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婷 | 读者如何行动:围绕“买股文”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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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近几年,女频网文中出现了一种被称为“买股文”的作品,其名称出自读者对网文的新型阅读方式,即将角色视为“股票”进行“购买”。本文从小说的叙事结构与读者的互动行为入手,分析这一阅读方式背后的跨媒介资源,并在女频网文的脉络中讨论其对爱情主题的修改与颠覆。读者行动对小说创作的影响则在市场逻辑下显露出非建设性的特征。
【关键词】买股文 阅读方式 行动
01
两重资源:乙女游戏与
偶像工业
作为一种类型名称,“买股文”在网文圈被普遍使用大约发生于2019年下半年。[8]“买股”在小说评论区的出现时间则要早许多,有不少小说是在类型名称固定后才被追认为“买股文”。对“买股文”诞生问题的讨论,理应从这些被追认的小说出发。发布于晋江文学城的《她是贵族学院的女配》(江水朔,2019)是其中读者认可度与知名度最高的一篇。[9]
《她是贵族学院的女配》的故事被设定在一款恋爱主题的文字冒险游戏[10]中。女主角锦林是一名觉醒了自我意识的游戏NPC[11],她在游戏的多次循环中进行自我探索,同时与陆肖铭、盛安星、谢煜等男性角色产生了情感关系。小说章节以“一周目”“二周目”对游戏循环进行标识。“周目”是电子游戏(尤其是日式游戏)中可供玩家解锁的一种游戏模式,玩家在初次体验游戏后会从头开始再次体验,但上轮游戏中所获取的某些内容,如游戏数值、道具、线索等会保留下来。小说的多角恋爱关系正源于这一游戏模式,锦林在各周目中与不同男性角色进行互动,但每次循环后,互动带来的好感度数值会被保留与累加。于是,小说的最终周目中出现了多名男性角色因高好感度对锦林的争夺情节。
这一游戏经验对现在的女频网文读者而言并不陌生。2018年,“乙女游戏”成为国内女性向文娱产品中的大热门类。“乙女游戏”(简称“乙游”)最早出现于日本,泛指面向女性用户的以女性为主角、男性为攻略对象的恋爱模拟游戏。这类游戏通过文字剧情、漫画界面以及真人配音,为女性玩家提供虚拟的爱情体验。2017年12月,国产乙游《恋与制作人》横空出世,掀起了现象级的“纸片人恋爱”[12]风潮。随后,各家游戏厂商陆续推出《遇见逆水寒》(2018)、《未定事件簿》(2020)和《时空中的绘旅人》(2020)等乙游。出于对爱情元素的消费偏好,乙游玩家与言情读者的人群画像高度重合。
这类游戏最初的设计,是要让女性玩家代入游戏中的女主角,沉浸体验与不同男性角色的多样亲密关系。以《恋与制作人》为例,游戏给出了总裁李泽言、教授许墨、特警白起、明星周棋洛四位可攻略男主角,多元选择使得这款游戏迅速获得广大女性玩家的喜爱。然而,随着游戏进程的不断深入,这种“多元”反而破坏了玩家的代入感。在传统恋爱文字冒险游戏中,玩家对可恋爱角色的攻略通常是单线程的,即一次游戏只能深入体会一个角色故事线。在达成与某一角色的恋爱结局后,玩家可以选择从头开始,体验与其他角色新的亲密关系叙事。而在《恋与制作人》中,玩家与四名男主角的恋爱则是多线并行的,玩家实际均衡体验着四支恋爱叙事,在与偏爱角色互动后,玩家不得不进入其他角色的故事线,从原本深度沉浸的虚拟恋爱中抽离出来。
更为关键的是,多线并行式的游戏经验实际为玩家提供了超脱于游戏内设叙事的高维视点。东浩纪对美少女游戏《Ever17》有过这样的分析:这款游戏要求玩家于同一故事层面,在两个时间维度上(2017年和2034年)去攻略不同的美少女,玩家居于两个人物视点背后,自然意识到“自己处于比角色所处现实更高次元的世界中”,那样一种“第三视点”即为玩家剥离角色后的本身实存。[13]国产乙游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带来了一种间离效果,使得游戏成为一个可以被远距离观看的对象。这也是为什么在国产乙游玩家群体中出现了不以体验恋爱为目的的玩家:她们置身游戏世界之外,将女主角视作独立角色,有距离地观看着女主角与各类男主角互动。
《她是贵族学院的女配》中的最终周目,正体现出与多线并行式乙游经验相似的叙事结构。这一结构在之后的“买股文”类型创作中被普遍使用。《大佬们对我恨之入骨》(吃鲸路人,2020)中,女主角在分别打通某款恋爱游戏的四个结局后遇到了不同世界线的融合。《是恋爱达人就闯100关小游戏》(甄栗子,2022)将恋爱闯关游戏中的多个关卡投射到小说中的现实世界。没有直接以游戏作为故事背景的“买股文”,则通过“穿书”“系统任务”等设定,保留了游戏的底层逻辑,如《穿成四个起点男主角前女友》(大梦当觉,2021)。总结来看,“买股文”中的女主角大多为游戏玩家或是穿越者、重生者,小说中必须存在复数的低层级故事世界,如游戏、小说、小世界等。女主角在分支世界中对不同男性角色完成攻略,随后分支世界融合,多个男性角色出现在同一世界。由此,小说呈现出女主角由攻略到被攻略的转换,“一女多男”的关系得以成立。小说中内置的双层世界,正呼应着读者所处的现实世界与小说呈现的故事世界,这使得读者对小说的阅读更具有不代入的倾向。
读者的“买股”行动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出现的。《她是贵族学院的女配》一文的评论区中,有大量“买股”式的表达,如“我买陆(肖铭)股”“姐妹们和我一起买盛(安星)股,稳赚不赔”,还有读者为不同男性角色求偶行为的加油呐喊,如“盛安星加油”“谢煜冲冲冲”等。[14]这些评论借用了不少饭圈文化中粉丝对偶像的应援用语;“加油”“冲”等词的刷屏式激情发言,则是试图通过大面积文字版面挤占评论区,与明星粉丝在社交媒体中的“控评”模式相似。其表达方式与内容都是对饭圈话语的模仿,准确来说,是对养成类偶像选秀节目粉群话语的模仿。
2018年年初,爱奇艺制作的《偶像练习生》将养成类偶像选秀节目带至大众面前,同年,由腾讯视频播出的同类综艺《创造101》则将大众围绕偶像的狂欢推向高潮。这两个节目借鉴日韩偶像工业体系中最为成熟的“101式选秀”模式,节目召集不同娱乐公司的“练习生”,在封闭的“训练营”内进行练习与考核,选拔偶像团体。同此前的选秀类综艺相比,“101式选秀”最大的特点在于“参与感”,这一方面源于观众对“训练营”内选手生活的全景式观看,另一方面则体现在观众的“投票”结果对选秀各个环节的决定性作用。具体来说,投票可以决定选手的去留,还可以选定舞台表演内容,甚至可以控制选手在节目中镜头数量的多寡。
这类选秀节目通过投票制度与养成感的构建,将粉丝从对偶像的“仰望”扭转成对选手的“供养”。选手的人气被量化为粉丝投入的时间与金钱,并直接影响着选手能否作为“胜利的偶像”在比赛中顺利出道,这种模式使得粉丝逐渐将自己视作“投资者”,粉丝由此能更真切地共享偶像的荣光。然而,由于这类选秀节目以极高的频率由不同影视平台反复制作播出,粉丝们在“选定”与“投资”完某一偶像后,很快又会被召唤至下一场选秀之中——“参与感”背后的“权力感”才是选秀节目中的核心快感。饭圈群体中热衷于参加选秀节目的“秀粉”由此诞生。王玉玊借宇野常宽的“泡沫塑料制成的湿婆神像”概念描述选秀节目中的偶像,偶像成为一个可以随意更换的“中心物”,“粉丝行动和粉丝组织是处于绝对的优先地位的,因为一整套选秀综艺的应援模式已经成为‘秀粉’们娱乐生活的组成部分”。[15]这一模式现在已经并不限定于饭圈之中,以“投资者”自居的心理结构正不同程度地渗透到了其他类型的娱乐活动之中。
读者对小说角色的“买股”行动,正是上述选秀经验的迁移。“买股文”的反向攻略情节,使得小说中的男性角色处于竞争关系。男性角色在结局成为最终男友,则被读者理解为某种意义上的“出道”。围绕选秀进行的一系列应援模式,被简化为读者在评论区对不同“中心物”的加油式评论。当然,也有部分读者通过金钱打赏的方式表达对某一角色的支持。但毋庸置疑,读者的“买股”成本远远低于真实的选秀,评论区中热闹的“买股”发言实为读者间心照不宣的低成本狂欢。
回到《她是贵族学院的女配》这一作品,小说中的男性角色都是外表光鲜的恶人,作者江水朔原本是想通过游戏“女配”的视角,解构乙游中的爱情套路,故事结尾处锦林也并未爱上任何男性。然而,小说的叙事结构与人物关系恰好契合了部分读者的“买股”需求,这样的巧合情况实际还有很多。“买股文”作为一种特定类型的形成,正发生在这些巧合之中——既然有相当一部分读者存在“买股”的需求,专门迎合这类需求的“买股文”也就必然出现。
02
非代入性读者及其
“反言情”特质
如前所述,“买股文”是选秀节目催生出的热衷“买股”的读者对特定叙事结构征用的结果。这批读者借助小说评论区中饭圈话语的扩散优势,获得了对该类小说的命名权。这一过程同时意味着,“买股文”的读者群体并非全都是深谙选秀乐趣的“买股型读者”。
事实上,相当多的“买股文”亦被称为“海王文”或“渣女文”。[16]“海王”与“渣女”是对女主角的描述,她们美丽迷人,从不进入任何固定的恋爱关系,只享受各类男性角色的追求讨好。这种“一女多男”的人物关系显然与女频网文中由来已久的“逆后宫文”[17]极为相似,即女主角拥有多个男性恋爱对象。“买股文”的评论区中,不仅有“买股”式的评论,还有相当多的读者在感叹“为什么不能全都要”。这类并非真正意义上多伴侣情感模式的言情小说,亦可以被视为作者与读者在网文平台写作规范下阉割后的欲望满足。
2014年的“净网行动”,让各大文学网站采取了一系列“自净”措施。晋江文学城凭借其严苛的“脖子以下不能描写”规定,被视作“自净”网站中的佼佼者。“净网行动”后,“逆后宫文”在晋江文学城销声匿迹。现在,晋江文学城“限制题材”公告中的第一条仍是“不能同时与一个以上的人发生关系且结局是与一个以上的人恋爱,无论内容是否含有色情情节”[18]。这样一种不能写的客观现实,使得作者创造出各类新颖的设定,将“一女多男”的亲密关系合理化,如将多个男性角色视为单个男主分身的“切片”设定。“买股文”的叙事结构部分共享了这一逻辑。将自己代入为女主角,游戏于多名优秀男性之间,依旧是相当多读者阅读快感的来源。这类读者可以被概括为“逆后宫型读者”。
“买股型读者”与“逆后宫型读者”都偏好“一女多男”式的人物关系,但两类读者对这一关系的接受则大不相同。理解这种不同的关窍正在于读者的代入感。“逆后宫型读者”的阅读是代入性的,其快感来自作为“一”的自己对“多”的占有。“买股型读者”的阅读则是非代入的,读者实际置身于小说故事之外,其目光以“投资者”的方式落在小说中的某一男性角色的身上。读者的快感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读者的评论、打赏活动对小说故事走向的可能影响,其实质是读者挑战作者权威,在参与文本生成的过程体验到的支配感与权力感。二是读者群体内部,对不同男性角色的支持构成了一种竞争关系。小说中的角色被挪用至选秀语境,选定的角色能否成为恋爱赛道中的获胜者直接影响了读者的阅读体验。伴随着人物感情的发展,小说评论区中既有读者夸耀自己过人的“投资眼光”,亦有读者哭喊“裤衩子都输没了”。
显然,这种非代入性的阅读方式是将小说的故事情节及角色都视作可操作、可游戏的“对象”。约翰·费斯克认为,“大众文本是被使用、被消费、被弃置的,因为其功能在于,它们是使意义和快感在社会中加以流通的中介”,大众文本所需要提供的“大众意义”则“从文本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相关性中建构出来”。[19]“买股型读者”无须将自己投射至小说文本内部,而是将文本拆解为可供使用、消费的部件,安置进自己偏好的娱乐模式用以获得快感。不过,这种“流通”的实现并非出自与“日常生活”的相关性,而是基于媒介环境实现。斯科特·拉什与西莉亚·卢瑞在“媒介场”的视角下提出了人物的跨媒介“换位”,即“将人物从一个媒介环境转移到另一个媒介的过程”,人物“可以脱离叙事,出现在不同的媒介中”“可以被重新嵌入其他空间、时间,包括游戏当中”,“换位”所产生的“商业机会”则来自“更大范围的媒介环境(商业上所说的‘平台’)”。[20]“买股型读者”对文本的“操作”正流动于小说、视频、游戏这些跨媒介娱乐之中,它们在互联网这一电子媒介中共享着同一套文化工业下的消费话语。
尽管“买股型读者”与“逆后宫型读者”在阅读方式上存在代入与非代入的区别,但二者在言情传统下对爱情故事的接受均显示出“反言情”的特质。这集中反映在读者对“买股文”中“没有心”的女主角的态度上。“买股文”中的女主角大多“无情”,为了避免向往“两情相悦”式爱情的“传统言情读者”误入小说,作者通常会在小说信息栏中明确标注“女主角没有心”。
“逆后宫型读者”代入“没有心”的女主角,这本身就是对爱情神话的消解。女主角游戏花丛,是对某种残酷现实的模仿,亦是对男性中心的后宫文的反叛与报复。在言情脉络中真爱传统的参照下,“逆后宫型读者”仅将男性角色视作欲望的载体进行占有。“买股型读者”对女主角的态度则复杂许多。《女配没有求生欲》(藤萝为枝,2020)中的女主角被部分读者认为“过于恶毒”,对小说中的男性角色太苛刻。有读者则为女主角辩解:“从正常角度来说,女主角的三观肯定是说不过去的,但是从这本书的设定来说,女主角没有心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对于女主角来说,这个世界已经不过是个虚假的世界了。她需要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对里面的纸片人NPC投入什么样的感情。”[21]这一辩护正呼应了前文对“买股文”中双层世界的分析。小说中的女主角并不将低层世界中的男性角色视作与自己平等的“人”,自然不会对其产生所谓的真实爱情。“买股型读者”并不会将自己投射入小说的世界,小说中外在于低层级故事世界的女主角亦然。另一方面,“买股型读者”实际对小说文本进行了全面的对象化。在选秀的框架下,女主角在小说中作为观众存在,男性角色对她的追求近似于偶像为获得观众支持进行的舞台表演。女主角及其爱情则被视作选秀竞争最后的奖赏,是象征着胜利的符号。在“物”的符号队列中,并无容纳爱情的空间,正是在这样的“换位”过程中,“买股型读者”构建出了言情故事的“反言情”。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对读者类型与阅读方式的区分都是在接近理想类型的方法论上进行的。“买股文”的实际读者中,并不存在如此泾渭分明的几类读者,读者对待文本的方式往往是杂糅与跳跃的。但以“买股”为核心的新型阅读方式确实已经出现。
03
网文的“选秀模式”:女频网文
生产机制创新及其限度
读者群体的“买股”式阅读,大致出现于2019年年初。仅仅过去半年,网文作者群体就迅速探索总结出了“买股文”这一类型模式,并以“买股文”为标签展开了大量的小说创作。利奥·洛文塔尔在讨论通俗文化时指出,“随着大众媒介的发展”“与表达它们自己的思想观念相比,这些生产者必然更加关心如何填充传播渠道,如何与对手竞争”。[22]这一判断正可以解释网文作者围绕“买股文”的生产活动。
现在,网文的创作大多依托于晋江文学城、起点文学网等专门的文学网站展开。这些平台的付费阅读模式要求作者在作品进入付费章节前,尽全力扩大读者范围、提高作品的传播度。“买股文”恰好契合了作者在这两方面的需求。“买股文”在最初发布时,就会在信息页中打上“买股”的标签,同时罗列出数位风格各异的男性角色,并表明最终男主角尚未确定。相较于围绕明确男女主角展开的言情小说,“买股文”为读者提供了更多的男性角色消费选项,这自然扩大了潜在读者的范围。更关键的是,“买股文”空出的男主角座席,能够最大限度地提高作品的讨论度,从而更多地占据传播渠道。首先,文学网站内部的推荐位置,大多按照小说的积分排名分发。以晋江文学城为例,小说的积分主要“用来参与各种按积分自动排行的榜单的竞争”,积分由系统“通过相应的授权种类和剩余年限、章节字数、点击数、收藏数、评论数、评论字数、读者打分等综合因素”进行计算。[23]在小说连载初期,读者的评论内容无疑会在积分计算中占据相当大的比重,较高的作品积分能够让作品出现在网站首页的各类推荐榜单,使得作品有更多被看到的机会。有作者直接感慨:“我终于明白买股文的好了。”“最新一章,我在作话列了下男主角备选,然后假设一下如果谁是男主,会是怎样的相处模式,评论瞬间爆炸。”[24]其次,在当前的互联网环境中,“流量”效益在小说传播中起到越来越大的作用,读者围绕多个男性角色的“买股”行动,恰好能够最大限度创造小说的信息流。同时,“买股文”中所设置的男性角色,在“人设”方面与乙女游戏、选秀节目中的人物形成了互文关系,这进一步增强了“买股文”在跨媒介层面上的传播能力。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买股文”能在作者群体中如此迅速地被固定为一种小说类型并带来创作风潮。
这种创作风潮中很快暴露出了作者的小说创作与“买股”式阅读的选秀逻辑之间的矛盾。选秀的本质是一种参与式的、符号民主式的定制消费,具体表现在选秀中的投票制度。当作者向读者给出了“可以买股”“欢迎选秀”的承诺后,部分读者也就对作者的写作产生了进一步要求——小说最终男主角的选定应当由读者投票决定,至少作者不应当在小说刚连载时就暗自定下最终的男主角。
最初,读者群体极为在意“买股文”的“买股”真假与投票制度。读者普遍认为作者应当真正做到根据读者反馈确定男主角,并表示“买股买的就是刺激”;作者亦多站在相似的立场,表明“我是真买股,毕竟无大纲”。[25]但随着创作活动的扩大,作者们发现,依照读者选择决定故事走向实在困难重重。所谓的角色人气事实上难以量化:一方面,文学网站的基础设施不足以支持作者开展投票活动;另一方面,“买股文”的受众并不都习惯或是热衷参与投票。更为关键的是,绝大多数作者为保证内容更新的稳定与小说情节的完整,必须预先拟定好明确的故事大纲,甚至备好存稿,这正与选秀要求的及时反馈的投票制度矛盾。同时,“买股”式阅读对文本的态度近似于拆解,其活动对作者的创作反而会造成破坏性的影响。相当多的“买股文”作者在竭力参考选秀模式吸收读者意见后,失去了对情节的掌控力,写作进行到故事中段便难以继续,只能草草收尾。
在这一背景下,“买股”式阅读对小说生产层面的参与性要求逐步收缩,小说创作的主导权重新被作者掌握。在那些预先确定好男主角的“买股文”中,读者依旧能实现“买股”的快乐。以《坤宁》(时镜,2019)[26]为例,小说连载之初就有老读者根据作者时镜的写作习惯,指出配角栏中的第一位男性角色谢危应当是小说的最终男主角,结局也确实如此安排。有相当多的读者买入了另一男性角色张遮的“遮股”,小说确定男主角时,“遮股”持有者的抱怨甚至进入了微博热搜榜单。尽管如此,张遮等其他男性角色的支持者们依旧活跃在《坤宁》的小说评论区,并继续生产着饭圈式的评论内容,这主要依托于“买股”读者间的相互打趣。读者在小说评论区与其他社交平台上的互动,使得读者群对小说的阅读变为一种“广场阅读”,广场中的“买股”行动实际转变为模仿“秀粉”的拟戏剧表演与“股民”间的社交活动。
“买股”式阅读中强调读者决定权的投票制度并未消失,而是被转移到作者在社交平台中面向粉丝群体创作的投票式互动短篇“买股文”。粉丝可以通过投票,决定后文出场的角色类型。这些故事没有盈利的需要,亦不需要作者耗费太多精力。读者对角色偏好,有时则会让位于其同作者间的情感互动——选择某一角色,只是想看看作者怎么将故事圆下去。在剔除掉选秀模式中的消费要素后,这样的“买股文”无疑成为社交导向的互动游戏。总结来看,无论是顺服于市场逻辑,还是彻底去商品性,当前的媒介环境中的“买股”式阅读最终都走向了读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间的社交互动。读者对小说创作的影响依旧是相当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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