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将倾（十七）

（十七）“洋民工”工资欠不得

到达上海后，李鸿章的部队尚未成形，朝廷亦称之为“楚勇”，并未将视另其为独立一军。月余后，朝廷下旨，命李鸿章出兵镇江，救援被围攻的江宁将军都兴阿。此时的李鸿章虽然刚刚独挡一面，但久在曾国藩帐下，对江南军情战事早已洞若观火。同治元年（1962）5月，他上了一个《初到上海覆陈防剿事宜折》，力陈“兵劝告训练未熟，人数未齐，目下断不宜出仗”；又说“臣在上海恐未即有化弱为强之效，臣往镇江，亦未必无一傅众咻之虞”，陈述“楚勇”不出兵恐遭人物议，提前给朝廷打了预防针；他以圣旨中“当体察洋人之性，设法笼络”为由，讲述抵沪后洋人多次会商共同出兵事宜，“外国兵将为我出兵，岂可重拂其意”？李鸿章声言为了让老外保持高昂的作战热情，自己硬着头皮参与了上海周边作战，给自己打了一个漂亮的圆场。这一篇奏折足见李鸿章对军政之道的熟悉和把控，尊上不唯上，凡事有主见，足见大将之风。

 
            壮年李鸿章

朝廷虽然好搪塞，只须咬紧牙关不出兵便可，但初到上海的“楚勇”所处的形势却不容乐观。抵泸的“楚勇”大多原是安徽的民团，衣衫褴褛、军械简陋，被原本寄以希望的泸上士绅视为“叫花子”部队，嗤之以鼻，有不少人认为他们来了也无济与事。李鸿章先是顶住压力，待军容齐备、军械齐备后，在虹桥、浦东、青浦与太平军接连交战，不仅站住了阵脚，还赢得了尊重。当然，这些胜仗不完全是李鸿章的“楚勇”打的，参战的还有一支外国武装-----洋枪队。

“洋枪队”隶属于由英国领事牵头的“中外会防局”，是一支由外国人掺杂部分中国人组成的雇佣军。忠王李秀成厉害吧？接连攻下常州、苏州、无锡、松江，苏渐一带清军望风披靡，却在“洋枪队”的突袭下失守松江。看到“洋枪队”这帮“国际滥仔”不好对付，李秀成想换个软柿子捏，两个月后他派郜永宽攻徐家汇。徐家汇是天主教在华的根据地，被法国人视为禁脔，当法国人看到号称“信奉上帝”的太平军把圣母玛利亚像当做“送子观音”捣碎后，大失所望，联合英国正规军三下五除二就把郜永宽击溃。此后，学乖了的李秀成主动写信给英法公使提出和好，不再与英法为为敌，专心对付“洋枪队”。

“洋枪队”的金主是上海租界的宁波大老板、四明公所董事长杨坊。历来，上海的黑社会老大都由宁波人包办，从道咸年间到民国时代，虞洽卿、黄金荣、杜月笙等人皆无例外。这个杨坊在上海租界有巨额财富，他与苏松太道吴煦协商后，自己出资组建了“洋枪队”。“洋枪队”队长是加入中国国籍的美国冒险家华尔，队伍最初有一百多人，多为失业水手、海军逃兵等，其中又为菲律宾人居多。同治元年（1862）初，李秀成再攻松江，死伤两千多、被俘六百多，此又系“洋枪队”所赐。大败之后，李秀成再派郜云宽、谭绍光绕到浦东进攻，“洋枪队”在少量英法正规军的帮助下，两次打败太平军。捷报传来，两宫皇太后颁下懿旨，赏华尔四品顶戴花翎，并将“洋枪队”改名“常胜军”。

 
              华尔

同治元年（1862）3月，英法两国开始公开支持清政府军，不再保持中立。最初，英法对太平军与清军的战争持中立态度，后来才逐渐倒向清廷。早在咸丰三年（1853）6月，英国驻华文翰乘坐军舰访问天京，想接触一下这个新成立的天国。文翰派翻译密迪乐与太平军接洽，见到了天国第三号人物的韦昌辉。韦昌辉不屑与这位“洋师爷”多谈，扔给他一道天王圣旨，里面这样写到：

自戊申年三月天父降凡，九月天兄降凡，助我天王成万国真主以来，六年于兹矣。天王为万国太平真主，则天下万国皆当敬天从主，知所依靠。尔等果能敬天识主，我天朝视天下为一家，合万国为一体，自必念尔等之悃忱，准尔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方得为万国之臣民，永沐天朝之恩泽。尔远人愿为藩属，天王欢乐，天父天兄也欢乐，既忠心归顺，是以降旨尔头人及众弟兄，可随意来天京，或效力，或通商，出入城门均不禁阻，以顺天意。另赐圣书数种，欲求真道，可习诵之。钦此。 

“准尔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方得为万国之臣民，永沐天朝之恩泽”， 这番话无疑是二十多年前大清国的官员言论的翻版。此行之后，文翰、密迪乐等人都认为太平天国不过是中国神怪与支离破碎的基督教义相混合的产物，太平天国信奉的“上帝”既结婚又生子，享尽世间富贵荣华，俨然一个高版本的洪天王，让西方人根本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然职责所系，文翰让密乐迪给天京带去一道照会：

“贵王与满州（洲）相敌，我英国情愿两不干涉。独是英国在上海建造许多房屋居住，并礼拜堂及货栈，黄浦江内有多艘英船来往停泊。刻下，贵王已抵金陵，与上海近在咫尺，闻得贵王军兵欲到苏、松一带，到上海后，贵王之存心立意，欲与英国如何办理之处，先愿闻之。 

 
       常胜军与太平军作战

陶醉在天堂美妙生活里的天国诸王根本就暇理会这封照会。文翰向英国政府建议，保持中立暂不介入这场斗争。但是，英国人也准备了充足的武力，防止任何对上海租界的进攻破坏。咸丰三年（1853）法国公使布尔布隆访问天京，与英国人的遭遇相差无几；咸丰四年（1854）,美国公使麦莲欲访问天京，在镇江被不认识星条旗的太平军炮击，气愤而返。咸丰八年(1858)11月，英国特使额尔金挟兵临城下、签订《天津条约》之余威，由上海溯江西上考察沿途通商事宜。在南京，英国军舰受到了太平军炮火的热烈欢迎，额尔金连大清国政府军都不放在眼里，还怕你们这群打了鸡血似的天国将士？傲慢的英国皇家海军千炮齐轰，太平军的阵地上马上一片死寂。

英国人的炮火让太平军大开眼界，洪天王意想天开地打算招安笼络英国人，用那些前所未见的大炮来对付清妖。他给英国人来了一封诏书，这篇《天王赐西洋番弟诏》堂皇华丽，得意洋洋：

“天父上帝真上帝，天兄耶稣真天兄，爷哥带朕坐天国，扫灭邪神赐光荣，西洋番弟听朕诏，同顶爷哥灭臭虫。天国迩来今既来，西洋番弟把心开，朕前上天见爷排，万国扶朕在天台。爷排定定今来到，替力出力该又该。替爷替哥杀妖魔，报爷生养战胜回。西洋番弟朝上帝，爷哥带朕坐山河。朕今实情诏弟等，欢喜来朝报爷哥。朕据众臣本章奏，方知弟等到天都，朕诏众臣礼相待，兄弟团圆莫疑狐。” 

 
            小人书里的历史“真相'

在这篇诏书里，洪天王不仅涂脂抹粉地描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还对炮击事件表现出难得的歉意。天王对众番弟来投表示开心，希望番弟“同顶爷哥灭臭虫”，共同对待清军。可以想像一下，返回上海途中的额尔金爵士在读到这封诏书后的哭笑不得的心情。此后，英国对太平天国完全丧失了信心与期待。同治三年（1862）年，英国政府命令英国海军保护上海等通商口岸及航行长江的商船，这也就是后来英国商船载清兵航行长江，太平军不敢招惹的原因所在。此后，英国陆海军配合法军组成联军，控制了上海租界及其周边三十英里内的防卫，防卫范围内的青浦等地也被联军陆续攻下；法军则把宁波的太平军赶了出去。几个月后，在常胜军与联军在攻打慈溪的过程中，华尔负伤死去。

华尔，美国人，16岁开始亡命天涯，先后以雇佣军身份在墨西哥、法国参与多场战争，27岁流浪至上海后被杨坊聘为“洋枪队”队长，月薪三百两。杨坊为笼络华尔，甚至直接把女儿嫁给他，因此华尔在华颇为狂傲不驯，李鸿章来泸后竟求见不得。与“常胜军”并肩作战后，李鸿章发生此军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只是凭供武器精良屡胜太平军。老谋深算的李鸿章看到华尔不服管束，杨坊、吴煦等人只靠重金厚赏羁糜此辈，绝非长久之计，因此开始着手整顿“常胜军”。

华尔死前立下遗嘱，指定英国海军司令何伯、美国公使蒲安臣担任他的遗嘱执行人，替自己索回吴煦、杨坊欠他的十四万两奖金，并将资金交还其中国妻子和远在美国的弟弟妹妹。何伯、蒲安臣在华不可不谓牛人，但就是这二位也要不回来华尔的奖金。但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笔钱直到三十多年后《辛丑条约》签订时，才由美国政府向清廷讨要回来。

华尔死后，他的副手美国人白齐文开始担任常胜军管带。这个白齐文年少轻狂，惯耍无赖，让杨坊、吴煦这样的老油条很是头疼。加上同治元年（1862）10月、11月两次大败太平军，白齐文更加桀骜不驯，目空一切。12月，曾国藩下令让常胜军去南京参战，常胜军集体抗命，要求先发拖欠的军饷才开拔。白齐文去找杨坊讨要拖欠的“洋民工”工资，语言间甚不愉快，一怒之下的白齐文打了杨坊一个耳光，带人抢走四万元鹰洋之后扬长而去。

 
     蒲安臣卸任后亦为中国服务

李鸿章也不喜欢白齐文，正好借此机会一箭两雕，他不仅将白齐文革职，同时也革去了杨坊、吴煦的职务，彻底换上了一批自己人。为什么索要拖欠自己的薪水，竟然还会丢工作？愤怒的白齐文表示想不通，他认为自己绝不是潘金莲，便开始进京上访，向英法公使控诉自己的遭遇。英法公使听说后不得得义愤填膺，随即向朝廷首席军机大臣恭亲王当面报告此事。恭王指示将此案交还地方妥善处理，李鸿章推辞正在加紧研究，但根本不予恢复白齐文的职务。

半年后，得不到平反的白齐文率领几十名常胜军抢夺了一艘炮艇后向投奔太平军。太平军对这些来投的洋兄弟并不放心，每次都让他们冲在前面威吓清军，几次作战之后，白齐文带来的洋兄弟死得死，伤得伤，所剩无几。白齐文为了给自己挣面子，离开太平军准备回到上海再去拉队伍，此时李鸿章已经将他悬赏捉拿，美国领事馆为了保护自己的侨民，把他送到了日本避风头。两年后，在日本耐不住寂寞的白齐文偷偷溜到福建，被官方捕个正着。在押解上海的途中，白齐文乘坐的船只失事，其人溺亡。虽然没有证据，等大家普遍认为此系李鸿章所为。

 
           水鬼白齐文

白齐文离开后，英国人为了主导常胜军，推荐了英国陆军少校戈登出任指挥官，时在咸丰四年三月。戈登是正规军校出身，为人严谨，与李鸿章倒是挺合得来。上任不久，戈登便会同清军解除了常熟之围，又攻下太仓，朝廷封赏他为“总兵”。从此，戈登与李鸿章开展组织反攻太，他们的目标是昆山。

         大清洋总兵戈登