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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见俊辅的挽歌

李永晶 上海书评 2021-01-15

2015年7月24日,鹤见俊辅殁后第四天,日本万余名民众到国会前抗议最近的修宪活动,手中高举“维护宪法”、“不准杀任何人”等标语。这可以说是他们对鹤见的挽歌。


7月20日,日本哲学家、思想家鹤见俊辅辞世。作为战后日本思想界并驾齐驱的巨人,继竹内好(1910-1977)、丸山真男(1914-1996)、吉本隆明(1924-2012)之后,鹤见的离去首先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执战后日本思想与言论牛耳的“战前派”与“战中派”(分别指在战争前与战争期间形成人格的两代人)知识分子就此谢幕。由于独特的战争体验,这些知识分子对近代日本的国家主义展开了透彻的分析与批判,在日本迈向现代文明的进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可以说,这些知识分子所展现的思想与行动,已然决定了他们作为巨人不朽的一面;他们自身就是战争留给日本以及世界的遗产。

  

然而,如何看待这份遗产,包括日本国民在内的人们仍在摸索,甚至在苦斗中。在现代日本的思想与言论空间中,如何认识此前的战争一直是当然的主题。不过,这一主题因必然关涉历史、国家、政治、人性、文明,并非为日本所独有。那么,作为世界大战主要当事者与责任者的日本,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怎样无可替代的经验、认识与教训?鹤见的逝去或许将再次激发包括日本国民在内的世人思考这些问题。鹤见独特的思想与人生轨迹,正是引领人们进入问题的一把钥匙。

鹤见俊辅战前、战时的人生肖像

  

鹤见俊辅出生于1922年,家族背景显赫:父亲鹤见祐辅曾任日本政府高级官员,并出任过众议院议员、厚生大臣等,在战前有着亲英美派自由主义政治家与作家的名声;外祖父为大名鼎鼎的后藤新平(1857-1929),曾出任过台湾都督府民政长官和满铁初代总裁,其后相继担任过内务大臣、外务大臣、东京市长等要职,于1928年获封伯爵。因这种贵族出身,鹤见的母亲对他极为严格,导致了他过早的叛逆——偷书、考试故意交白卷、逃课、出入花街柳巷、多次自杀未遂,并最终不得不在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小学勉强毕业后,他进入初中,但第一学期即被开除;随后,母亲安排他转学,但两个学期后又被开除。见此情形,父亲将他送至美国。另一方面,鹤见又是一位智力异常早熟的少年:他在小学毕业前读的书即超过了一万册(小熊英二:《“民主”与“爱国”》,新曜社,2002年, 717-718页);据说,他还有着超凡的记忆能力。

  

1938年9月,他来到美国,进入马萨诸塞州的一所中学。环境的变化让他洗心革面,开始异常专注学习。翌年,他考入哈佛大学哲学系,学习实用主义;在其授业老师中,有卡尔纳普、蒯因等当时第一流的哲学家。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美日两国进入战争状态。翌年2月,他被怀疑为间谍,遭到美国联邦警察逮捕,被关进收容所。在随后的审问公听会上,哈佛大学的教授出任特别辩护人为其进行了辩护。由于无法继续学习,他趴在收容所内的马桶上完成了毕业论文《论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哲学》。尽管修学年限不足,哈佛大学的教授会还是同意授予他毕业文凭。

  

从日美开战时起,鹤见就认为正义在美国一侧,日本必败。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回国,理由仅仅是“想在日本人当中迎接战败”。1942年8月,他乘坐日美交换船返回日本,并随即接受了征兵体检。因患有肺结核,他每天长跑,希望通过咯血来免除兵役,但未成功。迫不得已,他主动选择从事海军文职工作。1943年2月,鹤见被送到南方战线,进入爪哇雅加达的海军武官府,负责监听盟军的英语短波电台。他的上司是一个叫前田精的大佐,他认为前田是个“即使战败也相信大东亚解放理念的人”(《战争留下了什么》, 25页)。1944年12月,因胸部骨疡恶化,他被遣返回国内修养,最终迎来了日本的战败。

  

在近两年的军队生活中,鹤见对日本军国主义有了透彻的观察。在爪哇前线,他看到的是日军从事毒品交易、吸食鸦片、出入慰安所、残杀俘虏等罪恶、堕落、残酷的行为。由于确信日本必然战败,他一方面紧张地掩饰这种内心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因“不想跟敌人战斗、不想杀人”,他一点一点地偷取鸦片私藏起来,准备随时自杀。

  

尽管如此,他所知的一起杀害平民俘虏的事件,还是让他恐惧不已。当时“第二十水雷战队”在印度洋扣押了一艘澳大利亚货船,并说船上的人看到了他们的秘密,不能留有活口。被扣押的平民俘虏中,有一个来自果阿的黑人患病。军方于是命令一位文职人员携带毒药和手枪,将其带到指定地点杀害。那位俘虏以为是去看病,很感谢地跟随而去,并被骗吃下了毒药。“但他没有死。于是就把人活着扔到坑里填上土,他还是没有死,呜呜地呻吟着,说是后来就用手枪乱打,直到土里的呻吟声停止了才回去。”(同上,31页)执行杀人命令的那位文职人员,就住在鹤见的隔壁。

  

文职人员的另外一项工作是负责组建爪哇的慰安所,并“上街去找能满足要求的女性”。鹤见回忆说,日本军官喜欢白人女性,但因荷兰人都被关进了收容所,他就到街上找白人和当地人的混血儿。被带入慰安所的女性“主要是当地良家女性”,但那些混血儿中“也有平时就做这一行的”。慰安所里也有从台湾及朝鲜被强制拉来的女性。另外,日本的慰安妇则主要住在为士兵服务的慰安所。从佐官到高级别军官,再到文职人员,都是慰安所的常客。鹤见出于“不良少年的骄傲”,并未同流合污,为此而屡遭嘲笑。因自认比杀人好,他对从事慰安所的各种诸如“拿套子”、“准备早饭”等杂事逆来顺受(同上,28-39页)。由于这些独特的经历,1990年代初慰安妇问题开始得到关注后,鹤见积极推动了日本的相关赔偿措施,尽管以失败告终。

  

海军文职人员的薪水颇丰。鹤见将每月薪水的三分之二寄回家,余下的三分之一用于购书。据他说,德语的康德全集、叔本华全集等,都购于当地。另外,爪哇有很好的图书馆,这成了一种救赎。他回忆说,他在图书馆里借阅并读完了霭理士(H. H. Ellis)的六卷本《性心理学》,因为他关注的问题正是“国家-性”关系:他“要用自己性的欲望跟国家准备的慰安所对立”(同上,126页)。这种战时体验,导致了其后他对大众欲望的重视。

  

鹤见对自己的上述战时体验,有过多次重现。显然,这种口述史自身就构成了战争留给日本的遗产。对于鹤见自身而言,这种战时经验一方面让他“对日本人很绝望”,另一方面加深了他对国家、人性、政治的理解。思考这些根本性的战时体验,诚实地面对自己与他人的人生,这成为鹤见此后人生的主题。


《思想的科学》与“转向”研究

  

1946年5月,鹤见与其姐姐和子(1918-2006)、丸山真男等七人组成“思想的科学研究会”,并创办同人刊物《思想的科学》。创办刊物最直接的动机,源于和子的提议,即为治疗俊辅的抑郁症;最初的资金是他们自掏腰包。当然,刊物有正式的宗旨,即探索战败的含义、吸取教训。不管怎样,到1996年3月停刊为止,这个刊物正好持续了半个世纪,共发行五百三十六期,成为战后日本最负盛名的思想杂志。在这一过程中,鹤见等人还以杂志为中心组建了各种研究小组和读书会。在卓有成效的小组活动中,涌现出一批后来活跃在日本学术、思想与评论等领域的知识分子;鹤见的这个团队因此也获得了“鹤见学校”一说。就人才培养与社会影响力等方面而言,战后日本社会尚无出其右者。

  

关于刊名,有日本思想史学者推测说,《思想的科学》源于在战后日本思想界发挥了巨大作用的马克思主义,尤其是恩格斯“从空想到科学”等说法。但事实上,“科学”二字源于一位研究托马斯·阿奎那经济思想的日本学者,亦即源于中世纪神学。鹤见回忆说,刊名寓意是,知识分子要用“根本性的思考的方式”,应对战败问题。战前日本知识分子无力进行根本性思考,鹤见认为这是致命的缺陷。在最初发表的论文《日本为何冲进了太平洋战争?》中,鹤见从语言学的角度提出了“护身符语言”的说法,揭示了问题的一种生成机制。在他看来,弥漫社会的“鬼畜美英”、“国体”、“大东亚共荣圈”等说法,一方面给人们提供了护身符,避免触犯当局设定的禁区;但另一方面,这些说法最终将日本国民悉数绕了进去,人们信以为真,最终完全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在思想界崭露头角后,1948年11月,鹤见受聘为京都大学的非正式讲师;翌年4月,正式出任该校人文研究院的副教授。1951年,斯坦福大学聘任他为副教授,但因他参与反核运动,美国领事馆拒发签证。1954年,他转任东京工业大学的副教授,直至1960年。这一期间(1954-1962),鹤见组织了三十余人的研究会,完成了主题为“转向”的研究,最终出版了三卷本研究成果《转向》。鹤见是一位极其高产的思想家,终其一生,出版有七十余册的单行本,另有编著、合著近百本,但他自认为这部共同编辑的《转向》是其代表作,会留名历史,可见其志向所在。

  

“转向”一词最初源于1920年代的日本共产党,是“方向转换”(即路线变更)的缩略语;在1930年代,这个词逐渐用于指称被捕的日本共产党员的“变节”,成为一种轻蔑的说法。不过,鹤见认为“转向”是一个普遍现象:战前那些为自由、和平摇旗呐喊的大量自由主义者与左翼知识分子,在战争爆发后几乎都摇身一变为狂热的军国主义者;战败后,这些知识分子,甚至是右翼知识分子又迅速转向拥抱“民主主义”。因此,鹤见认为“转向”的本质是指“在国家的强制下所产生的思想变化”(鹤见俊辅:《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四川教育出版社,2013年,21页)。

  

这种普遍的“转向”除了国家权力的强制之外,还与近代日本知识分子的独特作用有关——他们扮演了性命攸关的角色。鹤见认为,在以“文明开化”为口号的急速现代化进程中,明治政府高度依赖知识分子,从而造成了他们的特权地位,这一点与同时代的英、美、德、俄等国家不同。国家政策与知识分子自身使命感高度重合,进一步造就了他们独特的精英意识;鹤见称之为“优等生意识”。他进一步分析道:“基于这种认同而着意大量培养的人才,就形成了这样的结果:通过考试进入那些学校、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把欧美知识讲得头头是道、然后登堂入室掌控权力。”这样一来,能否成为国家领导者就以能否写出“标准答案”为条件;包括自由主义、共产主义、军国主义、民主主义在内的所有“主义”,一时都成了日本知识分子的标准答案。

  

鹤见认为,这种体制最终完成于日俄战争(1904-1905)时期。这一期间,日本知识分子从此前明治时期“自己造就自己的知识分子”,转变为服从权威的“被造就的知识分子”,这是成败的转换点(《战争留下了什么》,135页)。这些“被造出来的人”,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但擅长学习;他们适于和平时期的建设,却无法应对变局。因此,鹤见要求日本知识分子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他坦言道:“我自己是享受了各种特权的。所以对那些跟我一样享受着特权的人们,我就觉得他们应该多负起点责任来,但对于没有特权的人们我就不会去说同样的话。”(同上,102页)作为真正的知识分子,鹤见时刻进行的是自我批判。

  

不同于其他战后思想家,鹤见并未对大众展开批评。他认为自己不是那种进行居高临下教导式的启蒙者;除了在承担责任这一点外,鹤见认为知识分子与大众没有本质区别。这也是《思想的科学》并不关注作者的身份,并大量刊登关于大众小说、电影、漫画、流行歌曲的分析与评论的原因。鹤见主导的这种对大众的关注与分析,开创了日本此后的大众文化研究。


“60年安保斗争”与“越平联”

  

日本战败后,各种社会运动风起云涌。1950年代末,围绕《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修订问题,日本各界发起反对运动。1960年5月9日,国会预定强行表决通过改定的条约。当时的文化团体参加请愿活动,面见首相岸信介,其中有竹内好。当岸信介在当日夜里强行通过条约后,竹内好立即辞去他在东京都立大学的教职进行抗议,表明无法在岸信介的政府中做公务员。其后,反对运动达到高峰,数万人连日包围国会,成为日本史上最大规模的大众运动。

  

鹤见在电视上看到竹内辞职后,随即宣布辞去他在东京工业大学的教职。他回忆说,他当时没有时间思考什么“大义”问题,但觉得“如果是跟竹内在一起,就算最后吃亏倒霉也没问题”(同上,243页)。他自嘲说,支撑他这种行为的准则就是“黑社会道义”——他在访谈中多次提及的这个说法,一方面反映了他豪爽的性格,不拘泥于各种意识形态立场与框架,另一方面也展现了他富有行动能力的特征。翌年,他受聘于同志社大学,这是一所位于京都的著名私立大学。

  

日美新安保条约通过后,抗议运动继续发酵。6月15日,抗议运动达到巅峰,鹤见、竹内好等人都加入了冲击国会的游行活动,但遭到了警察的镇压。面对镇压,竹内好发表了题为《四个提案》的演讲,其中有“与其糟糕地胜利,不如漂亮地失败”一句。鹤见对此极为赞同,在他看来,“败得漂亮的失败是为下一次的浪潮做准备的”(同上,197页)。如何做到光荣失败以保存并积蓄势能,这对于任何反体制运动而言皆至关重要。

  

安保斗争停歇不久,随着越南战争的逐步升级,日本国内掀起了反战运动。组建“越平联”(即“还越南和平!市民联合”的简称),正是鹤见为迎接新浪潮的行动。1965年4月,他与当时年轻的畅销书作家小田实(1932-2007)发起了这一组织,直至1974年解散。该组织在这一时期的社会运动中发挥了巨大影响,小田也一跃成为“战后派”知识分子的代表。在“越平联”展开的诸多活动中,有一项是策动美国士兵叛逃,并提供保护。1967年秋,“越平联”迎来了首批来自美军航母无畏号上的四名逃兵。鹤见等人随即展开了紧张的救援与宣传活动。鹤见先将逃兵藏匿在父亲家里,随后又藏到自己家中,并最终通过苏联,将逃兵送到了瑞典。此后,“越平联”成为美国的眼中钉,鹤见等人遭受了巨大的压力。

  

从1968年5月起,日本大学生与学校管理当局矛盾激化,再次引发了学生运动的高潮。上百所大学组建了以新左翼、无党派学生为主体的“全学共斗会议”(简称“全共斗”),主张以暴力方式与学校对抗,日本社会运动由此进入武斗时期;其中,尤以日本大学和东京大学的“全共斗”闻名。比如在1969年1月,日本政府出动八千五百人的警察机动队,试图夺回学生占据的东京大学礼堂,双方为此展开了数日激烈的攻防战。

  

由于“全共斗”的对象是大学,大学教授自然被学生视为敌人。不过,当学校讨论引入警察机动队驱散学生时,鹤见站到了学生一侧。鹤见回忆说,当时“全共斗”占领了同志社大学的校园,并损毁了教授们的研究室,但只有他自己的研究室完好无损,因为学生知道鹤见支持他们。这件事发生后,他觉得无法与其他教授保持从前的关系,便提出了辞呈。1970年3月,鹤见彻底告别了大学体制。当然,进入体制或“在野”活动,对鹤见而言无可无不可。当代日本著名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在悼文中说“自由主义者这个词就是为他准备的”,可谓恰如其分。

护宪运动:给鹤见的挽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2004年,面对日本政治家一再推动的修改宪法潮流,鹤见挺身而出,与大江健三郎、小田实等牵头组织“九条会”,维护现行宪法。这一运动很快得到响应。据统计,2011年各种自称“九条会”的团体达到了七千五百多个。这是战争留给日本的另外一种形式的遗产。不过,鹤见并不认为开展护宪运动就能维护宪法;在他看来,只有不断回归到宪法的根本精神,才能真正维护宪法。

  

在修改宪法的呼声中,认为该宪法不是日本自主制定的理由一再被提及。鹤见对此有另外的看法。在1955年发表的一篇题为《弄假成真》的文章中,鹤见写道:“战后日本公布了新的和平宪法,但这是一个谎言。这部宪法由美国强加给日本,却佯装是基于日本人自由意志制定的,因此是个不折不扣的谎言。发布当时是谎言,现在依然是谎言。然而,试图从这个谎言中引导出真实的运动,我却是支持的。”

  

鹤见认为,既然宪法不是出自日本国民之手,那么就只能通过重读的方式激活其精神。他对这种“精神”做了如下阐述:“日本宪法打破了国家主权与军事力量难以分开的常识,禁止国家保持军事力量。这意味着,日本以低于国家的准国家身份进入世界,强烈希望自己成为不具有强制力的国家。在努力实现这个宪法所规定的国家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展开全体国民规模的国家批判运动;这是一个由宪法保护的运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我们只能从现在开始制作这部宪法”(小熊英二:《“民主”与“爱国”》,739、751-752页)。暮年再次出马,发起“九条会”,正是他基于这一信念的行动,即维护和平宪法的行动正是日本国民的主体制宪意志的表达。

  

无须说,日本宪法第九条的设计,源于美国最初永久解除日本威胁的政治意图。然而,由此被命名为“和平宪法”的这部宪法超乎当事者的预期,在日本的思想空间中正逐步被建构为通向人类永久和平的宪法。半个多世纪以来,这部宪法得以维持至今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此。2015年7月24日,鹤见殁后第四天,日本万余名民众到国会前抗议最近的修宪活动,手中高举“维护宪法”、“不准杀任何人”等标语。这可以说是他们对鹤见的挽歌。 ■



本文作者李永晶,文载2015年8月9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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