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火车小传,奈何画龙而缺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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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文好书六月榜单中,《文以载车 : 民国火车小传》一书入选。评委给的推荐语是:这本“名家小书”的视角别有意趣,以晚清至民国时期文学中的火车表现为叙事主角,从大量文史与影视文本中比较筛选,结合近百幅历史性图像,勾画出一节节“车厢社会”的里外风景,可谓一本微型的感知文化史。本文为书评。
撰文 羽戈
陈建华先生的书,令我受益最深的应是《“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这是革命话语研究的奠基之作,其价值,不仅在结论,更在方法论。它与刘禾《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评纲要》《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以及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等一道,为我打开了发掘中国近代史的一扇门。
不过此书出版之后,陈建华的学术进路,并非由革命话语进入国共党史,窥探二十世纪中国最隐秘的命运,而退至近代文学与文化——这里的进退,无关进步与退步,只是一种习惯表达——如今,他的挖掘机和手术刀,落到了陆小曼和民国火车头上,其成果,便是《陆小曼·1927·上海》和《文以载车:民国火车小传》两本新著。
《文以载车》
陈建华著
商务印书馆
2017-5
这里且说后者。书名既称“小传”,相对堂皇的“大传”,则与学术著作无缘,而接近历史与文化随笔。作者的写法天马行空,引用的史料繁花似锦,明写火车,暗写社会,妙手丹青,挥洒自如,从而勾勒了一幅民国的浮世绘。如其夫子自道:“我的出发点仍然是文学,做一些细读功夫,也联系到社会生活及权力机制各方面,给文化研究加码,弥新旧之鸿沟,汇中外于大观,但探究的是人心,而众多不同时期、流派和文类的作品犹如无数心灵之窗,其眼帘上万花筒般映现出车厢社会的里外镜像、山河大地铁道人生的景观。”
所谓“出发点仍然是文学”,容易造成误解。我非常喜欢王晓渔兄发明的一个说法,叫“火车是文学的敌人”,它针对的现象,则是“文学的火车”,即对火车的抒情化、浪漫化:曾几何时,在文学青年的想象与书写之下,火车意味着诗与远方,意味着邂逅、艳遇与传奇……不过,文学的火车往往不敌现实的火车,只要你赶在春运期间,乘坐一次绿皮火车,那么对火车的种种美好预期,都将不攻自破。用王晓渔的话讲,春运生涯“不仅使得我放弃了关于火车的文学想像,也逐渐使得我对自己从事的文学专业有些不满”。
民国时期的西直门火车站
《文以载车》所云的“文学”,并非“文学的火车”,而指其引用资料,几乎都是文学作品,至于作者的研究方法与结论,远远落在了文学的领地之外,倘要总结,不妨称之为“社会的火车”“资本的火车”等。说起对“文学的火车”的警惕与抵制,民国知识人早有自觉,他们笔下的火车,罕有浪漫主义的抒情,更多现实主义的批判。如书中所引的沈禹钟短篇小说《车尘》:“自有轮轨以来,兹世争竞之风日以厉,奢靡骄侈之风日以长,而资本阶级之势力,亦赖此以奋张,如蛟龙之跋浪。盖车尘起处,正不啻为人类痛苦所化成者。我于此又悟得此火车者,盖承资本家之命令,满载金钱之势力,以胁彼劳动者俯首受降也。”这般冷硬的文字,出现在小说当中,足见作者愤慨之情。
民国火车票
再举一例。一般而言,所有文体,诗歌无疑是最抒情的一种。然而民国诗人写火车,最著名的诗歌,当数辛笛《风景》,其主题恰恰不是“文学的火车”,而是“社会的火车”。开头那两句诗:“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正可作为《文以载车》的主旨。
《文以载车》的立意,在于借“文学的火车”,呈现“社会问题”,诸如资本与强权的扩张、技术对传统的侵蚀、速度的虚妄等。这些问题的解决,则非“文学的火车”以及文学的力量所能胜任,而必须诉诸“政治的火车”。话说中国火车的历史,几乎与近代史同步,在时代的加持之下,火车被赋予了种种使命与意义,除了作为交通工具的火车,还有文学的火车、资本的火车、革命的火车、政治的火车、文明的火车等。这其中,最具决定作用的显然是革命的火车与政治的火车。马克思那句名言“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简直就是二十世纪中国的宣言与咒语。
民国铁路分布图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文以载车》聚焦于文学与社会的火车,对于革命与政治的火车,未免浮光掠影,浅尝辄止。这样的抉择令人费解。既然作者立志为民国火车立传,他理应晓得清朝何以灭亡,民国何以诞生。俗语云:“明亡于庙,清亡于道。”释者曰:“庙祀魏阉,明祚随去;铁道国有,清运告终。秘数如此,前定可知。民国之兴,岂偶然哉?”(《清稗琐缀》)道者,铁路也。清朝之亡,辛亥革命之兴,导火索即保路运动。从这个意义上讲,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火车则是革命的发动机。“民国火车小传”遗漏了保路运动——关于保路运动,不乏文学作品,李劼人《大波》(1937年出版)堪称杰作——有如画龙而缺睛。
四川保路运动
民国成立之后,火车在政治生活当中,依然举足轻重。孙中山便是著名的“火车迷”,他认为建设民国,最合适的入手处,正在铁路。如其致信宋教仁所云:“民国大局,此时无论何人执政,皆不能大有设施。盖内力日竭,外患日迫,断非一时所能解决。若只从政治方面下药,必至日弄日纷,每况愈下而已。必先从根本下手,发展物力,使民生充裕,国势不摇,而政治乃能活动。弟刻欲舍政事,而专心致志于铁路之建筑,于十年之中,筑二十万里之线,纵横于五大部之间。”这番话,好似一个时代的隐喻,孙中山误解了政治与火车的关系,“弟刻欲舍政事,而专心致志于铁路之建筑”实属本末倒置。须知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才是火车运行最根本的轨道,倘若制度千疮百孔,火车跑起来,不是延时,就是脱轨,甚至可能开倒车。民国火车史,不正如此么?
文章原标题:《火车的文学与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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