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利休》体会侘寂茶室中不完美之美

电影截图。电影《利休》一洗勅使河原宏早年前卫风格，回归日本传统美学。

《利休》

1989

监督：勅使河原宏

美术：西冈善信、重田重盛

1. 勅使河原宏见山水

中国明代禅宗典籍《指月录》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

日本具全能艺术家特质的电影大师勅使河原宏，生于草月流花道掌门之家，其童年应深受熏陶，对于日本传统美学，起码应能准确辨认，即「见者是」的第一层认识境界。但年青时代的他在美术系毕业后，却没有投身传统花道家业，反而转向与日本存在主义作家安部公房合作，拍摄出《砂丘之女》一类前卫电影，回避家庭背景赋予的传统美学根基，刻意把常人眼中的「山水」表现为「非山非水」，可谓之「见者非是」的第二层颠覆境界。

当世人以为他必然以前卫导演身份继续其艺术之路时，他却在四十五岁之时从影坛归隐，转为从事陶艺创作，后再以五十三岁之龄接任草月流家元一职。当大家再以为他必以花道掌门身份终老之时，佢竟又复出影坛，拍摄包括以加泰隆尼亚建筑大师高迪（Antoni Gaudi）为题的一些艺术家纪录片，再创作以日本「茶圣」为题的剧情片《利休》，震惊日本影坛。该片一洗其早年前卫风格，回归日本传统美学，因此可解读为重拾「见山水仍是山水」的简单思维，彷佛参透了禅宗所倡导的「本心」最高境界。

2. 美学惹来杀身祸

这套改编自野上弥生子小说《秀吉与利休》的电影，主要讲述利休晚年与上司暨茶道「门生」丰臣秀吉错综复杂的关系。千利休为十六世纪战国安土桃山时代的茶道宗师，分别得到权倾一时的武将织田信长与关白（日本实际统治者）丰臣秀吉垂青，甚至传说成为秀吉的茶道导师，掌管文化事务，秀吉也言听计从，并得「天下第一茶人」之誉。

电影截图。丰臣秀吉的黄金茶室。

然而，最终利休被秀吉下令切腹，但片中无明示秀吉为何下杀手。片中不断展示二人美学上的分歧，虽看似不可能成为杀机，却又可能是挑动秀吉妒忌与怨恨之心的元凶。

电影截图。丰臣秀吉的金库。

那么可能令利休招杀身之祸的美学为何？先看片中如何呈现秀吉美学喜好，大至其身处环境如黄金茶室（历史上真有其事）、金库，细至其服饰，尤其片中多番刻意对焦于其金足袋（日式袜子），加上其言谈间表示偏好红色茶碗并批评利休的黑碗，皆见其「好色」反素倾向。而片中与之极端相反的是坚持素淡的利休弟子山上宗二，处处对秀吉美学嗤之以鼻，难怪历史上他先被秀吉斩首。至于片中利休当然倾向宗二的素淡之美，尤其喜好深沉黑碗，可概称为一种「黑色美学」。不过片中亦表现利休不如弟子宗二般激进，曾表达过自己亦从黄金茶室中感受到「无边无际」之美，他还算是两者兼容。
 

电影截图。丰臣秀吉的金足袋。

3. 侘寂尚黑随残缺

后世视利休为把「侘茶」发扬光大者，亦即以「侘寂」思想融入茶道当中。崇尚黑色美学之余却不刻意排斥相异的风格，避免执着于事物的单一性，顺其自然，包容缺憾，也许亦是源自禅宗佛理的侘寂本质。当然，这亦可能是侘寂在日本文化里不断衍生甚至变质的原因之一，而日本传统上亦从来少为该词作清晰定义。反而，西方艺术界一边加入想象，一边发展出千百种定义。就如电影中利休的南蛮弟子（来自葡国的教士），其眼中日本美学与西方的最大分别，在于水墨画的留白与茶道中刻意营造残旧风格的茶碗。 

电影截图。

利休故意收起最美的一朵牵牛花，待秀吉一入茶室即见其孤悬墙上，表现遗世独立之美。

其中一种由美国学者科仁（Leonard Koren）提出，与建筑概念相关的理解方式，认为「侘」表现「空间性」，笔者理解为「离羣」、「缺失」状态；而「寂」则为「时间性」，笔者联想到「凋谢」、「残旧」。若根据英文版及台湾译本原文，科仁把二者总结为「不完全」（imperfect）、「非永存」（impermanent）、「未完成」（incomplete）、「审慎」（modest）、「谦逊」（humble）、「不依常规」（unconventional）等「随兴之美」。 

电影截图。

利休不依传统花道树立花枝，竟捽碎花瓣散落水盆中，

使人联想到一种缺失乃至死亡之美。 

片中亦找到近似的侘寂美学，如一开始利休故意在秀吉到访前，把茶室外庭中所有盛开的牵牛花剪下，原来他早已收起最美的一朵，待秀吉一入茶室即见其孤悬墙上，一方面似禅宗「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概念，亦表现遗世独立之美。中后段秀吉带梅花与水盆到访茶室，利休不依传统花道树立花枝，竟捽碎花瓣散落水盆中，这正是草月流惯用风格，明显为勅使河原宏的个人创作，使人不其然联想到一种缺失乃至死亡之美。另一幕利休托工匠烧制茶碗，从火窑中取出通红茶碗逐渐冷却，慢慢红光转暗，最终变成利休至爱的纯黑茶碗，一镜直落表现了因时间流逝致色泽变化之美。而利休与德川家康的茶席中，家康说完结与开始本无差别，如佛家「不生不灭」之理，利休响应说每建一间茶室，对自己而言皆如最后一间，就算重新再造亦已非同室，这正是茶道「一期一会」，即不存在两次相同时刻之理。  

电影截图。

从火窑中取出通红茶碗逐渐冷却，慢慢红光转暗，最终变成利休至爱的纯黑茶碗，一镜直落表现了因时间流逝致色泽变化之美。

4. 待庵茶室素而精

传统上正式茶道的茶席皆在茶室中进行，如利休一类上层茶人亦会亲自设计茶室，融入自己的茶道美学思想。现今唯一留存利休所建茶室，为京都府南大山崎妙喜庵禅寺中之待庵，最初为贺1582年秀吉战胜明智光秀而建于附近之宝积寺，后来才拆件重构移筑于现在的妙喜庵中，其取名相传是利休寄意秀吉争雄勿太急进，仍需静「待」时机。 

电影截图。

待庵茶室为贺秀吉战胜明智光秀而建，该电影其细致地由布局、门窗位置、乃至墙壁颜色等各方面，忠实地重建了原物的室内空间。

现时该茶室有限度开放予公众参观，但需预先申请，再由专人导赏，笔者亦有幸曾一睹其真容，惜全程不准摄影。但除极少书刊及网上官方照片外，亦可从《利休》一片一睹其室内空间。因片中第二次茶席场景，虽无明言茶室名称，但提及建于撃败明智光秀之后，亦特别声明全室只有两「迭」大小（即两块标准日式榻榻米草席），因此当暗示为待庵。而对照现实中的待庵，该电影可谓极其细致地由布局、门窗位置、乃至墙壁颜色等各方面，忠实地重建了原物的室内空间。 

电影截图。

待庵茶室墙上留空部份位置不施以黏土，形成直接露出原本隐藏墙中竹构骨架的「下地窗」。

具利休侘茶风格的茶室称为「草庵」，顾名思义通常为茅草屋顶（茅葺），素木梁柱，外观甚至比一般农家住宅更为朴素。待庵以木片为屋顶（柿葺），并以墨汁混合室内墙身面灰批荡，加上外墙留空部份位置不施以黏土，形成直接露出原本隐藏墙中竹构骨架的「下地窗」。如此简朴风格，为引导茶席参与者清心寡欲，专注于茶道当中。而客人一般先于茶室外庭园洗手洁净，卸下身上的长短刀具。利休亦特别发明尺寸仅够客人俯身爬入茶室的小门，称为「躙口」，表达所有客人进入茶室后皆为平等，就算片中，已贵为一国统治者的秀吉亦不例外，必须表现谦卑之心。 

电影截图。

利休亦以精简茶室空间，缩减主间尺寸见称。待庵茶室中只有两迭大小。

当时茶室多采取接近民居形式的自由布局，通常如待庵般寄筑于一间禅寺中一角落，当中茶室外有庭园，内分数室，如「水间」、「次之间」可作茶席前预备之用，其「主间」才是茶席举行之空间。而利休亦以精简茶室空间，缩减主间尺寸见称。有文献记载，利休曾建只有一迭半大小之茶室主间；不计「床之间」矮台部份，待庵主间面积只有两迭。若连同床之间计算，只有约4.5平方米（48平方尺），如香港一间最细小的睡房般尺寸。如此狭窄空间或可促成茶人与客人间的亲密关系，以心传心。

可惜，利休的下场，亦如中国古今一些参政的文化人或艺术家一样，要么任人摆布，留下千古骂名；要么得罪上位，甚至身首异处，而他正是后者。故事中，其妻规劝只要向秀吉道歉即可免死，他却在片中唯一一次大发雷霆，质问为何天下间所有为他求情者皆迫他做懦夫，一介茶人竟有武士视死如归的精神。结果他虽被秀吉下令切腹，却挽回了名声，成为一代宗师，留下了一座待庵、一些黑色茶碗、还有侘寂茶道与美学；而得以善终的秀吉却负上滥杀艺术家的恶名。善人枉死、恶人善终之事，古今中外多如恒河沙数，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亦属可遇不可求，也许世人也要借侘寂思想自我安慰，接受世事种种的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