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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佛光照耀敦煌

2017-04-13 郑子宁 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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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力所及,到处是深得几乎发紫的靛蓝色,平添了几分冷峻的气氛。墙面上,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如芒在背。洞窟常年不见阳光,岩石渗出的寒气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钻入体内。“阿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身边的钟讲解刚说到:“这是北魏时期开凿的石窟,是莫高窟里非常早期的一窟,为中心塔柱式……”就被突如其来的喷嚏打断,他略带不满地撇了我一眼,继续道,“这些壁画都是青金石做颜料的,一千七百年都没有褪色”。


此刻我们正站在莫高窟第二五四窟中,这是莫高窟现存七百三十五个洞窟中的一个。公元366年,前秦建元二年,僧人乐尊在这片沙海中的岩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此后一千年时间,无数佛弟子纷纷出资修窟,形成了今日的莫高窟。


我已经在莫高窟里待了接近六个小时,二五四窟是我参观的第十四个洞窟,也是我在来敦煌前最期待的一个,只是进到这里可真不容易。


以青金石礼佛的功德主


司机王师傅在一大早去往莫高窟游客中心的路上对我吹牛说:“我们小时候那些洞看得不严,小孩想去玩就可以随便进去嘛。想进哪个进哪个。”今天的游客已经没有王师傅那么好的运气。要想进莫高窟,得先在网站预约,随后于指定时间前往游客中心集合,在观看两部介绍莫高窟历史和现状的小电影后乘坐大巴前往石窟。


大泉河是莫高窟千年开窟史的最大功臣之一


莫高窟实际上是沙漠中的一道露天悬崖,悬崖前则是大泉河。这道悬崖的石质非常怪异,看起来就像泥土中掺杂着砂砾和小石子,仿佛用手用力一捏就会散成一团碎沙。粗糙的砂砾岩适合开凿,却难以雕刻。无论是壁画还是窟里的塑像,都要靠大泉河里取出的细泥,或者敷于窟壁当作壁画的涂层,或者作为泥塑的材料。砂砾岩悬崖和大泉河细泥的绝妙配合,让这里在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成为敦煌人争先恐后向佛祖表达虔信的大工地。


中国壁画始终采取干壁画的方式,在干透的灰泥层上绘画。西方则自古埃及开始就有在湿泥灰上作画,让颜料渗入的湿绘壁画法。和湿壁画相比,干壁画颜料层极薄,色彩耐久度低,且容易发生剥落病害。由于担心众多游客给壁画带来损害,莫高窟实行讲解员带领参观洞窟制度。二五四窟属于一般不对游客开放的特窟,要想参观还得另外缴纳不菲的特窟费。


意大利斯克罗维尼礼拜堂湿壁画


不过,当青金石绘制的漫天神佛终于将我完全笼罩时,我明白它的精彩程度远超过我之前的所有期望,漫长的等待、高昂的费用在这一刻显得无关紧要。


青金石在近代以前只产于今天的阿富汗。用它制成的蓝色颜料,色深而正,价格极其高昂。能这么奢侈地使用青金石的人,其财力之雄厚可见绝非一般。至今没有发现任何题记和碑刻揭示这位极度虔诚的佛弟子到底是谁。


公元前五世纪,古印度迦毗罗卫国释迦族王子乔达摩·悉达多在菩提树下修得正觉,成为佛陀。魔王波旬在佛陀即将得道之前不甘失败,派遣三位美女色诱佛陀,被佛陀变成三个老妪。波旬又率魔军攻击佛陀,武器接近佛陀纷纷变成莲花飘落。这个佛经中的故事成为经久不衰的降魔变题材。在我面前,身着蓝黑袈裟的佛祖盘腿端坐在地面上,右手指地。右侧三位龟兹装美女在左侧成了三个老太婆。种种面目可憎的魔军在波旬带领下张牙舞爪,却在接近佛陀时拜服于佛前。


二五四窟降魔变


佛陀悟道后开始宣法。佛法就此开始从天竺扩散。向北面,高僧将佛陀的教诲传入了今天的巴基斯坦、阿富汗、中亚,并进入新疆,沿着贸易路线传入一个个的绿洲。西域各国相继被佛法所征服。最终,佛教传入中国。和佛法一起东传的则是来自西域的艺术。二五四窟大片深浅晕染的西域技法足可说明画师要么是西域来客,要么就受到了强烈的西域影响。


乱世本生


迦毗罗卫国是个非常小的城邦共和国,位于整个印度文化圈的东北边缘,正如小小的敦煌处于中华文化圈的西北边缘那样。佛陀生活的时代正值印度历史上的乱世,十六大国纷争不断。迦毗罗卫处于拘萨罗和摩揭陀两大国之间,危如累卵。


从三国到南北朝,中国陷入兵燹不断的乱世岁月。地处河西的敦煌相较中原已算太平,甚至有不少中原人西逃避难,但也绝非王道乐土。在这朝不保夕的年代,以因果、轮回、解脱为特色的佛教给予不知所措的中国普罗百姓最大的心理慰藉,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传开。


我将视线从降魔变移开,就看到了旁边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佛本生故事。


所谓佛本生,指的是佛教中关于释迦牟尼前世的一系列故事。以今人的目光看,舍身饲虎异常血腥:萨埵太子跟两个哥哥出游,看到了一只饿得奄奄一息的带崽母虎,心生慈悲。支开了两个哥哥卧在虎前让母虎吃他,母虎饿极没有力气吃。萨埵太子刺颈出血,又跳崖摔死,母虎在舔了太子血之后恢复气力将它吃掉。


萨埵太子本生


二五四窟中的壁画中,这个故事以近乎连环画的方式展现。画面中央,全身赤裸的太子正在被母虎带领着小虎啃噬。右上方则是太子以竹刺颈和屈身跳崖的场景。深红血迹在浅蓝色衣物的映衬下触目惊心。人命如鸿毛的强大视觉冲击让人双腿战战,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从公元前后到五代,佛法照耀了从西域到敦煌的广大土地整整一千年。敦煌人、鲜卑人、回鹘人、吐蕃人、龟兹人、于阗人、党项人,语言不通,文化迥异,唯有对佛法的尊奉是统一的。莫高窟的供养人中,有于阗国王、甘州回鹘天公主、西夏大官、归义军首领等显赫人物,也有因个人财力不济集资供养的平民百姓——北周时期的四二八窟供养人像多达一千两百余身,将窟壁下部挤得满满当当。


供养人像列


在这片荒凉而多战乱的土地,佛法给予的精神滋养无可匹敌。就算贵为佛陀前世,也随时可为善缘舍弃生命。那么,作为一个生在乱世的佛弟子,如遭意外也只是命中注定有此因缘果报,不需过分伤心难过吧。


诸法非法诸相非相


离开二七五窟之后,我又被钟讲解领进了二二〇窟。这也是一个需要额外花钱的特窟。他对我的选择称赞了一番:“今天选得不错,北朝的,唐朝的都看了,壁画和塑像也都各有各的好。”


“这个窟呢,是敦煌大家族浔阳翟氏在初唐修的,有题记。是翟氏家族用来礼佛的家窟,后来在宋到西夏的时候,翟家为了保护祖先的作品,又在上面重新绘了一层壁画。上面的壁画已经被剥除了,现在看到的就是初唐的。”


和莫高窟其他洞窟壁画往往因为含铅颜料氧化而颜色趋于灰暗不同,二二〇窟曾经有两层壁画,四十年代剥离上层壁画后,下层的初唐壁画受到氧化影响小,色彩鲜艳明亮。


对生活较为安定富足的唐人而言,如舍身饲虎、割肉贸鸽、施头、钉身之类的本生故事已经不再能激发他们的虔信,往生净土变成了唐朝佛弟子的夙愿。根据佛经绘制的各类净土天宫成为壁画的主题。二二〇窟中就有阿弥陀经变,也就是西方极乐世界,以及药师经变,即东方净琉璃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二二〇窟阿弥陀净土经变)


与二五四窟浓厚的西域色彩相比,二二〇窟在画技上已经非常中国化,大片晕染的做法消失不见。只是画面中各种西域乐器、西域灯轮仍然显示出西域的影响尽管已经减退,但是还远未完全消逝。


“看这里。”钟讲解指向天宫下部一排正在跳舞的舞伎。


一共四位舞伎,各自站在小小的一方毯子上。发辫在离心力的作用下飞了起来,肩上披挂的丝带更是扭出了眼花缭乱的形状,显然都处于高速运动状态。

“你知道吗?以前有个文献说胡旋舞是在球上跳的。当时专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只能说胡人舞技高。后来发现了这副壁画,才知道大概是‘毯’和‘球’字形相近讹误了。”


二二〇窟胡旋舞


在二二〇窟待了半小时,仔仔细细看了唐人想象中天宫中的乐伎场景。我觉得我对信息的吸收已达极限,好在也没有其他洞窟要看了。我和钟讲解道别。同行非常唐突地询问钟讲解是否信佛。钟讲解大概没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一时脸色不太好看,最终也没有回答。


对佛的虔信并未能让这些供养人受到保佑。敦煌先被吐蕃占领百年,光复敦煌的归义军在持续两百年后终于被西夏所灭。西域佛国龟兹、于阗先后为黑汗汗国攻灭,全民改宗伊斯兰教,正如佛陀在世时,迦毗罗卫国已被拘萨罗所攻灭,而佛陀也无力阻止一样。强大的吐蕃则遭遇了朗达玛灭佛,佛苯相争,自此持续衰落。


清朝重建的敦煌民间信仰转而以道教为主,信徒以狂热的信仰和技术,不惜血本在莫高窟开窟礼佛的时代结束了。


然而,对两千五百年前的印度智者佛陀而言,恐怕当下的寂寥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因缘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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