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汪曾祺作品，我接触甚少，上一次恐怕是在遥远的中学时代。今次拾起《受戒》这本短篇小说集，似乎勾起了一丝记忆，但从少年到中年，观感却截然不同。这种质朴自然、天真隽永的书写，少年仅能得其字面，而稍年长，方能觉察其中震颤不惜的生命气息。
就当是初读吧，我的第一感受是：很难想象，在汪曾祺生活的年代，竟会有如此健康的生命观在坚硬的土地上生长。这样的写作，让人恍然大悟：哦，生命原来可以这样，生命本来就是这样。
《受戒》
作者：汪曾祺
汪笔下的人物，社会身份的标签让位于“自然人”，无论尊卑贵贱，他们是一个个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难以言说的命运和生活背景下，呈现的人性之光。好的与坏的，高尚的和卑下的，纯洁的和灰色的相互掺杂，少有价值判断，却无比鲜活。
明海与小英子青春期初生的美好情愫。感恩先师、知恩图报的高北溟。急公好义、淡泊名利的王淡人。秦家三姐妹无论时代变迁，用心经营平凡生活的本心。大画家季匋民和卖果子的叶三跨阶层的高山流水。守财奴八千岁遭遇牢狱之灾后的豁然开朗。敢于声张欲望的薛大娘。谢普天和“小娘娘”的绝望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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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匠管又萍的职业精神和对死者的敬重。兽医姚有多与顺子娘惺惺相惜的结合。刘小红对熟藕和王老的质朴感念。杨渔隐与女佣小莲子的琴瑟相和，和后者狐仙般的消失。一生写成《礼俗大全》，自己却简朴入殓的吕虎臣。身兼乡绅身份的鲍团长在民风暴戾之后的隐退。观音庵当家仁慧的干练经营。一对卖艺男女的高质量的露水情缘。为女人停留和心中仍有江湖波澜的王思海。散尽钱财周济孤老的捞尸人陈泥鳅。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在人生浮沉中的“岁寒三友”。李小龙独自穿越黑暗和鬼火之后的心灵成长……
不论在什么时代，这样的人物都会登场，无论换了什么名字，换了什么职业，他们都是河面之下沉缓流动的大多数，不入庙堂之眼，却有着最鲜活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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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的大部分时期，是宏大叙事倾轧个体话语的时代，但“民间”是不死的，这些小人物身上保留的质朴的人道主义，健康自然的生命态度，被汪曾祺在夹缝中书写和留存下来。在一定程度上，这些小说也是田园牧歌和挽歌，是完整的传统时代的挽歌。
所以，我不能认同对汪曾祺“最后一个士大夫”的定语，他个人身份和心之关怀，从来不是大传统，不是家国天下，不是济世救民。他的笔下，恰是“小传统”中未被扭曲的、带着本真之美的部分，然后融入文人气和古老的诗意，是精英文化观照之下的民间的美学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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