如坠梦境的体验,回归的充盈感;抽离、质疑的荒诞感,两种感受的双重叠加表达,显示出原始艺术画派能实现直觉造梦的可能性。
梦都很原始,它依赖于直觉而幻化成冲突、紧张、美妙相结合的变形场景。我们常常羞于梦境的过于直白,甚至让人在醒后想尽快将之遗忘。现代哲学中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科学都为原始主义画派在二者领域找到了逻辑自洽——人类的感官直觉和“第六感”、深层无意识和梦境,都是恒定在人身体内的元素和机关,同样,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对聂力来说,人的本能是否也会随着时代进化、升级?这是他常问自己的问题。
创作《黄金谷》时聂力做了如下笔记:“与文明世界相比,这些画中的场景和都市中生活的人有什么关系?对于生活在楼群里的物种,还需要那个篝火逝去的原始自然吗?”
英国学者贡布里希曾说——“原始人不是带着装饰动机,而是带者强烈的实用动机在创造作品。为了祈求生命的繁衍,他们在画中尽情夸张女性的身体特征;为了狩猎成功,他们画上难以制服的野兽,画上燃烧的火焰,以便在巫术仪式中对其实施致命的诅咒。”我们可以把“实用动机”直白的理解为“成功活下去”,为了能达成这个目的,“篝火”成了护佑生命的符号象征。
也许,这真是一个篝火逝去的年代,包含着本世纪最大的“生存悬念”——不仅是针对人类,也是针对野兽、自然万物的生存悬念。
“置身其中的艺术家,用作品反映出对于人性欲望存在的纠错机制,在变化上允许的弹性与调整意识。”
西方绘画体系中,原始主义画派本质上具有“双重面貌”,这也是其在艺术舞台上经久不衰的密码。一方面,在时间轴线上向前发展和更新,与过去传统的表现手法决裂,割离;另一方面则体现出空间上对于表现手法的回溯(退回),简化和更新。换句话说,原始主义画派能够实现时、空二者之间“向前或是向后”的双向发展。置身其中的艺术家们则用作品反映出对于人性欲望存在的纠错机制,在变化上允许的弹性与调整意识。
将原始主义的表现形式判定为“几乎都缺乏清醒和理性?”现在做出判断难免还为时过早。
让我们再来掰扯点物理学硬核原理——波粒二象性(wave-particle duality)指的是所有的粒子或量子,不仅可以部分的以粒子的术语来描述,也可以部分的用波的术语来描述。爱因斯坦曾说“这一现象好像是有时我们必须用一套理论,有时候又必须用另一套理论来描述(这些粒子的行为),有时候又必须两者都用。我们遇到了一类新困难,这种困难迫使我们要借助两种互相矛盾的观点来描述现实,两种观点单独是无法完全解释光的现象的,但合在一起便可以。”
看吧?多么地任性,多么地不讲道理。如果我们胆敢直视,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万物都会在充斥着诸如以上的科学系统中......你可以将之说成“混沌初开、完美绝伦的制衡感”。当今的人和兽,二者互相侵吞,却都逃不出自然的边界,人类也总囿于自己所制造出的秩序和麻烦之中。
“如今的绘画还那么具有先锋性吗?”聂力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绘画在今天恐怕很难成为一种“运动式”的艺术事件了。但无论如何我都将在这个事业里保持住激进和燃烧的姿态,通过学习和认知,筛选能为我所用的素材,建构新的可能。”
聂力工作室的采访接近尾声,他拿出几罐五颜六色的喷漆,“给这面墙留点记号,怎样?”他指着院坝里那道涂鸦半墙。也许不久之后,半墙又将还原成一片空白,我们的摄影师小马喷出一个好看的马头涂鸦。
当我们重返街头,重庆也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