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1948年-今,
著有《全家福》《采桑子》《熊猫小四》等
【导读】以“家族小说”驰名文坛的叶广芩,古稀之年开始创作儿童小说并卓有成就。然叶广芩儿童小说的审美特质与叙事特征少见研究与分析。本文提出,深入儿童的情感肌理,深切观照儿童的生命体验,准确书写儿童本真生命形态,是叶广芩儿童小说呈现纯正儿童本位的关键所在。完整和生动的故事性特质,地域人文风貌特色丰厚,独树一帜的幽默艺术,浓郁的儿童情趣,为叶广芩儿童小说重要的叙事特征。
【关键词】叶广芩儿童小说 儿童生命情态 故事性特质 地域人文风貌 幽默趣味
童年已然远去,作家笔尖再现的童年,其实意味着“在更高阶梯上”再现童年的真实。这种童年书写,已经融入了作家关于个体的人生体验、阅历与思考,融入了社会与历史的深层意蕴。在重现童年的书写过程中,能否在更为丰厚的意蕴层面重现童年,能否掀起世界的一角,让孩子感知世界的丰富性、可能性和无限性,又决定了这种童年书写的质量。以“家族小说”驰名文坛的叶广芩,古稀之年开始创作儿童文学,正是因为“童年故事都在我脑袋里装着”[1](叶广芩语)。“童年”经验,其实意指的是童年经验的外在维度和心灵维度。“童年”是人生的一个阶段,一种客观存在的状态,每个生命个体都会经历的生命历程。作家之所以进行创作,必然是外在经历与内心产生了共鸣,由此激发了创作冲动。如果一位作家的童年经历始终潜藏在他记忆和灵魂的最深处,形塑了他的一生,那么,他终究有重返生命的源头,将其付诸纸面的冲动。从书写记忆中的“耗子丫丫”的颐和园生活(《耗子大爷起晚了》),到60年前“耗子丫丫”的北京胡同生活日常(《花猫三丫上房了》《土狗老黑闯祸了》),再到今天这一本书写秦岭深处男孩与大熊猫故事的《熊猫小四》,叶广芩顺利完成了从成人文学书写到儿童文学书写的过渡,拿出了一系列堪称精品的儿童小说。儿童文学拥有它独有的生命哲学与审美特质。儿童文学伴随着儿童的发现而产生,是否“为儿童”,是否以儿童为本位,成为判定作家创作是否属于儿童文学的最重要的标准。对童年生命状态真切、自然的把握、刻画,是叶广芩作品成为纯粹的儿童文学的根本。而长期进行成人文学写作的经历与生涯,则让其在儿童文学创作中表现出了厚密的质感与深度,不仅对童年生命状态进行了栩栩如生的重绘,更有对童年前途命运的思考,展现出清新灵动又不失阔大的写作气象。文学性更高的儿童文学作品,将给儿童带来更为广阔的审美和生命体验。叶广芩儿童小说丰厚的美学基调和艺术表现特点,首先体现在对童年生存状态的关怀以及对童年命运的关注上。叶广芩深切观照儿童的生命体验,在人与人、人与动物生命之间的温情交往中,既感悟生命的温情与温暖,也在儿童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体味生命不可回避的别离与苦痛。20世纪50年代初,叶广芩才五六岁。因家里孩子多,她被父母交给了在颐和园工作的三哥。两年后,三哥要结婚了,她也要上学了,回到了城里的家。在叶广芩的童年记忆中,父亲以及比她大很多的哥哥姐姐很少团聚在家,加上很长一段时间跟着三哥在颐和园中度过,于是,叶广芩在其散文集《没有日记的罗敷河》里如是说道,“一个被叶家人叫作‘王八丫丫’的很淘气的小姑娘在园子里孤寂地住着,那实在是一段磨人性情的岁月”[2]。成长,意味着童年生命不断完善丰富的过程。真实生命体验中的波折、恐惧、别离、苦痛甚至死亡,都应完整呈现在儿童眼前;同时,儿童文学作家必须负载起人生的沉重与希望,对现实进行超越性的儿童文学表达。也就是在儿童视角下的日常书写中,在儿童独特的生命体验中,体现童年独有的单纯精神、欢乐意志,体现对童年生命愉悦性的由衷欣赏,这既是对童年主体生命的尊重,也是成功的儿童小说的要素之一。确实如此,尽管是一段“磨人性情”的岁月,但叶广芩念念不忘的童年剪影是:“我还记得夏日院里盛开的绣球花和傍晚天空中翻飞的燕么虎儿(蝙蝠),那些‘长着翅膀的耗子’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想象,那些平和的日子让我在亲人面前将亲情恣意地挥洒张扬。”[3]四合院、颐和园、北京的城门楼子和胡同,这是老北京的地理人文形态和肌理,也是“耗子丫丫”的生活空间和故事发生地。就此,一连串鸡飞狗跳、上房揭瓦的童心故事欢畅展开,“耗子丫丫”敲开记忆深处颐和园、北宫门的童年生活,撬开一个个胡同人家斑驳的木门,一连串的童年趣事和童年悲喜剧在此上演。故事以孩子特有的天真和喜悦,体验热热闹闹的成长,体验童年本真的欢乐。那老北京人的神韵、气味,那人、事、风景,所有胡同、四合院生活中所呈现的场景风致,宛如色彩鲜明的图画一一浮现,与灵动童心相得益彰。作家笔下,老北京书写与童年怀旧交织,那是留存在个人生命记忆中的“精神故乡”,是与个人血脉相连的“家园”想象,这记忆漫漶着作家的体温,因而无比真挚,无比动人。从京味儿浓郁的儿童成长小说,再到深入自然保护区致力于书写人与动物关系的儿童成长小说,浓郁的生命关怀意识一直是叶广芩儿童文学作品中最为重要的特质之一。在新著《熊猫小四》中,叶广芩依旧展现了感性发微中凸显幽默风趣,将人文关怀、生命关怀融入小说叙事中的特征。在作家笔下,动物并非纯然是被人类凝视的客体——沉默、失语,而是充满个体灵性和尊严的独立主体。
《熊猫小四》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男孩汪汪救下了一只还没断奶的小熊猫,它被汪汪的爷爷亲切地称为“小四”。在汪汪一家无微不至的照拂下,小四的脚伤慢慢好了,和花猫玩,和大黄(狗)做伴,更把自己当成了人群中的一员,享受着乡民们的喜欢,变成地道的“人来疯”。但是,“猫调”队还是要求把小四送到西安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去,科学救护,为以后的放归山林做准备。“得让它知道它是熊猫,不是人。”[4]由此,小四被放到汪汪家的堆房隔离起来,为了发泄不满,小四咬了汪汪。村里决定把它转移到村办公室,办公室有铁门,窗户也是装了铁栏杆的,然而小四居然咬开栏杆逃跑了。在找寻小四的过程中,尚未大学毕业的“猫调队”的小周不幸坠崖牺牲。在《熊猫小四》中,孤独、分别、波折、病痛,都是男孩汪汪成长经历中必经的一种刻骨体验,而死亡和生命的消逝,则是一种更为强烈的生命感受,是成长的疼痛感。儿童认知世界的方式更加直接和感性,是一种自发的万物有灵的思维特征。成人在世俗生活中已经丧失了对自然万物的直觉,认为人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儿童却能用友善而平等的态度对待大自然中的万事万物。大人认为熊猫小四是动物,尽管是一种需要严加保护、隔离的珍稀动物,而汪汪等孩子却把小四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同样拥有强烈自尊与情感,同样向往自由和无拘。所以,男孩汪汪对小四的救助,对小四的珍惜,感同身受体会到小四身处“牢笼”的愤怒与不满,正是意味着儿童比成人更进一步认识到,动物也是独立的生命个体,它们也拥有丰富饱满的情感意义和生命内涵。所以,在新著中,叶广芩依然展现了自己儿童小说最为本质的特征,即深入儿童的情感肌理,深切观照儿童的生命体验。儿童小说的“儿童本位”,一言以蔽之,即让儿童生命经验回归,让儿童生命成为人类理想的生命形态。同时,作家唯有无限贴近儿童生命的核心,浸润着成人对童年生命的关怀,充分观照儿童内心的自由、愉悦与释放,充分感受儿童身上那种纯粹的愉悦与欢乐,儿童以内在心灵力量超越凡俗现实的生命力,才能准确书写儿童最本真的生命形态。小说是叙事的艺术,情节无疑是小说叙事中最重要的因素,构建了作品的叙事框架。叶广芩作品的情节叙事成就无疑是突出的。其故事跌宕起伏、曲折有致,情节安排峰回路转,引发了小读者强烈的阅读愿望。从“耗子丫丫”三部曲到新著《熊猫小四》,叶广芩儿童小说的情节结构以冲突为基础,强调情节的起伏转承,小说的矛盾冲突始终在峰峦叠嶂中,充满叙事张力地向前行进。作品情节饱满而不枝蔓,地域风貌特色丰厚但又不烦琐。儿童的思维方式是人类开启智慧之门之初的思维方式,质朴、原始、直线性,他们分析概括抽象的能力弱于形象思维,用直觉和具体形象去感知世界。所以,对一部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而言,完整和生动的故事性质非常重要。精彩的背景烘托铺陈,人文风味浓郁,是叶广芩儿童小说第二个较为明显的叙事特征。地域风貌,本就是某一个地域生活态度、价值观念和情感凝结的外化。在“耗子丫丫”三部曲中,其文学地理的构建,与回望的视角、“从前”的叙述方式息息相关。“从前”的人、事、情,时间的回溯勾连出曾经的故乡风土面貌。“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同样,作家的天职也如是。“根”,也即故乡。曾经的人、物、事,曾经的自我,自然而然从记忆的深井中生发。叶广芩眷念着童年时期生活过的北京胡同,以及留给她深刻记忆的心灵故乡中所有的风景、动物和人民。在《熊猫小四》中,秦岭深处独特的地域风貌,原始林莽中独特的地域乐章,成为小主人公与动物们交往的独特背景,秦岭地域独特的文化风貌、风土人情、价值观念、语言表达也灌注其中,给读者带来了新鲜的阅读感受。这种情感和人文内涵的烘托铺陈,让叶广芩儿童小说在自然流畅的日常叙说中包含着内敛丰沛动人的情感,在表现童年书写时,多了些质朴的深意。“自我中心思维”是儿童独具的特征,儿童在现实生活中以“我”为主观察世界、认识事物和理解现象时,容易产生一定程度的混杂和变形,进而形成儿童独特的非逻辑认知,导致一种新的轻喜剧和幽默,这种轻喜剧和幽默成为儿童的天性所好。叶广芩准确捕捉了儿童天性对趣味和幽默感的偏好,在她的儿童小说中,独特的幽默艺术独树一帜,是一种委婉但又带讽的机智。叶广芩以一种变形或者夸张的手法,将她对客观世界的主观感受移情到另一个客体上,造成了一种通感的表达,既幽默又有情趣。当然,她从不滥用才华,她的幽默朴素精练,是一种精准机智的调侃,总是不经意间道破事物的本质,或是精确深入人的内心或精神世界。真诚的童年经验的述说,是叶广芩儿童小说叙事特征之四,也是其儿童小说赢得儿童喜爱的重要原因。小说是以故事为基础的,但是小说中的故事并非直白等于生活中的故事。叙事学理论认为,故事叙述时间生活,而优秀的小说则应包含价值生活。时间生活即客观现实世界,但价值生活应包括人的主体感情生活。所以,创作主体书写的,永远是知觉化、情绪化的生活,即眼中、心中的生活。当叶广芩记忆中的童年生命经验被激发,同时将自己的生命体验与经历投射于小主人公身上时,其童年书写亦即为作家独特生活经历和心灵世界的映照。对自我成长历程的回溯,传达出作家自我成长中的生命体验与感悟思考,释放了作家的童年情结;而保有用儿童的心态观察、认知和表达生活的能力,则让其儿童小说洋溢着浓郁的儿童情趣。法国作家路易·夏杜恩曾说:“童年深藏在我们心中,仍在我们心中,永远在我们心中。它是一种心灵的状态。”[5]确实,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本质区别在于接受主体的不同,儿童的生命存在与儿童文学本质之间存在着独一无二的本体逻辑关系。儿童文学的审美发生,建立在儿童的心理特征和精神特征的基础之上,是契合儿童的思维特征、心理特征、社会化特征的审美呈现。让儿童生命经验回归,让儿童生命成为人类理想的生命形态,这正是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书写质的区别。[1]路艳霞.作家叶广芩童书连获“中国好书”,“耗子丫丫”这样炼成[EB/OL].北京日报客户端.[2]叶广芩.没有日记的罗敷河[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3]廖慧文.湘江荐书丨“耗子丫丫”的故事:和童年相碰撞[EB/OL].新湖南客户端.[4]叶广芩.熊猫小四[M].北京: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2022.[5][法]加斯东·巴拉什.梦想的诗学[M].刘自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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