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轶君:做战地记者,不能只让人记得你有多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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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易水寒
5岁的巴勒斯坦男孩阿曼·法利斯躺在冰柜里。医生掀开白布一角,孩子血迹斑斑的上半身露了出来,都是弹片伤。
这是15年前,周轶君在加沙见到的第一次死亡。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她的胃里还是一阵翻江倒海。作为新华社驻中东记者,当时她刚到加沙一个星期。
媒体人覃里雯记得2003年在以色列第一次见到周轶君的情景。“当时,阿拉法特发起的‘因地发打’游击运动正盛,爆炸和轰炸频繁,加沙地带只有她一个常驻的外国记者,还不会看地图。近处轰炸还好找(她刚去不久就被来了个下马威,吓到了地上),听到远处轰炸的时候,她就只能开上吉普,一脚油门踩到某个路口,向人询问:‘轰炸在哪里?’然后一路受人指点而去。”覃里雯这样写周轶君。她眼里的周轶君黑乎乎的,像个假小子,眼睛却很明亮,永远带着点儿狡黠的好奇。“她似乎从来不怯于问任何问题,不管对方是不是会被惹恼的走私商贩或者恐怖分子。”
周轶君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的是阿拉伯语,“总觉得外语是通向外面世界的一个途径,也觉得海外记者的生活特别精彩。”她说,在“冲动和虚荣心的刺激下”,自己去了中东,在战火频仍的巴以地区一待就是两年。她目睹巴以双方血腥的相互报复,采访人体炸弹的母亲和妹妹,与阿拉法特共餐。在大乱的间隙,她也会品尝当地美食菲拉菲莱。
周轶君
“真正进入巴以工作以后,我慢慢抛弃掉了当初的虚荣心。”时隔多年后,周轶君如是总结。2006年,周轶君加入凤凰卫视,她的视角也由中东扩展到朝鲜半岛乃至欧洲。为了更清楚地了解世界大势,她去剑桥大学修读了国际关系硕士。2017年6月,周轶君加入现代传播集团任新闻中心总监。但无论在哪里工作,她关注的重点,一直是中东和全球的国际关系。
近日,周轶君的两本著作《中东死生门——巴以行走观察》与《走出中东——全球民主浪潮的见证与省思》简体版在大陆出版。在序言中,她这样介绍:“《中东死生门——巴以行走观察》为中东拜年旧怨画像,你会看到最根本的冲突:土地、身份、杀戮和你死我活,而《走出中东——全球民主浪潮的见证与省思》展现的则是中东全新的面貌:全球化、中产阶级、管治和你中有我。”她在书中对全球民主浪潮进行了反思。在她的笔下,国际关系不在是冷冰冰的术语、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表演,而是一个个身居其间的普通人的生活与故事。
围绕周轶君的新书和其记者生活,近日,腾讯文化电话采访了周轶君。以下为采访内容。
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是“你最危险的一次经历是什么”
激战过后,巴勒斯坦人的房屋被毁
因战争受到心理刺激的巴勒斯坦女孩
腾讯文化:从2001年到现在的十几年里,是中东的什么东西吸引着你,让你不断地去关注它?
周轶君:因为它一直在国际新闻当中占据了非常大的篇幅。中东牵扯到方方面面。无论是从地缘上还是从历史上,它都跟西方靠得太近了,所以它产生的任何东西都会跟西方文明交织在一起,包括最近的难民潮。
在中东,总是不断有新的问题出来。我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时候,巴以冲突是中东问题的一个核心。但是从“9·11”开始,伊朗问题和恐怖组织问题已经盖过了所谓的巴以问题。它会让你想不断地去研究,去发现一些新的东西。
腾讯文化:你在中东近距离接触了很多危险和死亡,比如在你住处500米以外的房子就被炸掉了。你怎么看待战地记者面对的这些危险?
周轶君:说句心里话,我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是“你最危险的一次经历是什么”。我老是觉得,如果我的写作最后被人记住的,是我经历的东西有多危险,其实是一种失败。我希望大家把我拿开,只是借我看到一些东西。至于冒险这件事,其实有一点点勇气都可以做得到。
腾讯文化:你觉得没有去过中东的人容易对中东有哪些刻板的印象或偏见?
周轶君:其实不能怪大家,因为中东的宗教、历史等都很复杂。研究国际关系的教授,如果不是专门研究这一块的,也很难弄清。中东一直对外来文明都比较抗拒,这从他们的服饰就能看出来。你今天去旅游,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看到的人,穿戴都跟我们是一样的——T恤和牛仔裤。但在中东就不同。在伊斯兰教的教义里就提到,不要穿得像外邦人。它对于外来文化的进入一直是谨慎的,所以外来的人了解它的途径也并不多。
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妇女
大家对中东的印象,可能就是“比较危险”。就我自己的体验来说,这种危险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但往往我自己在其中的时候,反倒不是特别担心。举个例子来说吧。我在利比亚采访的时候,北约空袭,天天扔炸弹。我跟家人通视频,他们会看到外面爆炸了,整个电脑都在晃。我说,没事儿,都习惯了——从几点到几点会炸,大概炸什么区域,我们差不多都会知道。而且酒店住着所有的外国记者,相对来说比较安全。身在其中时,你对危险知道得多,担忧反而少。
另外,中东其实是一个特别有风情的地方。在你去旅行、去了解当地的过程中,有非常多的乐趣。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冲淡你对很多危险的担忧。
腾讯文化:这种乐趣体现在哪些地方?
周轶君:太多了。比如在土耳其博斯普鲁海峡上坐轮渡,可以从亚洲到欧洲,再从欧洲到亚洲,你很难想象一座城市里面有一个海洋的感觉,而且它地跨两大洲。这当中涉及很多历史,让你有很多的思考。
包括在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一平方公里的围墙之内是四大宗教的圣地,紧紧挨着。你在老城区随便拐一个弯,都能触摸到几千年的历史。
阿拉法特太老练了,他永远不会让你知道他真正的东西
腾讯文化:你采访过阿拉法特、原“哈马斯”运动领导人艾哈迈德·亚辛等中东领导人。做这一类高端采访,要有什么特别的准备?
周轶君:作为一个记者,我以前是法拉齐的迷。我一直觉得做好高端访问,需要一个蛮高的境界。但我现在挺厌恶做高端访问的,因为现在的政治家跟法拉齐那个年代不一样了:他们出现在媒体前面的频率太高,他们随时随地知道怎么对付你,给你的时间不多,讲得也都很套路。你很难捕捉到他真实的东西。
法拉齐当年冒犯了阿拉法特,阿拉法特再也不想见她了。我去见阿拉法特的时候,他经历了几次当时的以色列总理沙龙的围困,处境非常艰难——你能接触到政客的时候,往往是他们不很如意的时候,这时他们说得也会比较多。此外,他们对记者相对来说都会展现比较和善的一面。阿拉法特跟人们想象中的没有太大的不一样。但如果你阅读了更多关于他的资料,知道了他的很多背景故事,你的观感会不太一样。
我觉得阿拉法特太老练了。他的话也不假,但是他永远不会让你知道他真正的东西,包括他的出生地等等,全都是谜。所以虽然有近距离的接触,他确实也很和善,但我不觉得我能从他身上能拿到别的媒体拿不到的东西。
其实我那次是跟中国的外交官进去的。我要求单独采访,没有成功。他周围的人在索取,无论是金钱方面还是其他方面,他们的价码都太高。反而是这个过程让我看到,晚年的阿拉法特其实已经被周围的人给架空了。
亚辛的采访策划了很长时间。那次对话我还算满意,但也有一些问题没有问成。还有一个对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的访问,我没有放在书里。我见内塔尼亚胡是在他两次当总理的间隔,当时他在政坛也不太如意。他也是滴水不漏的那种政客的形象,特别油滑。很好玩的是,他的办公室里面放着丘吉尔的照片——他的政治偶像是丘吉尔。
我也采访过现在的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也是在他很不如意的时候。他不太喜欢电视采访,接受文字记者的采访,他就很开心,因为在采访中他可以抽烟,所以就可以聊很多。那天采访是在政府大楼,到他那一层,我觉得墙上好像少了一些什么。后来我才发现,其他各层的墙上一定挂的是阿拉法特的照片,只有他那一层没有。你可以看到,他们之间的矛盾是公开化的。
其实你没法跟这些人挖太深太多。但是你尽可能地去挖,这个过程也挺有趣的。
腾讯文化:作为一个中国记者,你的视角和其他国家的记者有什么不一样吗?
周轶君:我特别没觉得有不一样。比如在战争当中,你都是去看人性。
我意识到所谓“中国身份”这件事,是第一次去埃及的时候。那时我也是第一次出国。这种意识是别人投射给我的——当地人对你真的是很好奇。后来中国参与的国际事务比较多,尤其是在中东。慢慢的,我在这方面的报道和思考也会多一些。
在利比亚的时候,有外国记者告诉我,他在一个公墓里看到了中文。后来我去看,原来中国很多年以前在这边有援助项目,牺牲的翻译和司机就葬在这里。你甚至可以上网查到他们的名字。我想他们的家人应该没有来看过他们的墓,因为上面的草长得非常非常高。同为中国人,看到这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飘零场景,你确实特别特别的难受。
利比亚“非穆斯林公墓”中的中国人墓
腾讯文化:45 33834 45 15287 0 0 3689 0 0:00:09 0:00:04 0:00:05 3689ng>女记者在中东采访,会有哪些便利和不便?
周轶君:女记者在哪儿采访,其实都会有便利和不便。不便当然是我在穿着上要比男性更保守:要穿长袍,很多时候要戴头巾,很热,也跑不快。
便利当然就是可能获得别人没有的渠道。我有一次跟一个代表团见艾哈迈德·亚辛,在外面等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妻子。因为是女性,我可以跟她聊很久,还专门给她拍了照片。这样一些男性打不开的门,你可以打开。
中东让我看见了另一个“东方”
周轶君新书
腾讯文化:在你看来,长期观察和报道中东的意义在哪里?这种报道和关注,对中国的借鉴意义在哪里?
周轶君:我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选阿拉伯语入门很偶然,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要去干什么,或者说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的。甚至于在我做了多年的国际报道之后,我也在问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作为记者,如果我能在国内做一些报道,反映我们社会的一些问题,是不是更有意思?香港大学的钱钢老师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认为,国际报道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多面镜子。你从外面拿过来的一点点东西,可以让我们思考,他们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不同,而不是相同。
中东让我看见了另一个“东方”。曾经我们以为东亚就是东方,实际上东亚还有一个兄弟,就是中东(包括被纳入“远东”的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崩溃之后留下的东方问题(the eastern question),到现在仍在不断敲打我们的生活和思考。东方欢迎的是西方的什么?抗拒的是西方的什么?对自己灿烂的过去,东方要留下什么?要去除什么?这些都是大家共同的问题。普遍来说,中东跟中国对现代化双手拥抱,对现代性争议不断。中东人对使用现代的产品完全没有异议,但是碰到现代性——如果“男女平等”算一条的话,就很难跨过门槛,更不用说其他政治理念了。
腾讯文化:很多人也在讨论国际新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一方面可能是与全球视野有关,一方面,可能中国也会有这样的问题。
周轶君:对。就我书中土耳其那部分,周濂给我写过一个评语。周濂说,它的好在于土耳其跟中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好也就在于它为什么跟中国那么相似——难道就真的那么像?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
我觉得需要比较谨慎的一点是,其实不是什么都可以拿来比的。我们拿别人的事情来浇我们自己的块垒,但实际上那件事情可能并不是那样的,有的时候里面是满满的误会。
我现在也觉得,最好不要孤立地来看自己的历史,觉得我们跟人家什么都不一样。你综合来看,哪有那么多不一样?或者说,如果有,你应该去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造成的。看多了、比较多了,你才会知道,你并不是一个完全孤立的个体,你从来都是在历史的大潮当中的。所以国际新闻报道是打破我们思维僵化模式的好工具,就是说,永远把自己放在一个坐标里面,纵横都有可比性,而不仅仅是一个孤立的点。
腾讯文化:我们在观察世界,世界也在观察我们。同为中国的观察者,欧逸文和何伟的采访对象和选题有很大的区别。欧逸文是高端采访,何伟的观察更日常、时段更长,有点像人类学的考察。你怎么看待他们的写作?
周轶君:我在埃及碰到过何伟,他有一句话对我的触动很大。他说,无论写一个人还是一件事,他都会反反复复去采访。所以现在对一个事件或者一个人,我一定是跟着,从头到尾。只要是能去的现场,我都会去。当然,做这个功课很辛苦。但你投入的时间越多,你交谈的人越多,你的收获肯定越大,你文章中的某些元素肯定更充足。我也带过一些新闻团队,看更年轻的一些记者写回来的东西。有时候我会跟他们说,某些场合你没有去,或者是在那里没有跟更多人交谈,那你获得的东西一定是单薄的。
另外,我觉得每一个人的眼光、角度,其实跟他自己的生活有关系。何伟自己也写到,他自己是一个美国的小地方来的人,所以他的视角总是比较平民化,对大城市有一种眩目感。欧逸文是从大城市来的,他一出生就是那种精英家庭的感觉,所以他们两个的视角会不太一样。这是我个人的解读,未必准确。
何伟跟我说,他认为那些大人物都把自己保护得特别好,所以他会避开太聪明的人物。欧逸文也有自己的角度,他反而认为那些人才代表了今日中国的弄潮儿。但是我觉得何伟说的特别对的一点,是小人物也很能代表一个地方的浪潮,而且他们的不设防会让你看到更多东西,你获得的信息量会非常多,采访过程中的成就感也会很大。
中东将来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2011年,穆巴拉克在埃及的统治结束后,这几个年轻人兴奋地在广场上合影
穆巴拉克下台后,埃及持续动荡。图为上图最右的青年瓦利德在抗议中受伤
腾讯文化:根据你的观察,接下来中东发展的趋势会是什么样的?
周轶君:要看这个“接下来”是指多少年,是最近这两三年,还是说十年、二十年。
短期来看,上一轮民主浪潮给中东带来的冲击和变化现在慢慢消失,但是它也为人们提供了非常好的范例和思考。比如说突尼斯,它比较成功地走出了暴力怪圈。这是因为它的各方势力比较平衡,所以才能走向一种协商机制。你也可以去看其他地方为什么成功,或者为什么不成功。在这当中,有很多的问题。
特朗普上台以后,美国的中东政策有一个特别大的变化:把矛头转向了伊朗。伊朗问题其实在奥巴马的年代基本是画上了一个中断号的——核谈判之后,国际制裁慢慢取消,伊朗也承诺放弃核计划。但这个结果让以色列总理非常不满意。所以他正好借特朗普上台,重新建构了美国和以色列之间的关系,还破天荒地把沙特给拉了进来。沙特和以色列应该是死对头,结果在反伊朗的大旗下,沙特和以色列站在了一起。这一局势会对中东造成很大影响,巴以问题有可能会被渐渐忘记。而前阵子伊朗方面也开始有一些动作——巴勒斯坦的哈马斯向来是伊朗的代言人。所以会有一些地区重新动荡起来。
再长远地来看,比如看十年或二十年,最让人焦虑的是能源的问题。随着美国页岩气的开发及全世界新能源的开发,终有一天,石油的地位会降下来的,那中东这些国家能不能在新技术发展的层面上做好准备?他们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有没有能力去应对这样的转变?
不光是能源问题,还有人工智能等一系列新的科技革命。中东似乎还陷在一些旧的问题当中,对新科技准备是非常欠缺的。在这一轮竞争中,以色列仍然是占上风的,如果将来以色列在科技上就像过去在军事上一样领先,整个中东的格局又会变了。
我想,中东将来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就像我第一本书的后记里面说的,可能一方面可以送人上火星,另一方面还在地面上用石头在打架。这种反差它都会存在。中东能走多远,最后真的是取决于它在科技上能走多远。
本文部分内容参考自周轶君《中东死生门——巴以行走观察》和覃里雯《当20世纪的世界坍塌》,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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