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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华︱悲剧共同体:舞台剧《繁花》观后记

2018-02-27 陈建华 上海书评

舞台剧《繁花》第一季海报

《繁花》定妆照



文︱陈建华



看舞台剧《繁花》已是年前的事了,那晚感动而享受,不光台上演员读我的诗,顿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回不过神来。因为读过小说,也写过评论,因而会关注剧本的改编。其实剧演一开始便受震撼,舞台上布景设置具空间概念,情绪给多媒体的影像与音乐带动起伏,感官跟不上,这些超乎我的戏剧期待,当然也是我的无知,对当代话剧了解甚少。想谈点感受又想最好再看一次,正逢年节纷纭,记忆中的台词场景与微信上的报道评论时时如碎弹来袭,现在要讲的还是原初印象,略带点反思。


先是金老师问我1号是否有空,不巧我31日要离开上海,于是给我定了30日去看。他告诉我小说里引到我的一首诗在剧中出现,我觉得惊喜而有趣。说有趣,这是“文革”初期写的一首诗,在《繁花》里文学青年姝华把其中一段抄在日记里,是她“表哥”写的,小说这么借用本是《孽海花》式伎俩,不料我自己先把它坐实了。11月里在思南书店当店长时,主持人要我当场朗读自己的作品,我一时情急就念了这首诗,这么借光《繁花》自扮“索隐派”角色,事后想想有点老面皮。这回是老金的主意,那晚我到了美琪门口就见到舞台剧导演马俊丰,他把我带到后台,到化妆室门口正好闪出一个小伙子,马导说这就是小毛,我冲口说:像!个子小结结,两目炯炯,似比小说里的更加鬼精灵些。又见到姝华,一股文雅书卷气,也像!马导跟他们说诗就是我写的,大家高兴莫名,一起拍了照。后来看了节目表,知道扮演小毛的是杜光袆,姝华是A角王文娜。


我在看戏时,老金发了微信:“本诗是1964年上海唯一地下诗人陈建华所作,引自小说《繁花》1964年姝华的手抄本,作者托辞是她‘表哥’。舞台上的姝华和小毛,今晚见到了这位大表哥。”并附了三张图:我的诗句、小说里一页、我和两位演员的合影。我的脸给鸭舌帽遮着,好像怕见光似的。


舞台上的姝华、小毛与陈建华


次日我也发了微信:“昨夜在美琪观《繁花》,见门口冒寒等余票者。与饰演姝华、小毛合影的演员,乃剧中念拙诗者,幸甚感甚!全剧倾力赴演,场中笑声连连,谢幕时掌声满贯,诚可喜可贺!遂赋一绝:申江雪后献鸭春,俊靓鸳蝶赏繁花;桂冠世情张恨水,羡煞只手胜芳华。”微信限于字数,仅表达个感动而已。在民国文坛上张恨水最会讲故事,人情通透,文字硬软适中,几可谓只手遮天雅俗通吃,张爱玲对文字算得洁癖,对张恨水则称道甚至。最后一句的“只手”另有所指,张恨水写了几十部小说,以《啼笑因缘》最著名,被改编成电影、评弹、绍兴戏等,而《繁花》更有过之。我曾以“世俗的凯旋”为题撰文,认为《繁花》激活了久已失落的自晚清《海上花列传》以来的城市文学传统,数年来这部小说魅力不衰,其实也是世俗文化繁盛所致,这样的发展势头是健康的。另外老金近来不断在画插图,画中经常见到一只没头脸的手在搬弄大小物件,大约也是雕筑 42 34957 42 14986 0 0 3196 0 0:00:10 0:00:04 0:00:06 3195化的一种隐喻吧。


回到那晚剧场,开头震惊之后便进入舞台世界,敏感中不免挑剔,生怕一树繁花被风吹雨打去。见到小毛因为姝华难过而怒怼阿宝、沪生“滚!滚!”时,我不禁冒个粗口,大约不久前在文化广场看过百老汇的《金牌制片人》,文化人爆粗口家常便饭,如果小毛说一句“嗤那”也好些,虽然小说里是没有的。看到九十年代阿宝成了宝总,怎么风里来雨里去老穿同一件风衣啊。见到小毛把留声机搬到楼下,和银凤、大妹妹、兰兰一起偷听王盘生的《碧落黄泉》,想起当初读到小说里他们关在三楼上房间里那一段描写,何等荡气回肠,舞台上空荡荡的,没了闷锅里的情欲气氛,不免惋惜。然而银凤对小毛说,“做男人的,要勇敢”,为之叫赞。尽管这里那里觉得不足,三个钟头里把我神经吊足,情绪回应像全剧一样流畅紧张,尤其是场息之后剧情进展干脆利落,伴随李李的痛苦自述,高亢的音乐把我吊到山巅有点吃不消,最后沪生读信,是姝华的声音,落到“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一句,顿觉五内震动,井蛙惊雷,舞台揭盖,通天透亮。落幕中掌声不歇,音乐升起。“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在温馨回荡中渐次抚平心灵的风暴之旅。



原先听说要把《繁花》搬上舞台,心里嘀咕,话剧经典首选《雷雨》《茶馆》,皆以“三一律”讨巧,《繁花》的人物与故事头绪多如牛虻,搔不着一身痒。用上海话来演,好似改写话剧名片,倒为之好奇,这有助复制上海风味,不过小说里上海方言好似洒在响油鳝丝上的胡椒粉,其神韵在于传统说书加现代节奏,上千个“不响”是绝响,要改成舞台剧,怎么个弄法?然而看了演出之后,这些顾虑烟消云散,对于剧演,毕竟大家已经谈论很多,我想其之所以成功,正在于对原作“神韵”的把握,由“形似”臻乎“神似”之境,为小说量身定做,却找到戏剧的自身语言,改编固然是重要环节,而作为舞台的整体呈现,从剧本、导演到音乐、灯光、舞美等缺一不可,换言之经过小说与戏剧之间的不无辛苦的协商过程,创造了独特的戏剧形式。


首先对舞台的空间处理独具匠心,脱落了话剧的写实传统而作适度的抽象。开演前便见到舞台上搭建了一个平台,左右楼梯一直一横,画面略具蒙德里安式的线条切割意味,放上剃头店座椅和红蓝白标记便是小毛的石库门弄堂,放上书架便是拉德公寓的沪生家里,道具与背景影像的变换使画面随意拼贴。的确,这给我带来一种奇妙的体验,当人物从楼梯上上下下,这平台变成实景,当沪生与小毛走在街上,在国泰电影院、大自鸣钟、苏州河、拉德公寓、天主堂等影像变换中平台楼梯被虚化了,我的视觉系统摄镜般在自动调节焦距,在空间的想象参与中渐次融入戏剧世界,赏心悦目中我的焦虑松弛了下来。





相对来说九十年代的场景较为简单,以饭桌为主景,合乎原作却带来挑战。全球时代的饭局文化风云变幻,八方出风,与从前集体主义不同,把重心落到个体,转台的运用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既避免画面呆板,同时展示各人的心理风景,个个情通四海。尤其是常熟徐宅一场,通过对白、表情与动作将情欲、金钱与权力之间的纠葛表现得活色生香。小说里男女双档评弹原是在天井小戏台,舞台上被安置在右上角,宛如一幅空间镶嵌的工笔画,扬声顿挫,兴味浓郁。这样抽象与具象糅合的舞台风格含先锋性,却是适度的,合乎我们碎片式的时空体验,既易于为大众接受,也在培养一种新的观剧方式。



开放的想象空间压缩了时间,也为自由吞吐小说的巨大容量提供机遇,而舞台改编在写真写意之间颇费思量。本来《繁花》中人物在双轨叙事空间之间穿梭,情节并非依照线性时序开展,时空如记忆般错置,改编充分利用这一点而重构叙事空间,如姝华给沪生的信在小说中场便出现,而舞台上则为全局收官。这部戏是讲三兄弟,然而几个女人——姝华、银凤、李李和汪小姐的感情跌宕起伏掌控着观众。银凤红杏出墙、汪小姐飞蛾投火、李李玫瑰溅血和姝华的荒凉旅程,男欢女爱各具典型,无不映射出时代风云变幻。编剧拉出这几条感情线,台词不离原作,提炼到位,警句迭出。“至真园”饭局一场,苏安跑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对汪小姐厉声吆喝,叫她去打胎,在小说里其实是“轻悠悠”说的,但舞台对全场情绪掌控有自己的寒暑表,接下来幕间休息,风暴留在观众脑中。



《繁花》市井气息浓厚,情欲表现直捣人心,形式上重拾说书传统,而叙事结构、隐喻与节奏等具先锋性,因此在雅俗之间如何把握,做到张爱玲说的要低俗又要“从里面打出来”,是个难题。剧本在银凤、汪小姐与李李的处理上直指真性,原汁原味,包括李李口中的“金逼、银逼”够魄力(不见字幕也是一法)。的确,情网密布,套路应有尽有,对多重感情线要作选择,容易落入溺情煽情的陷阱。李李与阿宝的拍拖是一条线,至其自述一场戏在转台上痛苦扭曲,音乐极渲染之能事,小说里是在阿宝怀里讲的,这么处理使坐在旁边的阿宝显得尴尬,然而从全剧进程来看,这大约算是高潮了,对于满足观众的期待无可厚非。但我认为接下来姝华的信,在悲剧的启示中落幕,意味更为深长。





有论者认为戏剧叙事淹没了原作的悲悯态度,我觉得“悲悯”是一回事,而不可忽视的是剧本显然着眼于悲剧性,且表现得极其精微。回顾全剧,姝华的戏份最为吃重,看似没有大起大落,而悲情是诗意的、递进累积的,负荷着一代的记忆。她表哥的诗读了两次,为原作所无,另一次是小毛读的,不仅为她的悲剧气质、也为其周围的悲剧共同体作铺垫,她也是三兄弟的暧昧对象,这些都比原作显豁。她从东北回来精神失常,仍打听蓓蒂和钢琴的下落,使我大受震动。须指出小说里蓓蒂、阿婆如鱼般人间蒸发的故事富于象征意味,虽然蓓蒂等未出现在舞台上,但通过众人为她寻找钢琴与她们的下落表现出集体的悲痛,多少保留了原作的诗性表达,对此编剧可谓煞费苦心。因此当姝华仍不忘蓓蒂,当然与她的疯癫有关,让人体会到悲愤的力度。最后她与沪生绝交,信中说:“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似乎随遇而安接受了命运,悲哀的意蕴却更为深广,既是个人也是时代的,其实也是九十年代生存状况的镜像映现,相对于李李的悲痛自述可视作另一个高潮,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形成“参差的对照”,这与非单线结局的《繁花》也异曲而同工。


姝华的命运选择不免悲怆,却含一种“正常”的人生态度,遂显出人性的复杂。对于剧中各人的遭际可有多种解释,却像姝华一样无不显示文明进程中人性的困境,这唤醒我们的同情与思考。因此在处理情爱方面避免了肤浅与宿命,而在切实而复杂的人性基础上把整个舞台剧撑了起来,这也多半拜赐于话剧自身上扬高开的传统。





舞台剧充满实践与革新精神,也体现在上海话的运用上,其效果乃意外之喜。三兄弟之间上下只角沪语的区别、徐总的苏北腔、林太的国语腔等显出五方杂处及其历史质地,加上苏安的苏州话、李李的北方话等于五湖四海,不仅突破了“方言”的界限,对于话剧来说也有传统更新的意义。


总之舞台剧之于原作可说是形神具足,非常不容易,非常成功!金老师要我多提意见,要说不足只是觉得这里那里还推板一眼眼,比方说多媒体影像或可穿插几张黑白照,还可加一点怀旧,或者可给男人们加一点不算骂人的口头语,特别在饭局上,或者给阿宝和沪生多加点戏。不过接下来还有第二第三季,我相信这个年青人主打的班底朝气蓬勃,已经把《繁花》的种子播向未来,后劲还有更多精彩!


2018年2月23日




陈建华

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荣誉教授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致远讲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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