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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香港七年之恋

张凤群 路透瓜社 2021-04-06

1971年初秋里的一天,我和男朋友阿荣 “非法探亲” 抵达香港。

当警车戴着衣衫破烂、身无分文的我们经过市区,向着位于尖沙咀的香港水警总部驶去时,己夜幕降临。
 
我从车窗里向外张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布满了眼前每一座建筑物的外墙,耀眼生辉,如一堆堆火钻,难道这就是我们在国内时传说的天堂?
 
我们在水警总部住了一晚,我被关在女子扣留室里,和我关在一起的还有两个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年轻吧女。
 
晚餐是卤水五花肉片外加一碟油菜,我吃得津津有味,而其中一个吧女把饭菜往墙上扔去,大叫:

“呢种垃圾边度系比人食呀!”
 
早上起床吃过牛油多士和一只水煮鸡蛋后,就被警员带到一间房间里。
 
阿荣已经坐在那里了,我俩分别由穿着文职制服的警官询问,并在一些表格上写下我说的每一句话。
 
询问完毕,等了一段时间后,他交给我一张入境证明,然后告诉我,现在可以打电话叫亲人接我们出去了。
 
两年前,我从插队的地方回到故乡探望父亲时,遇到从香港返乡探亲的同乡松哥,我悄悄对他说,希望有一天能到香港探望他。

他立即明白了,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并把家中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我把这个号码牢牢地记住。
 
我拨了松哥家的电话,刚好是松哥接电话,当他知道是我时,可以听到他惊喜的声音。

约一小时后,松哥来到,把我带到他位于香港湾仔的家中。阿荣亦被他的亲人带走。
 
松哥是一间公司的会计,但已在两年前退休,他住的是有三个睡房的新式大厦,居住面积约一千平方英尺(约92平米),两个女儿都己出嫁,只有读中文大学的小儿子和俩老同住。
 
松嫂带我到理发店洗头剪发后,再到附近的店铺里让我挑选了一些合身的衣服。

我叫松嫂带我到电报局,用约定的暗语打了一封电报给父母报平安。
 
我的到来,立刻在亲戚群里引起了轰动,我的一个堂姨得到消息后,联系上松哥和我,要把我接到她家里去。
 
堂姨在母亲的家族中,是一个传奇人物。
 
堂姨住在跑马地半山比雅道,上世纪三十年代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抗日战争时期,曾只身远赴重庆,在盟军司令部里任秘书。

抗战胜利后定居香港,任职于香港警务署为高级秘书,她一直保持单身。
 
堂姨退休已有两年,和一位服侍了她十几年的女佣玉姐,住在一个四房两厅,二千多平方英尺的单位里。

这是香港政府平价卖给高级公务员的居所。

堂姨退休在香港警署总部的最后一天。左二是堂姨,上司把她在四十年代使用的第一部打字机交还给她。
 
最近她的健康每况愈下,松哥说尽快带我到她家。
 
第二天,告别了松嫂,拿上装着私人物品的大手提袋,跟着松歌坐电车到跑马地总站,再转乘19号巴士。
 
巴士在成和道从黄泥涌道交汇处开始蜿蜒上升,山坡上满布着风格各异的洋楼。

洋楼里的居民大多是香港的精英,例如医生、律师、高级公务员等。
 
啊,原来知识在香港是值钱的,只要你努力,有出类拔萃的学问专长,在这儿,就能过上体面的生活。
 
松哥把我送到堂姨家,坐了一会后,就离去了。堂姨把一间陈设很体面的、连着洗澡间的睡房给我住,我开始了在堂姨家的生活。
 
我陪伴着堂姨,讲述一些中国大陆的奇闻轶事给她听,逗得她好开心,她亦把她的“威水史”点点滴滴告诉我,因为难得有我这样的忠诚听众。
 
她对我说,要在香港立足或将来走向世界,必须学好英语。她每天教我单词和语法,还强迫我和她进行简单的英语会话。
 
那时,堂姨的行动已经越来越不能自理,我在她的身边,事事都给予她适当的帮助。

堂姨处事行为是“英美作风”,她认为我是为她工作,所以每星期给我50元港币工资。
 
我的到来,为玉姐分担了一部分工作,她亦处处表达出对我的善意和关怀。
 
玉姐是顺德人,五十多岁,煮得一手好餸菜; 丈夫早逝,乡下还有她儿子一家四口。

玉姐的人工是每月五百元,但她很少花钱,大部分的钱都定期寄回乡下给她儿子作家用。
 
每天早上起床,服侍堂姨吃完早餐后,我便跟着玉姐走成和道下山买餸。到达山脚后,会先到“妈姐街”逛逛。
 
妈姐街与街市相对,是一条短短的、只有几户人家的崛头巷,有那么一小群人,在这里专门做妈姐们的生意,提供适合她们的商品和服务。

跑马地的居民都叫小巷做“妈姐街”,而忘了它原本的街名了。
 
一位老先生放了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在街口,桌子上的小木板上工整地写着 “家书五元” 。

约十多个摊位在小巷里排开,货物都摆放在马路上的大幅帆布上。
 
有卖发油、木梳、髻网、针线的,有卖各种豆类和花生的,有卖各种尺码黑布长裤的……
 
我和玉姐最喜欢帮衬那个卖便宜布头布尾的摊贩。

玉姐教我把买回来的一幅布折叠起来,缝成一个布袋,内里放上两斤眉豆或花生之类食品,寄给大陆的亲人。
 
他们被允许每月免税收一个这样的包裹,缝成布袋的布可做一件衬衣。
 
玉姐和街上的妈姐们都很熟络,大家互相交谈,说说家乡事。

然后我俩到街市买齐当天的菜蔬鱼肉,便坐19路巴士上山,返回堂姨家。

我和玉姐摄于堂姨家的骑楼上
 
容易日子过得快,当玉姐叫我帮忙,在大厅里把一棵塑料圣诞树安装起来时,我才惊觉,圣诞节快来了。
 
在香港,这是一个万民同乐,亲朋间相互问候祝福,小孩都会得到礼物的节日。
 
我突然想起了伍德元医生夫妇,他们是父母的好友、是我家的大救星,我应该当面向他俩致谢并代父母向他们问好。
 
伍德元医生是广东台山人,七岁时跟着叔伯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凭着他不凡的天赋和毅力,半工半读,终于在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以荣誉生毕业,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
 
伍医生后来返回香港,在中环金融中心开设诊所。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在广州执业行医的父亲,带着全家到了香港。经朋友推荐,父亲在伍医生的诊所工作。
 
1941年香港沦陷,伍医生安顿好家人后,只身远赴重庆,为抗日战争尽一份力。临行,他把诊所托付给父亲管理。
 
日本投降后,伍医生返回香港,父亲把诊所交还给他。
 
1949年底,广州有关大员和伍医生接洽,让他以很优惠的条件买到一间医院开业。

他和我父亲商量后,便决定一同回大陆。
 
父亲是老广州,抗战前开设在和平东路的肺科诊所虽己停业,但整幢四层洋房仍完好无损,父亲决定重新开业,并打算助伍医生一臂之力。
 
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于同年十二月返回广州,当时我一岁,伍医生则带着全家在1950年抵达广州,医院的筹备工作密锣紧鼓地进行。
 
第二年的某一天,伍医生夫妇突然来向父母辞行,说此地不宜久居,他们全家决定放弃一切立即返回香港,原因是伍太太的一个至亲在故乡的土改运动中被活活打死了。

而父亲则选择了留下。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由于爸爸是私人开业医生,被多次批斗后遣送回乡,全家亦被扫地出门,生活顿时陷入绝境。
 
伍医生那时已是香港有名的肺科医生,他们夫妇得知我家的遭遇后,立刻按月汇钱给我父母。

我把要向伍医生夫妇面谢的想法告诉堂姨,她十分赞成,立即在黄页分类上找到伍医生肺科诊所的电话号码。
 
我拨了电话号码,接线生询问时,我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并告诉她,我是张乃棠医生的女儿,她叫我等一下。
 
一刻钟后,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浑厚有力的、略带台山口音、操粤语的男人声音,第一句就问:

“你父母好吗?你宜家系边度住?” 

我简要地作了回答。
 
他叫我和堂姨明天中午到他位于中环华人行的诊所,届时伍太也会来,大家去饮茶时再慢慢讲。

我告诉他,堂姨行动不便,无法接受他的邀请,我会准时到达。
 
第二天中午12点,当我推开伍德元肺科诊所的大门时,看到一位雍容华贵、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候诊厅里,她见到我,立即站起来向我迎面走来,拉着我的手惊喜地说:
 
“长得真像妈妈,你系凤群?我见你时,你刚会走路……”

我母亲年轻时的相片,伍太说我很像妈妈。
 
谈话间,一位中等身高、体形健硕、浓眉大眼的长者,踏着稳健的步伐从诊疗室走岀来,一见到我就呵呵呵大笑,拉着我的手说:
 
“凤群,我哋先到楼上的酒楼食哋点心,再慢慢讲。”
 
伍医生给我的第一感觉,使我想到了圣诞老人。

坐升降机到了位于大厦顶层的酒楼,酒楼装修华丽,食客已坐得七七八八,我们在预订的桌子旁座下。
 
他俩叫了虾饺、烧卖、肠粉、鲜竹卷、蛋挞等,要我尽量吃。

问起父母近况,我首先代父母向他们致以最深切的感激,并把家中的遭遇简要地向他们讲述了。
 
他们听着我讲,不停地叹息。

七年后要离开香港时,我和阿荣去向伍德元医生夫妇道别,他俩和他们刚从美国加州回来的女儿(中)一起,和我俩到华人行顶楼的酒楼饮茶。
 
伍医生说,他在铜锣湾法国圣保䘵医院还有一个诊疗室,他的住院病人都是送到该医院留医的,他每星期会有三个下午在那儿。
 
以我的情况,较为适合在妇产科的新生婴儿房里工作,他问我是否愿意去。这真是天降的好机会,我立刻说愿意。
 
伍太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记下了堂姨家的电话号码,并拿出三百元港币,塞到我的手里,说先留着零花,估计很快就会找到工作了。
 
伍太向侍者说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侍者拿着一个很精美的盒子放到桌子上,伍太说,这是让我带回去给堂姨的各式点心。
 
向他俩道谢告辞时,伍太说她一得到医院的消息,就会立刻打电话给我。
 
见到堂姨,让她和玉姐吃了一些点心后,我便把伍医生介绍我到医院工作的事告诉了她俩。
 
虽然她们很舍不得我离开,但都认为这是难得的机会,这会让我走进香港社会,见识不同的人与事,况且这是一间天主教的医院,环境单纯又安全,她们亦放心。
 
堂姨还很感慨地说:
 
“即使你跟着我,时日亦无多的了。”
 
一个月后,我接到伍太打来的电话,她叫我隔天下午三点整到达圣保禄医院找伍医生。
 
我准时到达伍医生位于医院的诊疗室,他呵呵呵地笑着,拉着我的手,走进院长的办公室。
 
院长是一个很苍老、背有点驼的瘦小修女,她用略带口音的流利粤语和我交谈,她是法国人,叫玛利亚。
 
她把秘书叫来,一个年轻的香港女孩,帮助我填写好了一张印有英文的表格,她把表格看过一遍后说,明天九点再来这儿找她,开始在妇产部婴儿房的工作。
      
回去告诉了堂姨和玉姐,虽然千万个不舍,她俩亦为我高兴。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餐,拿着简单的行李离开时,她俩各自给了我一封大利是。
 
九点整走进院长办公室,玛利亚旁边还站着一个约四十岁的中国修女,玛利亚向我介绍,这位是妇产部的主管徐姑娘。
 
跟着她对我说,我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八小时,月薪400港元。
 
医院还提供免费的职工宿舍,饭堂供应三餐,每餐只收象征性的一元。
 
我先跟徐姑娘到职工宿舍把行李放下,我和另一位女孩共住一个房间,我有属于自己的床和一个衣柜。
 
走进婴儿房前,她先帮我换上合身的蓝色工作服,婴儿房很大,整齐地排列着几十张婴儿床。
 
几个穿白制服的护士和约十个穿蓝制服的女孩忙碌地工作着,她们好奇而友善地看着我,徐姑娘叫我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开始了在圣保禄医院的工作。
       
婴儿房的工作分三班制,我被安排在早上七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每隔三周轮值夜班一周,夜班是晩上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
 
上夜班时,每天天刚朦朦亮,院长玛利亚就会拿着一个装了零钞的大鸡皮纸袋走进来,笑咪咪的分给每人两元港币作为宵夜费,不停地说:“辛苦了……”
 
和我一起工作的女孩,部分是来自天主教孤儿院的孤儿,其余多是贫穷天主教教友家庭的女儿。
 
其中几个有上进心的女孩,都到医院对面的圣玛利堂中学夜间部进修。晩上我跟着她们到学校里一看,到处灯火通明,不少课室里坐满了人。
 
我找到学校的办公室,说我想报名读英语班,办事员拿出几张英语试卷,吩咐我尽能力回答上面的问题。
 
我中学时是学俄语的,就凭父亲和堂姨教过我的一点点英语单词和语法,就所知的完成了测验。

办事员把试卷看过后,说我可以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读。
 
夜校采用的是和日校英语课程同等教材,每天晩上七点上课,十点下课,每晚三节课;
 
每半年升一级,由于有教会的补助,每半年的学费是五十元港币。我又返回了学校学习了。
 
堂姨在我进入圣保禄医院工作后不久,就去世了。
 
有一天下午,我在医院的花园里遇见伍太,她很欣慰我工作胜任,并上夜校读英语。
 
我告诉她,我每月有工资,有能力负担父母的生活费用了,她以后不用再寄钱给我父母了。
 
我能自食其力及能继续到学校里上课,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使我有一种如进了天堂的满足感。
 
有时睡梦中回到了下放的农村,还会惊醒冒出一身冷汗。

阿荣亦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在观塘苹果牌牛仔裤厂做装箱工作,月薪有800港元。
 
他和一位朋友在土瓜湾合租一间房。星期天,我俩会相约一块儿去饮茶、看电影和吃晚饭。
 
为了加强自己的英语听力,我们多半到明珠电影院看荷李活大片。

看过的电影,我最喜欢“仙乐飘飘处处闻”、“飘”、“绿野仙踪”、“简爱”等。
 
晚餐多数到位于铜锣湾街市里的潮州大排档“打冷”,老板把预先烹好的约二十样食物,放在大排档前。
 
有卤水鹅、卤水墨鱼、卤水猪肉、卤水豆腐干;腌制虾菇、腌制蚬、腌制河蟹;还有肉碎拌炒大豆芽菜、虾米炒豆角等。
 
我们先看看菜式打个转,选择心仪食物,然后落单;餸菜被放在一个小碟子里,价钱由两元到五元不等。
 
白饭和例汤都是五毫子一碗。我们吃四小碟外加白饭和例汤,消费不会超过二十港元。
 
过年了,阿荣带我在年初二去见他舅舅一家。

舅舅一家住在北角新邨,年初二我俩都放假,下午在医院门口会面后,坐电车才几个站,就到达北角新邨。
 
电车不像平时那样挤迫,乘客无论男女老少都穿戴漂亮,小孩都穿着崭新、鲜艳的缎面小棉袄,有些小女童头发上还夹着别致的塑胶发夹。
 
我们在北角码头站下了电车,北角渡轮码头的旁边,耸立着十几幢大楼,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万家灯火,蔚为壮观。
 
我们在士多店里买了一盒苏打饼干、一盒瑞士水果糖,老板用花纸包好,放到印刷精美的纸袋里。
 
我们拿着礼物,走进了阿荣舅舅的家,他们一家六口立刻迎上来,我赶紧向他们拜年:“贺喜发财,身壮力健。” 

阿荣舅父和舅母把利是放到我手里。
 
舅舅是香港公立小学的老师,属于皇家工,待遇很好,住上了二房一厅的政府廉租屋,更是知足常乐。
 
大女儿在浸会大学读最后一年,儿子刚进入香港理工学院,两个小女儿仍是中学生,我很羡慕他们。
 
闲谈一会后,大家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共进晚餐。

先喝有“好市发财”谐音的莲藕蚝䜴发菜猪骨老火汤,还有象征“吉”的白斩鸡,“年年有余”的清蒸桂鱼,接着是“哈哈大笑”的干煎大虾,与一大蝶生菜和大葱大蒜垫底、上面堆满斋菜的开年菜,取其“生财、聪明、精打细算”的持家之道。
 
我吃着这些寓意吉祥的菜肴,心中充满了欢悦和希望。
 
饭后告辞,舅舅一家热情地邀请我们常来吃晚饭,大表妹把一本书塞到我手里,我一看,是琼瑶的《几度夕阳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琼瑶的名字。
 
大表妹说:“这本书我好中意,借比你睇,睇完同荣表哥一起来我家时还给我。”
 
我看见她和阿荣四目交投,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
 
假期过去了,返回工作与学习的日常。有一天在婴儿房里和同事们聊起来,谈到我从小就习钢琴,刚巧修女徐姑娘也在场,她说她一直梦想能用钢琴弹圣歌。
 
我问她能否找到钢琴,她说修道院里有一台,但无人会弹。
 
我自我推荐,说能教她,她开心极了,说明天下午三点我下班后,带我到修道院里。
 
当天下班后,我到附近的通利琴行买了几本初学钢琴谱。教徐姑娘弹琴的课程开始了,每周一次,每次半小时。
 
我知道学习的目标是会弹圣歌,所以教授方法有异于教小孩,我会循序渐进地穿插一些简易的圣歌进去。
 
两个和徐姑娘年龄相仿的修女知道了,走来恳求我教她俩,我亦一一答应。一年后,她们仨都能弹好几首圣歌了。
 
圣诞节又到了,三位修女和院长玛利亚都给了我圣诞礼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尊重的滋味。
 
日出日落,日出日落,日子忙碌又充实,在婴儿房工作已快有两年了,我已升读夜校英语班初中二年级了。
 
1973年里的一天,徐姑娘对我说,物理治疗部有一个助理的空缺,院长玛利亚和徐姑娘商量后,决定调我去补这个空位。
 
物理治疗部助理是边接受培训边工作,除了学得一技之长外,还能接触社会上各种人,开拓眼界,月薪要比在婴儿房工作高。
 
新进物理助理都是香港中五毕业生,而我在广州的高中学历,在香港是不被承认的。
 
但她俩认为,我英语既有中二程度,而从我教修女们弹琴的成绩,就足以证明我好醒目,完全可以应付物理治疗助理的工作。

在物理治疗室里的我
 
我开始了在物理治疗室的工作后不久,就发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病人Daniel ,同事们都叫他“钉仔”。
 
钉仔是一个英国人,五十出头,颈背骨弯曲,使他的头向前伸出,看起来像一只鹅;操一口标准的牛津口音,看上去像七十岁。
 
钉仔极有绅士风度,如果他正使用的运动器材有人要用,他必先让给别人。他对所有病友都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低着头,保持沉默;
 
但当我帮助他时,说上几句鼓励的话,他必说 “Thank You!” ,并露出一种纯真如婴儿般的微笑。
 
从医院同事们的口中,我勉强拼凑出一幅钉仔生平:钉仔的父亲是英国商人,从二十世纪初就一直居住在上海。
 
钉仔在英国出生,但在中国成长、结婚、工作,妻子是上海人。有人说他在大学教书,有人说他在某个机构工作。
 
钉仔在文化大革命时受到刺激,神经错乱,妻子离他而去。文革结束后,有关部门把他送到香港。
 
他在法国医院已住了好几年,院方把他安排在住院部近骑楼处的房间,并把房间布置得像普通居家一样。

最显眼的是一张特大号桌子,上面放满了画笔、水彩油墨,房间里到处是他的画作,都是些迪斯尼里的卡通人物,色彩鲜艳夺目。
 
他的财产、生活,全由一位中年女社工处理,每星期带他外出三次,一次去上绘画课,其余两次则带他逛街和吃饭。
 
我知道钉仔的身世后,顿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自然对他多了一份同情与关怀,他也觉察到,开始送他的画作给我。
 
每当我经过他的房间时,他都坐在画桌旁作画,并会把我叫住,用他那沾满油彩的手,掰下一块巧克力给我,且一定要看着我把巧克力放到嘴里,他才会露出他那婴儿般的笑容。
 
有一天,我看到他站在骑楼,手扶着栏杆仰天长啸:“Red Guard!(红卫兵)” 三声后,颤抖着双手返回他的房间。
 
第二天,病房看护告诉我,钉仔把画笔和油彩都扔到花园里,但不要紧,那位社工会帮他买新的。
 
物理治疗部主任香先生发现钉仔信任我,便问我:
 
“你想不想每天早上提早半小时上班,带钉仔散步?这样对你和他都有好处,这是难得的机会去学习英语。但你要记住,切不可提及他的往事。”
 
我同意了,这就展开了我和钉仔长达五年的早晨散步。当钉仔得知此消息后,开心极了。
 
每天早上八点半,当我到达物理治疗部的大门前,他必定已站在那儿,风雨不改。

我和钉仔摄于圣保䘵医院后花园
 
有一天,钉仔拿了一张相片给我看,背景是一间花园洋房,大花园里十几个中国仆人站成一排,中间是一个牵着狗约十岁的英国小绅士。
 
钉仔指着那小男孩告诉我,那就是他。我立刻把话题转移,谈论他最喜欢的卡通漫画。
 
分别的时刻到了,1979年初,我移民美国。当我告诉钉仔后,他变得郁郁寡欢,临行前,他送了一幅个人特写相片给我。
 
相片已经变黄,那是一个十三、四岁,贵气逼人的美少年。

钉仔送给我的个人相片,相片上加上的字,是他在相片背后的签名。
 
时间返回1975年的物理治疗室,有一天,同事江姑娘拿着一则报纸广告走来,内容是位于北角的 “南方音乐社” 创立,老师都是来自国内著名音乐学院。
 
教学的种类多样,有钢琴、小提琴、各种民族乐器、声乐、乐理等,学费亦不贵,每月只需六十港元,每周上一堂课。
 
江姑娘想学琵琶,而我从小学过钢琴,如果找名师再进修,通过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八级钢琴考试,那么在工余时间,就可以收几个小孩教授,增添一些收入。
 
想想可以到医院对面的粤华琴行租琴来弹,便和她一起来到了 “南方音乐社”。
 
这是北角一间很普通的单位,约一千多平方英尺,一厅三房。
 
卢老板是一个爱好音乐的香港中年人,他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里,认识了这群才华横溢、刚到香港不久的音乐界人士,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们空有一身技艺,为了糊口而用非所学。
 
所以卢老板开设了这个音乐社,介绍他们给香港人认识。

江姑娘跟了一个从北京中央音乐学院来的老师学琵琶,而我则跟武汉中南音乐学院的黄庆云老师学钢琴。
 
黄老师是一个琴技高超、教学经验丰富的音乐学院老师,在她的严格指导下,我改正了小时候弹琴的不少坏习惯,第二年就通过了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六级钢琴试,我继续努力……

我和黄庆云老师在她家中
 
我对南方音乐社的老师们,亦有了充分的了解,他们都是印度尼西亚华侨,在六零年代初印度尼西亚政府排华时返回中国。
 
印度尼西亚独特的歌舞文化,使从小在那儿长大的华人亦充满艺术细胞,所以他们回国后多进入音乐学院和舞蹈学校。
 
文革期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受到冲击伤害,1974年,中国政府突然批准他们返回印度尼西亚,但印度尼西亚政府不接纳他们,他们亦不想返回印度尼西亚,就都留在香港。
 
我在南方音乐社跟黄老师学了两年琴后,她就在医院对面的湾景楼供了一个单位,自立门户,但她仍收我每月六十元。
 
医院花园里的花儿在四季里轮换着开了落、落了开,已是1976年的盛夏了。我完成了中五的英语课程,参加了香港中学英文会考,刚刚获得合格通知书。
 
阿荣和我啇量,是结婚的时候了。
 
当时阿荣在汇丰银行当警卫,常加班,月入过千元;而我的月薪亦已加到八百元。父母不在身边,我决定把自己嫁出去。
 
我们在北角清华街的旧洋楼里找到一个连着厅的房间,月租四百元;整个单位约一千平方英尺,包租婆住头房,我们租的房间因为连着厅,她让厅归我们所用;还有两个房间,分别租给另外两户家庭。
 
十一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俩在亲友的见证下,在香港中环婚姻注册处领了结婚证,晚上在铜锣湾红宝石酒楼摆了十围酒席宴请亲朋,每桌酒席收费四百港元。
 
我没有像香港新娘那样穿上圣洁的白色婚纱和华丽的龙凤裙褂,整个婚礼就只穿着一袭式样简单、才花了一百元港币买的粉红色晚礼服。

我和阿荣的结婚照
 
亲朋好友都很谅解我们,从他们的眼睛中,可以读到他们赞许的目光。
 
亲友们为我俩在香港自立自强、以一个人的尊严活着而欣慰;每个宾客都给我们大利是,有些亲戚还给我金链、金戒指之类金器。
 
宴席结束后,我们连小费酒水,共付酒楼五千元港币,这几乎花光了我俩所有的积蓄。
 
新婚第一天起床的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点数收到的利是。

我把所有红包从塞得胀鼓鼓的手袋里倒到床上,然后坐在床上逐一查点,出乎意料,总数竟有七千多元,另加一小堆金器!
 
我高兴得跳起来,在床上不停地跳着说:“发达啰,发达啰,今次摆酒有赚啦……”
 
阿荣立刻制止我又跳又叫,说:“唔好咁大声,隔墙有耳。”
 
婚后不久,我买了一部只用了几年的Yamaha 二手钢琴,付了新琴的半价三千港元,放到我们的房间里。
 
工余时我加紧练琴,不久就通过了七级钢琴考试。
 
那时,和我们背景相同的几个同学朋友,已陆续移民美国。

当时联合国把逃港者定义为难民,只要有美国公民做经济担保人,无需有亲属关系都可以移民美国。
 
我俩都希望将来我们的孩子能在美国接受好的教育,能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成长,即使还未找到担保人,还是到联合国香港难民事务处递了申请表格。
 
1977年,我在纽约的一位朋友来信说,她认识的戈德斯坦夫妇将跟旅行团到香港和东南亚旅游,在香港会逗留几天。
 
我们安排了两天时间陪他们:第一天在港岛坐登山缆车上山顶,然后坐有轨电车到处逛,夕阳西下时,到香港仔海鲜舫吃晚饭。
 
第二天到沙田郊游,中午食乳鸽 …… 交谈中,我俩讲起已递了移民美国的申请表,但还未找到担保人,他们立刻承诺做我俩的担保人。

在美国加州定居后,戈德斯坦夫妇来探望我们,相片摄于旧金山金门桥旁。
 
1978年初,香港房屋事务处招聘新职员,阿荣去应聘,由于他在汇丰银行的工作获得好评,所以很顺利地得到了这份皇家工。
 
我们在九龙李郑屋村得到了一个二百多英尺的独立单位,阿荣在那儿当房屋管理员,所以连房租都免费。
 
我把钢琴放到厅里,为考八级钢琴加紧练习时,门口会有不少好奇的邻居在张望。
 
1978年底,我们移民美国的申请获批,必须在三个月内抵达美国,当时我们的生活实在是很安定和满足,一时间还在犹豫不决。
 
香港的亲友们大部分不赞成我俩去美国,但黄老师是少数鼓励我们移民美国的香港人之一,她说她无论多艰难,亦要把她的女儿送到美国的音乐学院就读。
 
考虑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决定到美国去,临行前,黄老师买下了我的钢琴,给了我买入钢琴的价钱:港币三千元。

我想到我们常去逛的大笪地买些翻版中文歌曲录音带,拿到美国慢慢听,在医院工作的最后一天,阿荣带着相机来接我下班。
 
他给我和物理治疗部的同事们一起拍了些相片,大家依依不舍地分手后,已近黄昏了,我俩坐上开往上环的电车,到达港澳码头的大笪地。
 
上环大笪地人潮喧闹,在大光灯下,有各式各样的摊档:有风味炒蚬、有十元八块的衣物、华洋杂货、还有脱鸡眼的江湖郎中。
 
十元三盒的盗版录音带档摊,大声地播放着齐豫略带忧伤的歌声: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我买了一大堆录音带。
 
附近大排档食肆飘来阵阵香味 …… 打边炉的档口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大小桌子有几十张,食客已坐得七七八八,我们在一张小圆桌旁坐下。
 
伙计把石油汽炉点着,放上一锅滚汤,再端来一大碟两人份的打边炉食材,内有牛肉片、鱿鱼、鱼滑、鹅肠、豆腐、还有四只虾,生菜和塘蒿放在另一个盘子里。
 
白饭五角钱一碗。滚烫的汤锅冒着腾腾的白色蒸气,我俩饱餐一顿,才花了二十元。
 
饭后沿着海边漫步,岸边建筑物的灯光和星火在海水中相互辉映。

我俩谈论憧憬着将在美国的生活,遥望着灯光闪烁的维多利亚港,一幅宏大的画卷仿佛在眼前展开。
 
1979年初,一个风和日暖的日子,我们乘坐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由香港至西雅图、再转机到纽约的班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飞机。
 
飞机慢慢升空,眼下的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海岸线上,各种形状、美轮美奂的建筑依山而建,香港这座城,和大自然是如此和谐相融,这是好几代港人的努力!
 
再见了,香港、东方之珠,我的青春、爱情、梦想,曾在你的怀抱里逗留。祝福你永远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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