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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戴燕谈对《三国志》的解读

2017-04-09 郑诗亮、董熙良 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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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从2009年起,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戴燕教授为大一新生开了一门读《三国志》的通识课,学生们对三国故事之熟、热情之高,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也成了她“在复旦上得最愉快的一门课”。虽然她一再强调,对这门通识课来说,最重要的是教授一些历史常识,增进学生对三国史的认识和理解,但她在授课的过程当中,也很注意采用新的历史视角、吸收新的学术成果,“传统讲得比较多的,我就可以省略不讲”,同时,她坚持按照文献学的方法,以《三国志》的纪传为中心,带着学生“琢磨怎么才能读懂、读透”。收在《三国志讲义》这本书里的,就是三轮讲下来,她积攒的、经过整理的讲义。而这篇访谈,某种程度上是对此书内容的延伸和细化。


(戴燕像:澎湃新闻 刘筝 绘)

澎湃新闻:我们知道,您之前是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史的,怎么会想到在复旦开一门课,带着同学们一起来读《三国志》呢?


戴燕:我到复旦的时候,面向全校大一学生的通识课已经开了很多,文史哲经典大部分都有人讲,没什么选择余地。因为我是教魏晋南北朝文学史的,也经常用到《三国志》,这样就选了《三国志》。正史的“前四史”里面,向来是《史记》最受重视,其次《汉书》,但是,如果说到它们在后世的影响,因为《三国演义》的缘故,《三国志》的影响力,恐怕比《史记》一点不逊色,所以通识课讲《三国志》,也不是没有理由。当然,我知道现在的学生从小接触三国史,有三国游戏、三国的电影电视,还有《三国演义》等各种说书讲史,他们对三国故事、人物,好多比我更熟悉,但是不是应该让他们知道三国的历史,最早是由出生在三国时的陈寿记录下来的,历史与历史所衍生的文学娱乐产品是有差异的?是不是应该给我们的同学多一点历史知识呢?


澎湃新闻:这些学生对三国故事、人物都很熟悉,您上课的时候,和他们是怎么互动的? 


戴燕:我刚开始上这门课,正是“曹操墓”发掘、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在课上一讲,大家都有兴趣。2009年,有一个“大三国志展”在上海图书馆展出,我带了学生去看,让他们对那个年代的实物也有印象。选这个课的学生有的是很棒的,他们本就是“三国迷”,不仅熟读《三国演义》,也看《三国志》及裴松之注,对其中的人物关系、战争胜负如数家珍,比我都厉害。


实际上不仅在中国,在整个东亚及东南亚,三国故事都极为流行。比如日本有一个三国志学会,我认识前任会长狩野直祯,他是三国史研究者,也是著名中国学家狩野直喜的孙子。听说这个学会不仅有他这样的资深学者,还有大量的民间爱好者。可以说,三国是一段全民共享的历史,是以各种形式在记载、讲述、表演、传播。我的学生在讨论课上做的PPT,有的就带了动漫。对我来说,上这门课其实是很有压力的,不过也有挑战。记得有一次我讲到历史和历史演义的区别,有个学生马上站起来说:“我对三国有兴趣,正是因为看了‘百家讲坛’,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非常有意思。老实讲,这是我在复旦上得最愉快的一门课。


狩野直祯著《諸葛孔明:三国時代を演出した天才軍師》

澎湃新闻:您上课的时候,向这些学生推荐了哪些参考书呢?


戴燕:研究三国史的书太多,通识课嘛,还是要选叙述简明、内容可靠的书做参考,同时也要照顾选课的并不都是文科生,要让他们容易找,不能太偏僻。这样,除了中华书局点校本《三国志》,我推荐的都是常见书,主要是缪钺的《三国志选》,还有吕思勉的《三国史话》、何兹全的《三国史》和马植杰的《三国史》。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三国。我上课的方法,是以《三国志》的纪、传为中心,一篇一篇地讲。在讲的过程中,自然就觉得那些参考书跟我要讲的方法还是不一样。比如吕思勉的《三国史话》,文字很流畅,内容也有趣,但他关注的是政治、军事,整个叙说还都比较传统。又比如缪钺的《三国志选》,选和注都不错,《前言》写得尤其明白清楚,但我要讲的一些篇章,里面没有选。这就迫使我必须自己写讲义。我第一年就写了讲义,第二年上课时再修改,每一次都修改,几年下来,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本《〈三国志〉讲义》。



澎湃新闻:谈到《〈三国志〉讲义》,我注意到,您在序言中用了很大篇幅去讲陈寿其人,包括他的师承、他的处境,等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


戴燕:关于陈寿,学界其实有很多研究,我看了一些,觉得好多年来,大家的注意力还都是放在他一个蜀人、为什么写《三国志》却不以蜀为正统上面,大概东晋以后就有了这样的疑问,到今天还在讨论。这当然是一个问题,你看在他以前,司马迁、班固都没有他这种经历。与此相关的,讨论比较多的还有《三国志》的书写体例,像什么人入“纪”、什么人入“传”,什么人死称“薨”、什么人死称“崩”,诸如之类的,有人看得很细。


通识课必须讲“常识”,不是教师挥洒个性的地方,这是我的看法。因此,在基本面上,我并不打算做大的改变,但毕竟我是研究文学的,也许还有一点文献学的基础,有时候,我想我会比较注意到一些细节,在讲述的时候呢,也会加入一点点想象。


我觉得要体会陈寿的心情和立场,首先,你要了解当时人是怎么看他们的时代。蜀人中,就有许多是当自己身处战国或是西汉末年那样的时代,并没有到了东晋南北朝以后才产生的所谓“华夷之别”的意识,没有那样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其次,你要了解陈寿的学术背景以及他的师承,这就要说到谯周和秦宓。陈寿为谯周写的传,就文字数量而言,在《蜀书》里大概仅次于他写的诸葛亮传。传记的篇幅长短,往往是写作者刻意造成的,能够说明传主在作者心目中多么重要。过去人研究谯周《古史考》与《史记》的关系,在这方面做得很深,而我主要讲谯周作为老师,他的学问、立身处世的态度以及与之相关的学术网络,到底对陈寿有什么意义?讲秦宓的史观,也是这个道理。这些蜀地学者根本上是拥护汉王朝的,可是另一方面,也保持着他们强烈的地方认同。我觉得要理解陈寿,就要了解这一点。


第三个很重要的,是你也要看一看陈寿个人的经验。不知是不是我孤陋寡闻,我发现过去不太有人用到《晋书·礼志》的那一条材料,就是为了王昌是否该为他的前母服丧,在西晋太康元年曾经有过的一场大辩论。当时参加辩论的人既多,其中包括荀勖、和峤、张华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最后由皇帝拍板;陈寿也参与辩论,贡献了他的意见。而从这一辩论中可以看到,原来西晋大一统之后,如何面对由三国分立带来的“历史遗产”,还不只是一个礼或说理论的问题,更是复杂的、棘手的现实难题。这样,你再来看陈寿对魏、蜀、吴三国的态度,看他怎么样在《蜀书》与《吴书》中分别写诸葛亮、诸葛瑾,对他的处置办法、书写体例,可能就会有多一点认识。


四川南充万卷楼前的陈寿像


澎湃新闻:关于大义名分这个问题,对陈寿具体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戴燕:从传统评论史家的“才学识”三方面讲,陈寿可能才不如司马迁、学不如班固,但他有他必须直面的历史,也有他的史家智慧。过去人讲他这样分头写魏、蜀、吴三国史,又只在《魏书》写本纪,很特别,我想要理解这样的处理方式,除了要考虑到就连蜀人其实也是认同汉王朝的这一点,还要注意到西晋大一统之后,人们关于三国时代的普遍论述。左思《三都赋》就是一个例子。大家都知道,《三都赋》就是将魏、蜀、吴并置来写的,虽然这多少是沿袭了汉代人写赋的习惯。左思先是表扬蜀、吴有多么好,最后说魏更了不起,比蜀吴都高明。左思与陈寿是同时代人,但左思生长在中原之地,从魏入晋,你可以看到两个来历不同的人是用了几乎相同的方式在讲述三国,而这也就是当时普遍的论述方式吧。无论陈寿内心如何,我想当他在洛阳编写《三国志》时,他也只能遵循这一话语。


澎湃新闻:传统的男性视角对《三国志》的解读,更倾向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宏大历史叙事,您作为女性学者,有没有区别于传统视角的新的解读方法?


戴燕:传统的解读已经足够丰富,但正如你所说,侧重的是政治上的勾心斗角、军事上的你死我活,因为大家都这样讲,我就可以省略不讲。的确,我是一个女教师,不过,女性主义和女性主义研究方法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潮流,我还是受它影响多一点。因为我是以纪传为中心讲《三国志》的,每讲一个传,其实是希望能找到与之相配的视角,希望以这种方式去贴近历史。比如说《史记》中是没有后妃传的,到《汉书》,有外戚、元后传,陈寿则是分别写了三国的后妃、妃子、妃嫔传,以后范晔才跟着写了皇后纪、沈约写了皇后传,那么,是不是该讲一讲三国的后妃?史学史上,对《三国志》评价没那么高,其实它也有几个“第一”,像方技传就是以前没有的,《史记》中有日者、龟策列传,主要写占卜人物,写华佗这样的医生,陈寿是第一个。还有写日本的倭人传,也是陈寿开的头,虽然《汉书》提到过一点点。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2007年10月您在《读书》上发了一篇《卞氏的故事》,那是您讲义的第一篇,应该就相当于后续一系列解读的开端?


戴燕:对,我发表了这篇讲义,有人看了说挺有意思,这才让我有动力把讲义一篇篇整理出来。过去不大有人关心卞太后,大家都喜欢讲曹操,忘记曹操旁边明明是有一个卞氏。我们知道曹魏是严令禁止太后干政的,在这种情况下,陈寿还能依据史料写出这样的后妃传来,是不是也很有意思?讲卞氏的故事,而能用上不少文学作品,这当然也是我很乐意尝试的。


我在中文系的课上其实还讲过班昭的《女诫》,跟讲卞氏的方法不同,那是围绕《女诫》,从《礼记·内则》下来,一路讲到五四前后,历史上有关女性观念的演变。那是我讲的另外一个女性故事。


澎湃新闻:您前面谈到,《倭人传》是《三国志》的首创,不知道关于这个问题,中国、日本学界都有哪些相关的研究成果,能否请您介绍一下?


戴燕:我在写这个讲义的同时,还写了一篇《是东夷,也是南越——读〈魏志·倭人传〉》(《复旦学报》2016年第四期)的论文。中国学者研究三国史,我粗浅的印象,主要是关注魏、蜀、吴三国,三国以外的就不那么在意,也会涉及,可是绝非重点。真正研究《倭人传》的大多是在日本史领域,比如汪向荣、沈仁安等前辈学者都做得非常好,考古学家王仲殊研究三角缘神兽镜,在日本也特别受重视。


而日本的情况却很不同,他们对《倭人传》的研究数不胜数、层出不穷,你在图书馆、书店就可以看到无数的书籍杂志,就连火车站的书摊上,也常有关于邪马台、卑弥呼以及《倭人传》的书热销,我甚至在百货商店看到过一种“卑弥呼”牌的皮鞋。总之在日本,它就是一个永不过时的话题。


有朋友问我,日本人为什么这样热衷于三国?我想,主要是因为它跟日本历史有关。日本人自己写本国史,要到八世纪的《日本书纪》才开始,它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借鉴了《三国志》《后汉书》。对日本人来讲,《三国志》里的《倭人传》就是早期日本史的最珍贵资料。而说到日本对《倭人传》的研究,依我看,也可以分三类——


第一,是把它当成日本史的史料,即作为早期日本史的一部分来研究。第二,是把它当成东洋史的史料,因为《倭人传》是附在《东夷传》下面的,而《东夷传》从中国一直写到朝鲜半岛和日本,所以,它也算是记录早期东洋(东亚)史的文献。第三,是把它当作日本考古的对照材料。我们知道,江户末期在日本九州发现过刻有“汉委(倭)奴国王”字样的金印,现在收藏在福冈市美术馆,小小的一枚,我去看过。关于它的来历,很早就有人说见于《后汉书·倭传》的记载。后来在日本又发掘了许多古坟、铜镜,也有人在《三国志·倭人传》里找到线索。《倭人传》写到倭女王国,有一个地方叫伊都,日本学者考证,就是现在福冈县的丝岛,我到当地的博物馆一看,竟有五十多面据说是从中国传去的汉代铜镜,还有最新出土的传为汉代石砚的残片。


从八世纪的《日本书纪》开始,日本人征引和研究《倭人传》就持续不断,到明治时期,日本近代史学发展,1910年,白鸟库吉和内藤湖南同时发表了《倭女王卑弥呼》和《卑弥呼考》,这两篇划时代的论文,我以为是奠定了此后直到今天有关《倭人传》的研究格局。我在我的论文里面已经讲过,日本学者有几个特别的长处。首先,是他们通过文字对音和地理考察的方法,将《倭人传》中记载的倭诸国,一一还原到现实的日本。比如1951年岩波书店出版的和田清、石原道博所做《魏志·倭人传》等的注释,就汇集了江户时代以来的考订,对《倭人传》的记载做了很多还原工作。其次,是他们通过与《日本书纪》《三国史记》等日、韩史料的对比,厘清了《倭人传》记述的倭诸国史事。再有,就是他们利用铜镜等不断出现的考古资料,来印证《倭人传》的记载。《倭人传》写魏送给倭的礼品有“铜镜百枚”,以前人怀疑怎么可能,一定是记载有误,但现在日本已经发现了那么多,就证明了它所言不虚。


日本学者的这些贡献,我想是无可替代的,今天研究《倭人传》,如果不去看他们的论著,肯定不行。我能够在这里简单列举的学者大名,就有榎一雄、桥本增吉、西嶋定生、大庭修、佐原真、设乐博己、川勝守等。这个领域在日本已经相当成熟,所以还有一些注释本、论文集以及字典、论著提要,相当好用。


“汉委(倭)奴国王”金印


澎湃新闻:除了女性史、东亚史的视角,您从民族史的视角对《三国志》的解读也很有意思。您很欣赏曹操,说他特别有本事,运用文、武两手,把北方少数民族的威胁给解决了。您给予了乌丸特别的关注,这是出于什么原因?


戴燕:曹操是有本领的大英雄。胡适曾说,为什么三国故事这么受人欢迎,就因为三国打仗,出了很多英雄。曹操打乌丸,上世纪五十年代学界已有讨论,究竟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战争。研究三国史或北方民族史,过去也都会讲乌丸鲜卑,成果很多。我是觉得陈寿有他敏锐的地方,他在《乌丸鲜卑传》一开头就声明,写乌丸鲜卑是为了预防“四夷之患”,要知道,那时西晋还在大一统,但确实,没几年,果然天下大变。我之所以选了乌丸传来讲,也是希望透过乌丸,可以看到汉末以来中原王朝与边疆民族的依存关系。


乌丸是游牧民族,善骑射,汉初匈奴强盛时,他们为匈奴所征服,与汉朝中国是若即若离,中国打败他们,有时也让他们戍守边塞,抵御匈奴。汉末时乌丸分成几部,各自称王,张纯、公孙瓒、袁绍都曾利用他们,曹操要歼灭袁绍,就要征乌丸,而后收编“三郡乌丸”为自己的兵力。而在乌丸方面,他们也会利用汉人,愿意与张纯、公孙瓒等合作,后来出现了强人蹋顿,还曾向袁绍求和亲,最后接受了败亡的袁尚,使曹操下决心将他斩首。


曹操征乌丸,少不了牵招、田畴这样能与乌丸打交道的人帮忙,他们久居边地,熟悉边疆事务、了解当地情况,行军都要找他们带路。还有一个叫阎柔的燕国汉人,更有意思,我还没有把他写进讲义。阎柔是从小混在乌丸、鲜卑人里的,他先是借了鲜卑的势力杀死乌丸校尉,袁绍看他有本事,重用他,利用他召集的胡汉数万人,去打公孙瓒。到了官渡之战时,他又向曹操示好,于是得做护乌丸校尉,待曹操打败袁绍,他更是送上鲜卑名马,随同征讨三郡乌丸。鲜卑当时分为步度根、轲比能两支,两支都要通过他与曹操对话。他因此也颇得曹操欢心,封关内侯,为五官中郎将,魏文帝还封他做度辽将军。他有一个兄弟阎志,跟他差不多。用今天的俗话说,这是“吃两边饭”的人。而从这一类人身上,你也可以看到,中原王朝与边疆民族之间的交流互动有多么复杂。

到了西晋末年,一般都说是由于汉末以来中央政府的力量不够大,导致西北边防松懈,因而有所谓“五胡乱华”。比陈寿略晚一点的江统写了《徙戎论》,在这篇著名的文章中,针对东汉以后羌氐内迁、“与华人杂处”的情形,反复强调中国必须要与“夷蛮戎狄”划清界限。他说,第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人在中国,心里本来并不舒服。第二,“夫为邦者,患不在贫而在不均,忧不在寡而在不安”,如果这时不能给以平等对待,这些人怨毒甚深,必然会爆发。“非我族类”,指的是生活习惯、语言风俗、社会结构、宗教信仰等不同,这些差异,会导致人们各有认同,但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患不在贫而在不均”,就是说真正导致冲突的,还是政治、经济上的不平等。这是江统的意思。这也说明在历史上,民族团结、民族融合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澎湃新闻:您在《〈三国志〉讲义》中,给了魏明帝很大篇幅,对《明帝纪》作了很细腻的解读,尤其是讲到魏明帝给甄后修庙,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安排?


戴燕:去年我发表有《〈洛神赋〉:从文学到绘画、历史》(《文史哲》2016年第二期)的论文,这篇文章写了好多年,原来四万多字。因为我早注意到甄氏传写得有些特别,实际上曹丕还没称帝她就死了,这个传主要写的不是她,大部分是写她儿子魏明帝怎样纪念她,这就很不一样了。我就把甄氏传和明帝纪等放在一起对读。


魏明帝在位的十三年,史家都说是曹魏的鼎盛时期,他二十岁出头登基、三十六岁病死,那也是他精力旺盛的青壮年,陈寿也随当时人评价他是个秦皇、汉武般的人物,但是你去读他写的东西,就能感受到他内心其实充满危机感。这样一种反差,使我想到可不可以就这个政治人物的内心,做一点心理分析?

我在考虑,他的压力来自哪里?首先来自他的家族,一个是他的老祖母、太皇太后卞氏,卞氏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老太太,魏明帝即位的头几年,是活在她的庇荫也是她的压抑之下。老太太头年死,第二年他才召见诸王,他自己说有十几年没见诸王了,老太太死,才敢召他们回来,是不给他们互相串联的机会吧。这也可见家族内部的这些人给他带来多大的压力。其次来自辛毗、杨阜、高隆堂、王朗等老一辈大臣,这些人反对他修宫殿,给他扣劳民伤财的大帽子,又指责他对孩子娇生惯养,批评的声音很大,他听得不愉快,反驳这些人不过是要以此博个好名声,可是好像也无可奈何。再一个是他母亲被赐死,在他心理造成的创伤,从他时时不忘悼念母亲,便可以推想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放下,直到最后像他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他赐死毛皇后,用一种伤害来报复另一种伤害。


当然还有一个巨大的压力。他大概有过三个儿子,却是生下来不久都便夭折,这很不妙,因为涉及继承人的大问题。我想他是非常不安、恐惧的。他在洛阳修了宗庙,后来也给甄氏补了一个,当然是要曹魏政权能够世代相传,没想到在他这里就出了问题,不难想象他有多么纠结、焦虑、绝望。


因为是给非专业的大学生上课嘛,我常常也要考虑尽量讲得有趣一点、感性一点。


顾恺之《洛神赋图》宋摹本局部


澎湃新闻:最后一个问题,前面您始终强调自己作为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者的身份,也一再标举自己对《三国志》的解读,是立足于文本、文献本身,我也注意到,您对许多当时文学作品的解读非常深入、细腻,在您看来,这种文学研究方法能够给历史研究带来哪些新的东西?


戴燕:我本科念古典文献,这个专业设在中文系,但是要跟历史系一起学中国通史,同学中有不少人最后就选择了研究历史,所以我并没有很深的文史分科意识。我也没有想过自己是在用什么方法,解读文献时,我总是要琢磨怎么才能读懂、读透。


说起来,以三国为题材的文学,至少在裴松之和《世说新语》的时代就有了,有一些古小说。唐宋诗词中也有不少歌咏诸葛亮、曹操铜雀台的。宋以后有平话、元代有戏曲、《三国演义》为集大成者,这已经是常识。我想,三国史正是在这种文与史的创作与记载的互相推动之下,广为流传、为大家熟知的。我教文学史,也常常觉得不能将文史分割。就拿曹操的乐府诗《步出夏门行》来说,大家熟悉的可能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那一首,其中还有一首,却唱的是“乡土不同,河朔隆寒”、“舟船行难”。《三国志》写曹操打乌丸,是迅雷不及掩耳直捣柳城,在这个诗里表现的却是他们怎样克服艰难困苦,两者放在一起看的话,是不是解读的空间就变得更大?再来看魏明帝依同样的《步出夏门行》写的乐府诗,其中说“步出夏门,东登首阳”、说“君子退让,小人争先”,完全没有了他祖父在诗里面表达的蓬勃的进取心。这是不是也反映了时代的变化?


我在讲义里还分析过何晏的《景福殿赋》,你知道这篇赋里最有名的句子,原来是“除无用之官,省生事之故”,因为何晏是著名的玄学家,这两句话往往被引来证明他有无为、无用的思想。但如果联系到魏明帝身上,你就会知道:第一,虽然很多人反对魏明帝修宫殿,可是也有何晏这样的亲戚是他的友军。第二,何晏当然也不是那么“无为”,他对魏明帝没有儿子这件事就很记挂,所以在赋里写了一大段,说要把房子修得漂漂亮亮的,还要有内容健康的壁画,以便后妃们好好在那里调息休养,生育后代。


不管怎么说,我是认为文史应该互通,互相补充,这样才能使我们对历史的认识越来越加深、越来越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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