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华的王权研究远超余英时李泽厚 | 书评
摘要
在我看来,刘泽华先生对王权专制主义的研究,无论其深度、广度还是思想穿透力,均远远超越了余英时、李泽厚等人。迄今为止,中国对于王权专制主义的清算远远不足。
文/张弘
对于后辈而言,长者的回忆录或自传有着鉴往知来的价值和意义。一方面,教科书和当代中国的历史书写,无不映衬于意识形态的阔大背影之后。另一方面,真相的缺失导致了伪历史的泛滥,要去伪存真颇为困难。在此情况之下,一些亲历者的见证与回忆遂成大历史不可或缺的补充,而生动的历史细节也为读者进入历史提供了某些参照。张世英、何兆武、王学泰、韦君宜、邵燕祥、钱理群等人此前的著作,犹如一条条通往历史迷宫的曲径。而刘泽华先生的《八十自述》,则是最新出现的一条。
《八十自述》分为两编。上编记录的是他在多变时代的经历和一些小故事,下编则是其学术研究的历程及对一些历史问题的思考。此起彼伏的二重奏交相辉映,合奏出一段跌宕深沉的乐章。
《八十自述:走在思考的路上》,刘泽华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一个幸运的人
1935年,刘泽华生于河北石家庄近郊杜贤庄。土改时,他家被划为富农。因为父亲生前与人为善,家人未受人身侵犯。在刘泽华的记忆中,家中实在不“富”,一年到头主要吃粗粮,一年四季辛苦劳作,并无剥削之实。刘泽华兄弟五人,大哥上到二年级就失学,二哥、三哥没有上学。幼年时,一个相面先生告诉他母亲,刘泽华和四哥有福相,上学会有出息。而后来的结果是,四哥1948年15岁时参加革命,离休时是厅级干部,而刘泽华也当上了教授。
13岁时,刘泽华幸运地躲过了当兵。“土改之后,刚刚初春即开始征兵。历来报道翻身农民踊跃参军,其他村或许是这样,但我们村翻身的贫下中农没有一个主动报名参军的。怎么完成任务?兵站来的干部与我们村贫农团偷偷想出一招,按兄弟多少来摊派。兄弟多的往前排,我们家兄弟五人,自然首当其冲。”(《八十自述》44页)当时五家抽签,征四个兵。刘泽华的大哥在给解放军抬担架,二哥逃到华北大学当了杂工,三哥右眼失明,四哥去了晋绥革命干校。于是,13岁的刘泽华去抽签,一同抽签的还包括同父异母的大哥的儿子。结果,其余四人都抽中,刘泽华幸运地抽到了空签。中签的人号啕大哭。这四个当兵的人,一人战死,一人失踪,刘泽华的侄子腿残,另一人后来到朝鲜参战,被俘后去了台湾,命运凄惨。这一细节也可证实,三年内战期间,中共军队从农村征募了大量的青壮年,甚至是刘泽华这样的少年儿童。
1949年2月,刘泽华考入石家庄第一中学,初中毕业后报送到天津河北师范学院学习俄文,一年后结业,又被送到北京的河北师专辅导教师们暑期突击学习俄语,由此拿到了正式的专科毕业证书。之后担任了俄文教师。1954年,他成为中共正式党员。1956年初,刘泽华从中学调入石家庄市委宣传部讲师团,成为理论教员。1957年,他报名参加高考,考入南开大学。他离开没几天,讲师团就开始揪右派,他的老师们悉数落马,而刘泽华幸运地躲过一劫。
刘泽华(阎振铎画)
反右派斗争开始后,石家庄市市委书记康修民写了一篇文章《宋天祥打来的一颗恶毒的子弹》(宋为当时石家庄“民革”负责人),通过市委宣传部长王英俊做刘泽华的工作,以刘泽华的名义刊登在1957年7月15日的《石家庄日报》,并叮嘱刘泽华说,这是党的秘密,不能与任何人讲。这篇文章掀起了石家庄的反右大潮,刘泽华一时爆得大名。此后,刘泽华一直没有对人吐露此事,直到2012年才撰文在《炎黄春秋》披露真相。除了名声以外,刘泽华无疑也是受益者——它足以证明,刘泽华日后可以被上级信任。
大学一年级,学校就宣布刘泽华留校任助教。他自认当时为驯服工具,紧跟时代潮流。批翦伯赞、批吴晗时,都写了论文发表。1966年“文革”开始后,刘泽华被斥为“修正主义分子”,“滚”出革命队伍。昔日朋友断交,革命群众怒目而视。此后,他曾替天津大学党委书记等人代写检查。造反派夺权之后,刘泽华被教研室的同事,讲师王文郁检举揭发,成为最年轻的“牛鬼蛇神”。此人后来因为诬告另一个本系女教师黄延迟,被下放到农村落户劳动。70年代中期,刘泽华是古代史教研室主任,他主动接纳了王文郁,安排了工作。王多次向他道歉。在“两个凡是”期间,王文郁故态复萌,向中央写信,诬告刘泽华反对华主席。其后,总支将王调离,刘泽华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1970年,刘泽华再度被人乱咬,成为“五•一六”嫌疑分子。他和魏宏运、李义佐找到革委会头头据理力争,结果三人免于下放,再度成为幸运者。
1978年恢复评职称,刘泽华破格晋升为副教授。在此之后,他的自主意识逐渐增强,并于1984年被选举为系主任且连任。他开设了几门全国历史系属于第一的课程,如“文革”史,人权史,双语课,电脑课。1985年,刘泽华晋升为正教授。
尽管刘泽华1949年前曾经历战火,1949年后经历政治运动的冲击,在我看来,与同辈知识分子相比,他大体上仍可以算是一个幸运的人。无论是13岁时抽签免于参军,还是考上大学而免于成为右派都是如此。由于1949年后的继续革命,政治运动反复无常,除了毛泽东一人可以“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几乎所有投身其中的人,都难以在历次运动中全身而退,这次侥幸幸免,下次劫难难逃,而刘泽华的福星仿佛一直在其头顶佑护。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反思“文革”和专制主义影响,以政治思想史研究而名世。
人生经历与学术研究交织
早年的刘泽华跟风很紧,一段时间颇受重用。但他的好运在文革中到头,一家人均受冲击。与王学泰、邵燕祥等知识分子相比,他受到的的冲击系数稍低。尽管如此,从“红得发紫”到“滚”出革命队伍,成为革命对象,不啻从天上打落九泉。政治地位的从荣到辱,社会身份的从高到低,其心理落差之巨大,精神刺激之强烈可想而知。这促使他思考政治对于个人的裹挟,权力对于社会的操控。由此,他开始研究王权专制主义,并深入挖掘和批判。
刘泽华对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总结是“王权支配社会”,君主依靠兵、刑之权,武力支配社会,实现“五独”——即“天下独占、地位独尊、势位独一、权力独操、决事独断”。王权至高无上,支配和控制着经济与社会。
前辈学者萧公权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中认为,先秦时期是“封建天下”,法家主张专制。“中国之君主政体,秦汉发端,明清结束”。而在刘泽华看来,“不只诸子,中国从有文字记载开始的政治思想就是君主专制思想占据主导地位,商、周是专制体制,其下的诸侯在其内部也是专制体制,相应的政治观念都是专制主义。在我看来,周代的分封制向一统集权制转变,而其内在的君主专制体制是一脉相承的,只是随着历史的进程不断强化君主专制与相应的政治观念。萧公权说秦汉后‘以君道为中心’,其实诸子所论同样是如此,除农家外,主流都是主张君主专制主义。诸子的政治归宿是君主专制( 稍后我多用‘王权主义’这个概念) 是我的一个大的判断,我拒绝民本主义、民主主义、朴素社会主义等等概念。另外 我也不用‘国家’、“政体’、‘政府’、‘阶级性’、 ‘合法性’等作为框架去分解先秦诸子的政治观念,因为当时的思想家和著作没有这样去观察政治,其本身是‘混沌’的,比如国家、君主、政府、权力、政策等等都是搅和在一起的,很难分开、分解, 因为这一切都是以君主为核心的。”
萧公权的《中国政治思想史》
在书中,刘泽华两处批评了余英时先生。他说,余英时先生曾著文只强调君尊臣卑是法家的思想,这有很大的片面性。君尊臣卑是传统思想的主流,除了少数无君论者,儒道法墨等都主张君尊臣卑。(《八十自述》308页)台湾学者林舜聪《儒学与汉帝国意识形态》一书证实,入汉以后,儒家以尊君卑臣等学说换区了独尊地位,乃儒表法里的主要帮凶。
余英时先生在《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中探讨中国文化现代意义时称,“在中国文化的价值系统中,人的尊严的观念是遍及于一切人的,虽奴隶也不例外”,“中国文化把人当作目的而非手段,他的个人主义精神凸显了每一个个人的道德价值;它又发展了从‘人皆可以为舜尧’到‘满街都是圣人’的平等意识以及从‘为仁由己’到讲学议政的自由传统”。由此,余英时引申到现代民主法制观念的转化。刘泽华认为,“中国传统社会是等级社会,人人被纳入特定的等级之中,人们的关系网是金字塔式的,总之,人们的关系是一级压一级。在观念上,传统里的确有类似‘人格独立’之类的论说,但如果从观念的整体上看,‘人格独立’之说是片面之论,是无法成立的。我相信,无论从社会关系上说,还是从观念上说,主奴综合人格与相应的观念与文化居于主导地位,儒家也不例外。”(《八十自述》314页)
余英时的《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
从感情上,我可以理解余英时先生的文化立场,他对中国历史的研究,一直饱含着温情与敬意。如果从事实出发,我更愿意相信刘泽华先生的的观点及论证。在我看来,刘泽华先生对王权专制主义的研究,无论其深度、广度还是思想穿透力,均远远超越了余英时、李泽厚等人。迄今为止,中国对于王权专制主义的清算远远不足,刘泽华先生的学术成果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也没有产生足够的影响。从大历史角度来看,这主要因为中国尚处于前现代,最核心的变革尚未完成。因此,刘泽华学说的传播受到很大局限。其次,王国维先生曾说,可信者不可爱,可爱者不可信。刘泽华对中国王权主义的批判,因为其锋芒犀利,证据确凿,逻辑严密,论述深刻,使得一些对传统文化感情深厚的人,尤其是新儒家难以接受,更不必说一些以国学为幌子要资金拿项目的乡愿。
按照《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一书的观点,王权专制主义可谓压榨性政治制度和压榨性经济制度的罪魁祸首。刘泽华的二重奏,足以让读者闻琴声而知雅意。遗憾的是,本书1989年风波部分删节明显,只有以后才能一睹原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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