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妙海：古太原县境内的“歇话”
记忆中，有一首童谣。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上小学时，每当有孩子们在教室或操场上“倒歇（聊天、交谈）”时，旁边便会有些十分捣蛋的孩子恶作剧地高唱：“歇话，歇话，屁儿勒（里）插个镰把。你妈说是拔了吧，你爹说是不怕（不妨）”。几句词儿十分粗鲁，只有很惯熟的孩子间，才会吟唱。然而，它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歇话”，曾是我的家乡，古太原县境（今晋源、小店一带）内一种常用的语言品种。
广义的歇话，可以是一个简短的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比如，在当地流传很广的晋祠水母娘娘的故事，晋祠铁汉的故事，晋祠七窟窿八眼的故事，以及王尚书（王琼）嫁闺女的故事等等。当大人们给孩子们讲这些故事时，一律叫作“倒歇话”。比如，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奶奶给我们对着圆圆的月亮讲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搗药的故事时，其开场白往往也是：“来！奶奶给你们倒个歇话！”
广义的歇话，还可以是谜语。在当地，猜谜不叫猜谜，就叫“猜歇话”。我上小学时，同班有个女同学，也姓郝。她有个哥哥，因患小儿麻痹，打小小瘫痪在床。我们放学后，常去她家玩。有时和她哥哥打打扑克，更多的时候，是听她哥哥说歇话我们来猜。她哥哥的脑子里，仿佛儲存着猜也猜不完的歇话，后来知道，这些歇话都是他妈妈教给他的。而在漫漫冬夜，奶奶往往也编一些歇话让我们兄妹来猜，使枯燥的时光变得有趣一些。如今，六十多年过去，这些歇话在脑海中仍是那么鲜活，仍是那么生动。如：“一个毛驴驴，过来过圪骑一骑”，是门槛槛。“一个不来来，过来过圪摸揣揣”，是门搭搭。“一隻哈巴狗，守在大门口，客人碰见了，只能掉头走”，是门锁。“一溜黑狗，打杀不走”，是炕沿等等。
而在古太原县境内，乡民们认可度最高的歇话，却是当地特有的一种方言形式。这类歇话，有一部分是孩子们单独吟唱的，类似于童谣。大都句子不长，有的甚至只有一句，但却往往浑然天成，毫无雕琢。诙谐而不失童真，粗俗却倍感亲切。还有一部分，则类似于摇篮曲，是作母亲的，作奶奶的，为哄孩子入睡而随口哼唱的。往往有一些似是而非，互不勾投，虚幻的故事情节。而还有一大部分，则介乎童谣和摇篮曲之间，或说是兼有两者的特点。它需要大人和孩子互动。既有语言的交流，也有动作的配合。这部分歇话，大都是为了打发旧日晚饭后那段长长的无聊的时光而“倒”的。
“倒”这类歇话时的互动形式，大致有以下这么几类。一是“一背背，两背背”式的。即孩子爬在大人脊背上，大人一俯一仰，并以“一背背，两背背”起头，开始倒歇话。二是“拉锯，扯锯”式的。即大人和孩子，或两个孩子，面对面坐在炕上或小板凳上，双手互拉，同样一俯一仰，并以“拉锯，扯锯”或“拉大锯，扯小锯”起头，开始倒歇话。三是“忽摇摇，坐车车”式的。即大人将孩子抱在怀里，或立或坐，前后或左右晃悠，并以“忽摇摇，坐车车”起头，开始倒歇话。四是“拍手拍”式的。即大人孩子面对面互相拍手，或大人孩子各自双手互拍，并以“拍，拍，拍手拍”起头，开始倒歇话。还有一些歇话，则没有固定的互动模式，大人或边做菅生，或边烧炕，或就坐在钻在被窝中的孩子旁边……开始倒歇话。
这些个歇话，尽管篇幅长短不一，内容更是五花八门，但却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比如，要押大致相同的韵。可以一韵到底，也可以中间換韵。当然，这些韵脚要用当地方言来读。如“个”要读成“怪”；“子”要读成“则”；“下”要读成“哈”……这样吟唱起来才朗朗上口，易学易记。比如，这些歇话大都独立成章，但却并不一定追求完整的故事情节。而且大都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说教意味，多是信手拈来，随口而出，以逗趣的内容为主。再比如，这些歇话都有极強的地域特色和方言特奌。有些词儿和句子，如“崩头”、“黃菜”、“年祖下”、“麻虎”、“甜甜”等，若不加解释，外地人根本听不懂。还比如，由于它是一种在民间传承的口头语言，在其传承的过程中，奶奶“倒”给孙子，母亲“倒”给儿女，左邻“倒”给右舍，甲村“倒”给乙村，经一辈又一辈人“倒”来“倒”去，内容大体相同的一个歇话，便出现了无数个不同的版本……
然而，歇话的创作和传承，与众多的方言、土语一样，是需要一定的语言环境和条件的。如，当年相对封闭的生存空间；相对落后的生产关系；相对枯燥的空余时间等等。当时代的列车驶过二十世纪，驶入二十一世纪以后，这一切条件几乎都不复存在了。由于失去了创作的动力和传承的土壤，如今，歇话己再也“倒”不下去，慢慢地从人们的生活中消逝了。
为了不使这一曾经极为普及的地方语言品种就此湮灭，现就自己的记忆所及，并参考一些报刊资料，收集并整理出一部分，供大家欣赏。
一、月明儿月明儿环环
月明儿月明儿环环，
你的牛儿吃了俺的甜甜（diāndiān，有甜味的玉茭杆）。
俺要告你圪，
你不交（不让）。
走的衙门前，
拾下两个红铜钱（俗称“铜子儿”，铜元）。
又要娶婆姨，
又要盖房子。
娶下的婆姨没鼻子（或：沒㞘子），
盖下的房子没门子（或：没顶子）。
（未句也可为：娶下的婆姨叫喳喳，咶得老子睡不着，半夜里起来剟（摔）杀她。）
二、猫了上炕揑窝窝
1、猫儿上炕揑窝窝，
揑下几个煮窝窝。
你一个，我一个，
给咱的放羊大哥留一个。
放羊大哥回来了，
窝窝哩？猫吃勒。
猫哩？上了山勒。
山哩？雪埋勒。
雪哩？化成水勒。
水哩？和成泥勒。
泥哩？抹了墙勒。
墙哩？猪拱（读jún）勒。
猪哩？剝了皮勒。
皮哩？蒙了鼓勒。
鼓哩？二小子卜棱卜棱摇上走勒。
2、小宝小宝不要哭，
妈妈喂你奶奶吃。
鸡下蛋，狗看门，
猫儿上炕捏窝窝。
揑下十个枣窝窝，
爹一个，妈一个，
给咱的放羊老儿（爷爷）留一个。
放羊的爷爷回来了，
窝哩？让咱的大花猫儿叨上走勒。
猫哩？上了山勒。
（以下同）
三、一背背，两背背
一背背，两背背，
背的姥娘啊伙走一回。
姥娘问你几岁咧？
和咱的绵羊羔羔同岁勒。
绵羊羔羔在啊勒（哪里）吃草？
庙儿后背吃草。
甚草？
尖草。
（有的这儿加一句：吃的嘴里咽了）
雀（读qiào）儿过来扳倒，
燕儿过来扶起。
（有的这儿加一句：蛤蟆跳的楼底）
养下的娃娃喚怪甚（叫个啥）？
喚怪来喜。
来喜来喜会点灯，
不会点灯变马朋（一种蜂）。
（末一句还可是：来喜来喜你过来，捎过一圪垯咸（读hān）菜来。或：红裙裙，缘袄袄，打扮起来胖嫂嫂。）
四、桃板板开，杏板板开
桃板板开，杏板板开，
毛猴儿娶的个（读guài）大姐姐来。
脸又好，脚（读jūe）又小，
欢喜的毛猴儿可院跑。
三根茭棍（高粱杆）不烂倒，
四根茭棍扶起来。
上不了炕（读kuò），
扁（读bān）担扬；
上不了窗台（读dài），
打了大娘的锅盖；
过不了圪斗板，
踢了娘娘的脚后跟；
过不了门限限（门槛），
就地担先先。
（有的末尾还有：上不了房，着上梯子摇头头。洒盅盅，茶锅锅，哗啦哗啦都提上。大鸡毛，小鸡毛，特溜特溜都飞了。
五、一圪垯垯铁
一圪垯垯铁，
十八道道裂，
马莲（一种野草）底下过时节。
时节好，吃油糕，
时节赖，吃黄菜（用芥菜腌制的酸菜）。
姐姐、姐姐耍些吧？
不耍圪。
做甚呀？
做嫁妆。
几时嫁？
年祖下（初夕）。
枣儿馍馍都蒸（读zí）下，
婶子大娘都请下，
桌椅板凳都借下，
亲戚朋友都告下，
……
谁抬轿？二圪料（或二难道）。
谁赶车？红眼哥。
谁敲单单（好像是一种乐器）？
王大娘家三三。
谁提尿盆子？
挠头二妮子（或：王八二小子；或：隔壁愣小子）。
六、木股股花
木股股花，爆根芽，
牛牛耕地嫂嫂耙，
小姑子送饭好庄稼。
庄稼地里好豌豆，
豌豆苗苗开花花。
开花花，开花花，
小时候叫怪懒娃娃。
懒娃娃，和泥泥，
和下泥泥拉皮皮，
拉下皮皮瞭姨姨。
瞭上姨姨換衣帽，
換上衣帽睡一觉。
眊见妗子挽灰条（一种野生猪菜），
听见舅舅撵強盗。
噢！噢！撵兔儿，
免儿戴了个皮帽儿。
噢！噢！撵雀儿，
雀儿穿了个红袄儿。
噢！噢！撵猫儿，
猫儿叨了个尿盆儿。
噢！噢！撵豹子（或：狍子），
豹子背了个四妮子。
噢！噢！撵麻虎（狼），
麻虎提了个烂茶壶。
……
七、拉锯，扯锯
1、拉锯，扯锯，
解板，割柜。
什么板？柳木板。
什么柜？烂大柜。
2、拉锯，扯锯，
解板，割柜。
割下两个红油黒漆大柜。
舅舅来，没吃的，
坐上沙锅炒屁吃。
炒得屁儿偶（糊）了，
气得舅舅走了。
舅舅舅舅返回来，
抱得一抱干柴来。
烧得炕儿热热地，
焙得奶头儿黄黄地，
咬一口儿香香地。
3、拉大锯，扯小锯，
姥娘啊门前唱大戏。
请闺女，喚女婿，
不害羞的毛毛也要去。
沒穿的，沒戴的，
夹袄儿套了怪坎肩子。
八、忽摇摇，坐车车
1、忽摇摇，坐车车，
妹妹嫁的枣园头。
哥哥要瞭圪，
沒牲口。
2、忽摇摇，坐车车，
里头坐了个毛猴猴（指小孩）。
忽摇摇，坐轿轿，
轿里头坐了个难道道（指小男孩）。
忽摇摇，坐椅子，
椅子上坐了个臭妮子（指小女孩）。
3、忽摇摇，坐车车，
麻虎咬了赶车的。
留下二两纺花牛（一种小飞虫）。
纺下的线，匀调调。
织下的布，平展展。
卖下的钱，圆当当。
籴下的米，黃蜡当。
做下的饭，冉缠缠。
你一碗，我一碗，
给咱的放羊大哥留一碗。
放羊大哥回来勒，
饭哩？猫吃勒。
（以下同“猫儿上炕捏窝窝”）
九、亲家翁亲家翁你坐下
1、亲家翁亲家翁你坐下，
说说你闺女的外死逼样。
叫你闺女和一下面，
又擤鼻涕又抓炭。
叫你闺女拌拌汤，
奶头儿担得锅沿上。
叫你闺女洗碗儿，
荷上碗儿拍镲儿。
叫你闺女洗锅儿，
端起锅八戴帽儿。
叫你闺女洗铫儿，
提上铫儿敲锣儿。
叫你闺女扫一扫地，
关门子放了一溜屁。
叫你闺女擦下疙瘩泥（用烧土和煤和成，添火做饭用），
尿了一泡圪搅起。
……
2、月明爷月明爷欢欢，
你的牛儿吃了俺的甜甜。
俺要告你圪，
你不叫。
一下告的衙门前，
拾下两个现成钱（方孔铜钱）。
你眼红，我眼红，
咱俩家配了个亲家翁。
亲家翁亲家翁你坐下，
看你妮子的外死逼样：
（以下同前）
3、月明爷月明爷罗扎扎，
两个小鬼下河南。
河南的枣儿繁又繁，
一下打下两卜篮。
红的我吃了，
绿的喂他妈。
妈不吃，
气得庙儿后背哭。
哭圪遇见个红眼哥。
你又红，我又红，
咱俩个配了个亲家翁。
亲家翁亲家翁你上炕，
看你闺女的外死屁样。
（中间一段同前）
教你闺女守西瓜，
将（藏）上西瓜瞭她大。
教你闺女守南瓜，
抱上南瓜哭她妈。
教你闺女守葡萄，
葡萄地里掏窑窑（一种游戏，也叫翻花或挑绳）。
掏下一对没鸽儿（鸽子），
大的飞了，小的窜了，
老婆老汉扯了蛋了。
十、拍！拍！拍手拍
拍！拍！拍手拍，
马儿不走鞭子打，
一打打到丈人丈母家。
丈人丈母都不在，
大姐二姐绣莲花。
大姐绣得客戏（漂亮）煞，
二姐绣得霉塌塌（难看）。
留下观音姐儿会梳头，
一黑夜熬了半斤油。
前面梳了个宾宾叉，
后面梳了个看花楼，
两个毛猴儿折筋头（翻跟头）。
一折折得太原县，
一碗河捞一碗面。
屙出来一出练，
尿出来一根线。
给了观音姐儿纳鞋钱。
一纳纳得圪料了，
婆婆公公打得不要了。
一逼逼得展（死）了，
婆婆公公欢喜得笑了。
十一、大秃子叮叮当当
下秃子叮叮当当，
二秃子老毛神算。
三秃子胡吹瞎侃，
四秃子死得展展。
五秃子抬，
六秃子埋，
七秃子丢了一只鞋（读hài）。
八秃子要告圪，
九秃子拦回来。
十二、槐树底下搭戏台
槐树底下搭戏台，
道俺舅舅看戏来。
轿儿请，他不来，
车儿拉，也不来，
茅屎棍儿挑得来。
十三、大明了，小明了
大明（读mī）了，小明了，
姑姑送得花来了。
什么花？铲铲花，
铲了姑姑的尾（读yì）巴巴。
十四、长板桥，破瓦窑
长板桥，破瓦窑，
瓦窑里头烧锅盖。
烧下了缸，烧下了瓮，
太原府里作买卖。
买卖买卖好不好，
顺马子（褡裢）里装票票。
后妈数了还嫌少。
十五、俺娃娃亲
俺娃娃亲，俺娃娃亲，
（这句也可以是：俺娃娃愣，俺娃娃精），
俺娃娃大了坐朝廷。
十六、粘崩头
粘（读niān）！粘！粘崩头，
粘下大米吃干粥，
粘下小米子喝稀粥。
十七、牛牛车
牛牛车，过山坡。
把你妹妹给了我，
我还叫你个大兄哥！
十八、骆驼骆驼圪叮当
骆驼（读laòdóu）骆驼圪叮当（读dān），
骑上马儿过河湾。
丢了鞍子，拾下鞭子，
牵骆驼的是你孙子！
十九、二妮子
二妮（续niè）子，
嫁得山里挨板子。
马误儿（一种小野生山果）炒面尽你吃！
二十、雁儿雁儿排溜溜
雁儿雁儿排溜溜，
后背（后面）跟得你舅舅。
舅舅舅舅弯回来，
抱回一抱干柴来。
焰得炕儿热热地，
焙得屁儿绵绵地。
二十一、红襖儿
红襖儿，
绿裤儿，
卖豆腐的媳妇儿！
二十二、东看西看
东看西看，
眼里跌的鸡蛋。
鸡蛋鸡蛋黄黄，
卖油姥儿是你娘娘！
二十三、毬毛鬼胎
毯毛鬼胎，
赤脚穿的暖鞋（读hāi）！
二十四、连鞋上炕
连鞋上炕，
笤（读diāo）帚圪塔算账！
二十五、梆！梆！梆！卖肉来
梆！梆！梆！卖肉来！
什么肉？雀雀（读qiāo）肉！
老汉吃上不咳嗽，
老婆吃上直咳嗽。
二十六、毛猴毛猴烤火来
毛猴毛猴烤火来，
不流不流洗脸来！
二十七、点一点二连点三
点一点二连点三，
点住王八是水蛋。
拉车的，推煤的，
烂了屁儿吃屎的。
二十八、老爷上了高高山
老爷上了高高山，
底下都是老爷的茅圪榄！
二十九、点点豆豆
点点豆豆，
米量二斗。
皇上不走，
我先走！
三十、一卜篮篮红枣儿
一卜篮篮红枣儿（喻一盆炭火），
来的来的擩手儿！
三十一、吃屎不吃屎
吃屎不吃屎？
紧你吃！
喝尿不喝尿？
紧你喝！
东笊篱，西笊篱，
猫儿过来叼住你！
三十二、不拉拉
不拉拉（读lō，一种手推车），喂狗狗，
三娘院里一绺绺。
打枣树，扭鸣鸣，
扭下三根红大米。
不够娘娘碾得吃，
不够娘娘磨得吃，
茅梁板上，
一根一根揑得吃！
（注：后面六首，全是儿童们游戏时吟唱的）
郝妙海
2017年10月14日
2018年3月2日，正月十五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