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龙华寺中的路易威登:给LV写小小说是怎样的体验

2016-12-13 裘小龙 上海书评

本文原载2016年12月11日的《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原题为《佛事、路易威登、物质主义》,欢迎点击上方蓝字“上海书评”关注我们。



路易威登集团最近刚出版了一本书,封面呈现为一个大写字母V中的两行法文:Volez Voguez Voyagez : Louis Vuitton,或许可译成《空中与海上的旅行:路易威登》。顾名思义,应该与路易威登的旅游产品有关,但这本书到底该称为路易威登旅游箱包产品史,还是路易威登旅游箱包产品目录,我还真说不上来。有一点却可以肯定,这不是一本能让你捧在手中随意翻阅的书——分量太沉了,足有十多磅,其中有七百多种不同设计规格的箱包的图片、照片、具体说明、工艺介绍,历史资料以及一些与产品有关的轶闻趣事。书外面更套着一个盒子,看上去就像手提旅行箱,几可乱真。

  

这一类书在国外出版界中通常称咖啡桌图书,大都印刷精美,配有许多图片,加上一些精短文字,让人们在客厅里捧一杯咖啡,随手翻上几页,有时也更像是客厅中的装饰品。但就是按此标准,《空中与海上的旅行:路易威登》也精美得太奢侈了。至少我自己在翻阅这本书时,会格外小心翼翼,手上绝不会去捧一杯咖啡,万一打翻,沾污了书页,那就太可惜了。


这本书自然也会有读者:路易威登品牌的消费者或崇拜者,在这个全球化的物质主义的年代,客厅放一本关于路易威登品牌的图书,或许可以多少炫耀一下,展示出那读《空中与海上的旅行:路易威登》的人对这奢侈名牌的热爱。不过,这品牌与我其实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无论在中国或美国,我都从未用过其任何产品,也不感兴趣(好多年前,陪妻子去过襄阳路商品市场,尽“上海男人”的义务,这大概是想得起来的唯一例外)。不过,在这越来越变得莫名其妙的全球化年代,什么都是可能的。去年年初,路易威登集团委托法国Flammarion出版社突然来向我约稿,要我为他们正在编纂中的《空中与海上的旅行:路易威登》写一篇稿子,我婉拒了。我缺乏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更对任何有商业广告之嫌的文字避之不及。但Flammarion的编辑柯莱特却不放弃,继续发来电子邮件,还附上有关的历史资料和图片供我参考,答应可让我自由发挥,不一定要刻意为路易威登产品宣传、背书。这真让我感到为难了。我的陈探长系列在法国还算畅销,却不足以让路易威登要籍此做宣传。柯莱特自称是陈探长系列的粉丝,这样诚心诚意地约稿,我一定要坚拒,似乎也讲不过去。

  

那一阵子我正客居旧金山。晚间与我朋友李黎夫妇外出聚餐,聊起这两难处境。在他们看来,其中一个关键因素,很可能涉及挤满巴黎香榭丽墅大街的中国旅客 / 顾客。他们成群结队地购买像路易威登这样的名牌包箱,对法国的旅游业和商业还真是做出了惊人贡献。说到底,在中国国内层出不穷的造假和丑闻后,在什么都再难以相信的现实中,在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成了社会的主流价值标准时,路易威登毕竟还代表着一种让人认可的质量与象征,一大批先富起来的中国消费者趋之若鹜,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于是我这个来自中国的作家,也想当然地成了路易威登集团的征稿对象。

  

李黎夫妇倒是觉得我多虑了,说国内路易威登的消费者要买总会买,我写不写,至少在这个意义上无关紧要,压根儿不用担心。他们还建议说,如果我能另辟蹊径,不去为广告立意,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也未尝不可一试。李黎更开玩笑说,稿酬可以给我妻子买好几个真正的路易威登包了。她说服了我。

  

我回家开始重新再读柯莱特给我寄来的有关历史资料,其中有一篇居然提到了一桩真实绑架案中的路易威登旅行箱,或许她脑海里是异想天开地把陈探长与路易威登想到一起了。于是我试着写了起来,字里行间也似乎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荒谬、挖苦得厉害,结果还真写成了一篇像小小说的东西,标题是“龙华寺中的路易威登”。匆匆写完,我估计柯莱特很可能不会用,但也并不怎么担心。至少我能对她说我已尽力。

  

柯莱特看了,第二天就出人意料地发来电子邮件,说她与编辑部的同事一致认为文章角度新颖,立意更是匪夷所思地恰到好处。接下来就是签约,然后很快就寄来的文字清样中几乎没作改动。年初的时候,那本厚沉沉的《空中与海上的旅行:路易威登》就挂号寄到了。

  

书既然到了,总要翻一翻。书确实编得像奢侈品牌的艺术品,精美的插图、插页、装帧让人目不暇给,文字内容也包罗万象,概括了路易威登箱包产品的各个方面。不过,诚如我不是为这样一本书撰稿的合适人选,我同样也不合适写《空中与海上的旅行:路易威登》书评。但话说回来,这本书居然收了我这篇甚至可以说是“反宣传”的文字,也够另类了。将“龙华寺中的路易威登”翻译出来,再加上一些背景介绍或诠释,也可以是一种另类的书评,或者有点像我朋友,澳大利亚批评家史迪芬·缪克 (Stephen Muecke)擅长写的虚构书评(fictocritical review)。

  

龙华寺中的路易威登

  

在龙华寺的佛堂里,某公安局的陈超探长,一边对供桌上香烟萦绕、框黑框的照片鞠着躬,一边尴尬地发现自己成了人们的注意中心。今天,他助手俞警官的妻子佩庆在这里为她去世的父母举行佛事仪式,特地也邀请他来。按照通俗的迷信说法,逝者满百岁时,就要投胎转世,而寺庙里僧侣的念经祭奠,会使这跨越阴阳的旅程畅通无阻。作为一个仕途看涨的党员干部, 他“莅临”这一场合,无疑可以为佩庆和她的亲属“挣脸”;在他们的想象中,同样也为逝者挣脸。佩庆这些年对他们的探案工作一直全力支持,他不得不来。

  

鞠完躬,他退入佛堂的一个角落,看几位中年妇女在另一端忙着把冥纸折成金银元宝,放入几个深棕色大箱子,堆在供桌旁,样子有点像人们出门携带的旅行箱。几年前他参加过一次类似的佛事,还记得那时候各色金银元宝装在红封袋里。眼前的箱子大约却是用纸板做成的,但看上去相当结实,档次也高,箱子表面有精致的花纹,似曾相识。诸如此类的升级换代也可以说是“与时俱进”,体现出“美丽新世界”中世故、体贴的考虑,要让另外一个世界中的搬运方便一些。

  

接着,涟萍也到了。她手中相机闪光灯一阵噼噼啪啪,让他的思路也眼花缭乱了。年轻、漂亮、时髦,她身穿低开领的黑连衣裙,胸前是一小块《××报》记者铭牌,红丝绳悬挂着,更衬托出领口开衩处露出的霜雪肌肤。

  

她脚步轻盈地走向陈超,再一次让他成了注意力的中心。她张开双臂,亲热地拥抱他,尽管他们才认识了一两个星期。佛堂里顿时又漾起了一圈激动的窃窃低语。

  

“陈总探长要我来,我怎么能说不呢?”她对佩庆狡黠地一笑说。“我正在为我们报纸写一篇关于他的特写。今天在这里的照片会与文章一起刊发,下面会加个小注:‘陈总探长与他的助手在寺庙里磕头——充分体现当干部的人性的一面。’”

  

她是不是会这么做,他还真说不上来。他们先前从未讨论过这样一篇特写文章,更不要说照片了。不过,龙华寺中的照片出现在党报上的可能性,对这里的人来说显然有非同小可的意义。他身旁的窃窃低语似乎又激动起来。他于是不置可否。

  

随后,在两列和尚的一片念经声和木鱼声中,佩庆父母的百年往生佛事进入了高潮。

  

陈超、涟萍与其他人一起神情肃穆地随僧人走出佛堂,踏进外面院子。大伙儿伫立在一只大铜焚烧炉四周,捧起装满冥金银元宝的箱子,一只只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路易威登!”

  

他终于认出来了——颜色、花纹、格调。昂贵无比的世界名牌“路易威登” 的广告,他在报刊与电视中多次见过。先前在佛堂里,他也觉得箱子依稀有点面熟,原因即在此。

  

“像你这样的党员高官,更不要说还是有名的现代派诗人、春风得意的社会精英,自然不需要名牌之类的玩意儿来支撑自己。”涟萍在他眼睛中读到困惑,继续往下说。“可其他的人怎么办?在今天中国社会里,物质主义的衡量标准是唯一得到认可的标准。那么,他们又怎样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你有没有在我们报纸上读到这样一段消息?中国旅游者现在像潮水似地一浪接着一浪涌进巴黎,但他们只是名义上的旅游者,在凯旋门下其实更像蝗虫一样抢夺、吞噬各种顶级名牌产品。”

  

“可这些假箱子在这里是要奉献烧掉的。”

  

“可不是吗?自然或超自然的想象投射。在阴间里,死者也可以享用在人世间不可能的顶级奢侈品牌,因此身价百倍。”

  

她目光还真是犀利。说到底,他自己来龙华寺参加佛事,不也是多少出于相同的考虑?就仿佛是要把他探长的奢侈身份或品牌“出借”给这个场合。

  

也许,也因为类似的考虑——哪怕只是在潜意识中一闪而过——他把今天的龙华寺佛事安排“顺口”告诉了她。于是她也来了,一个青春靓丽、光彩照人的党报记者陪着他,在龙华寺里“采访”。

  

“更何况,中国当下有这么多可怕的假货。这品牌箱子至少会让人联想到悠久的传统,可靠的质量……”

  

在一大堆混乱的联想中,陈超想起他多年前曾读过的一个案例。上世纪初,美国两个罪犯在芝加哥企图绑架一位富有的出版商,阴谋把他塞进路易威登大旅行箱中潜出旅馆。在他们的想象中,这样一件奢侈的行李绝不会让人起疑。不过,那出版商还是意外地逃脱了。罪犯就擒,其中一个不走运的后来在狱中上吊自尽,案子所涉及的人与旅行箱的照片因此都登上了报纸。

  

涟萍的手轻轻触及他的手,火焰在路易威登箱子上纵情狂舞。他们在一旁默默注视。刚才,她的评论听上去冷冰冰的尖刻,但此刻,她的指尖温暖、柔软,在一瞬间又把他带回美丽的新世界。

  

“在路易威登旅行箱里装满金银元宝,死也值了。”


(龙华寺)

  

《空中与海上的旅行:路易威登》一书出版后,还真是巧或不巧,年初我真得去上海龙华寺,为我前些日子去世的哥哥哓伟做一场佛事。那里我见到了我朋友——耶鲁大学社会学系的Deborah Davis(中文名字戴慧思)教授。她是美国研究当代中国社会风俗习惯的权威,我们先前曾在华盛顿乔治城大学一场研讨会中讨论过有关问题。我妹妹定下做佛事的那个日子,戴慧思也在上海,我知道她的研究兴趣,就请她到龙华寺来做一番“实地调查”,顺便转给她《龙华寺中的路易威登》一文。她果然来了,还入乡随俗地带着传统的祭品(当然,这也给佛堂中我的亲戚朋友带来一阵窃窃私语)。佛事开始前,我妹妹给和尚发红包,觉得有必要对远道而来的美国教授解释说:“如果不给红包,就像一句老话中说的那样,‘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佛事的功效可能就大打折扣了。”在她的中国社会学研究中,戴慧思或许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在一旁跟着鞠躬如也。但是那天晚上,她看完那篇关于路易威登的短篇小说后,给我发了一个电子邮件:“编辑那路易威登集子的出版社会选用你的文章,我丝毫不感到惊讶,惊讶的是物质主义的价值观在中国当代社会里已膨胀、泛滥到了如此地步。”戴慧思是个有洞察力的学者,一语中的,因为我那篇文章侧重点正是对物质主义的嘲讽、批判。自然,什么事都可以从不同角度解读,从路易威登集团的角度看,这小小说也可以证明这名牌怎样在中国广受欢迎,甚至在这样一个难以想象的场合,因此理所当然地收到书中。

  

紧接着,4月初(“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我又赶去宁波,为也是刚去世的姆妈朱菊青,在那里的寺院做场佛事。也许是因为不久前才与戴慧思讨论过中国物质主义的问题,我特别留意到山坡上的寺院显得相对简陋一些,寺院周遭不见富丽堂皇的配套服务餐馆或店家,少了商业化的氛围感。姆妈乡下亲属装冥币的箱子倒还看上去质地相当高,但没有路易威登的花纹。庙堂中的僧侣也没有堂而皇之地索要红包,虽然并不推辞。我向年轻的主持问起当天要念的经,据他说是《地藏经》,听上去是一个经过考虑的选择,因为在诸多的佛经中,《地藏经》与母亲身后救度的主题有关。我感到些许安慰。

  

佛事在木鱼声中开始,这里的佛门子弟似乎也显得更虔诚一些,大半时间是跪着诵经。大约三个小时后,仪式进入高潮,主持要我们捧着香依次磕头,和尚们则在两旁钟鼓齐鸣,高声诵唱。

  

也许,《地藏经》或其他的经本来就不那么容易听懂,我目瞪口呆之余,所能分辨出的也就是阿弥陀佛这几个字。只见僧侣身穿黄色袈裟,宽大的袍袖摆动,诵之咏之,还颇有当年在天安门前载歌载舞的韵味。但在这一霎那,我又想到姆妈在“文革”中,在听到这激情的颂歌时脸色惨白,像寒风中哆嗦的一片叶子。顿时我的腿也开始打颤了。人间何世,“哟嘿哟,巴扎嘿!”

  

不管怎样解释,这样的佛事仪式与宗教信仰恐怕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整个社会的物质主义泛滥却肯定与此有关联。妹妹曾告诉我说,佛堂的面积、僧侣的人数以及做一场佛事的时间长度,都是明码标价的,出钱操办佛事者的身价故而得以体现(我自然哀悼姆妈的身世,但这样办佛事,自己又在多大程度上能免俗呢?)。而对僧侣来说,既然有这样的市场,他们自然是要勤做佛事仪式来赚钱,这只是商业行为,至于口中究竟念诵什么,就无关紧要了。这许多年来,我们的哲学(政治)教科书里讲的都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决定精神。一啄一饮,莫非前定。或许,物质主义的一个可能定义是:当人们的信仰发生危机时,他们能攥在手里的,他们相信,是他们唯一能把握住的,哪怕只是一霎那幻象,哪怕只是纸糊的路易威登旅行箱。

  

我从宁波回来没多久,李黎又发来了一个电子邮件,就一句话:“多半是你那篇太有创意的小说引发的。”下面附了英国《每日电讯报》一篇文章的连接,标题是《对人们在中国葬仪中使用纸制古驰(Gucci)品牌产品,古驰集团提出警告》。文章大意说,意大利的古驰集团注意到中国一些商店出售其品牌产品,虽然这些产品都是纸制的,在丧葬仪式中烧给死者在阴间使用(文章附了带古驰标记的手提包和皮鞋的照片)。古驰集团警告这些商店,要他们停止出售,因为这侵犯了品牌专利。

  

说这一警告是我那篇小小说引发的,李黎是太夸张了,从时间上来说也不可能,不过,却足以证明我小说中写的情形并非一味虚构。

  

确实,真实与虚构的界线在今天越来越模糊,这也使我越来越倾向于写虚构批评或虚构书评。倒不是说内容一定要有什么虚构的地方,而是说真实的批评也可以当作虚构作品来写。“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吧。



微博:@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微信公号:shanghaishuping


按住下方二维码,可以识别本微信公号,欢迎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